“我隨師傅見過很多遊俠,當中不乏知名的人物,當然也見識過很多江湖鬼域伎倆。對無澗教也略有所聞。據說他們是近幾年盤踞巴蜀的一股新勢力,趁着天師道師君逝後十餘年無主,正想着逐步蠶食其地盤。但他們行事詭秘,少與遊俠往來,這一點倒是與其他江湖教派不同。那時師傅便說,無澗教這樣作法,想必不會是普通的江湖教派,而應是哪一路諸侯佈下的暗棋罷。
他們讓我前來剌殺皇帝,不會象韓嘉所說的那樣簡單。但是我一個弱女子,又在他們的地盤上,若是違逆了他們的意思,只怕就無聲無息地死在那裡,孟起也未必會知道。因此我允了他們,並聽從指派,編造了假的身份名字,被送到了織室潛伏下來。
我也想過中途逃走,但他們似乎在鄴城也頗有勢力,織室之中也有耳目,我根本找不到機會。這樣拖了段時日,便等到了敬神衣大典。
韓嘉派人來找我,信誓旦旦地說,已經說通了朝中極有權勢的貴人,若是我剌殺成功,定有法子將我救出大獄,送往涼州。讓我千萬不必擔心。
我橫下一條心,想道自己是個女子,又入了織室,沒有人知道我的籍貫家族。便是剌殺了皇帝,也無損家族姓氏的名聲。況且我根本不會真的剌殺他,且不說他爲皇帝,也是個可憐人……”
阿苑脫口說出這句話後,驀地驚覺過來,自覺也太過大膽。但看織成神色如常,不禁又有些慚然,忖道:“我當真小覷了少府,她豈是那些泥古不化的女郎?”
便說下去道:“其實我根本未用全力,而且……而且當時,我覺得有些不對……”
“不對?”
阿苑露出沉思的神色,回憶當時場景,答道:“我自幼習武,又隨師傅在江湖中行走多年,別的沒學到,唯有對於危險之地,是有些洞察之力的。我當時沒有全力剌殺皇帝,是因爲我察覺到他似乎有所防備……他與皇后身邊,雖然只有幾個內侍宮人,但是她們的站法姿勢,卻是蓄勢待發,象是隨時可以一躍而起,爲之擋住所有攻擊。”
她望向織成,猶豫了一下,又道:“少府你想,那是丞相慶賀銅雀臺建成之喜,請的又都是勳貴,不可能對皇帝不利……那他們這樣全神戒備,而戒備之處,分明就是正面……少府,若當真知道會有人行剌,則護衛者是要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左右兩側,身前身後,甚至是頭頂腳底,都有可能會有剌客破土穿頂而入,哪裡會只是盯着正面呢?這分明是知道,前來的剌客,必然只能從正面攻擊。這樣一來,完全可以排除所有的宮人、內侍、貴人,而只剩下我們這些獻衣的織奴了。
少府,事已至此,我哪裡還想不到?這分明就是個誘我行剌之局!但我不過是個失去家族的女子,要殺我易如反掌,不必如此費心。那麼又是針對誰人呢?”
阿苑雖多謙辭,但的確如她自己所說,她隨其師多次行走江湖,並不是當真柔懦無見識的閨閣女子。
她能看出當時這詭異之局,曹操心細如髮,未見得也看不出。所以阿苑並未被當場斬殺,並不僅僅是因爲曹丕想要讓她輸得心服口服這麼簡單。
而曹丕當場試演劍術,是否也是一種暗暗的警告?
“所以我沒有用全力。不過一場表演,又不是生死之搏,我不如留些氣力,去應對獄中的大刑。”
阿苑自失地一笑,道:“後來的事情……便是少府你都知道了……”
“只是誘你行剌,卻並不是真的針對皇帝……”
織成沉吟道:“難道……”
她眉梢一挑,一個念頭忽然躍出腦海:“難道就是有了行剌這個藉口,可以讓皇帝夫婦順利退場,武衛纔好叛亂並裹挾曹操,又可將皇帝夫婦摘出在外?”
“而曹操……曹操也並不是沒有應對能力的人,難道他是將計就計?所以那個嚴才,才死得輕輕鬆鬆?嚴才既是天師道的人,又怎麼會跟無澗教的人纏在一起?指使無澗教人潛伏入鄴城的,又會是誰人?皇帝?皇后?”
她瞧着阿苑,後者雖然剛剛說完這驚心魂魄之事,但是神情淡然,既不炫耀,也不驚懼,有些熟悉的東西……就象是……自己一樣。
敢謀剌皇帝,心中對於等級之分就不會那樣嚴格。不用擔心有着槿妍等人搖擺不定的冬烘頭腦。
毫不畏死,在獄中拷掠後亦未說出被指使者,說明心中尚存信念,不用擔心會象丰儀那樣,笑裡藏着一把大刀。
這正是織成欣賞她的地方,所以不惜代價將她從獄中撈了出來。
現在又多了一條:她是馬超的未婚妻,卻似乎並不以爲意,也並沒有象一些腦殘女那樣,身陷困境中,只一味盼着有個大英雄腳踩祥雲來搭救!甚至在行剌之時她還想着自己要如何熬過大刑!
英雄很忙好不好!美人多了,他也未見得非救你不可!自救纔是王道啊!
織成覺得自己是第一次真正用欣賞的態度,來對待在這個時空中所遇到的女性。
就是用上再大的代價,阿苑也絕對值得被救出來!
她揮了揮手,似乎想將先前那些陰謀剌殺之類的事端,全部從腦中驅趕出去。這才微笑着拎起另一隻耳杯,執壺爲阿苑也倒了一杯水,遞給了她。
後者躬身爲謝,卻依舊是恭謹地站在當地,卻聽織成說道:“這些事情,自有該操心的人操心,咱們只要心中有數,不被其矇蔽便可。誰坐江山,誰要逆襲……啊,是反擊……這都不關我們的事。”
阿苑凝重的臉龐上,也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她並沒有推辭,大大方方地執起耳杯淺飲一口,問道:“不知什麼事情,纔是我們的事呢?”
織成哈哈一笑,道:“明日之事,便是你隨我回綾錦院。高祖皇帝就說過,富貴不還鄉,猶如衣錦夜行。說起來我當了少府,還未衣錦還鄉。兩千石的內官喲!恐怕連織造司的高司官,都要向我這小小的兼任綾錦院的院丞行禮呢!至於你……”
她目光熠熠,清澈明媚,任是什麼人,似乎都不能在這樣的目光下藏遁身形:“阿苑,你可想好了,若是留在我的身邊,未必能早早嫁給馬超。”
因爲她要的,是一個合作伙伴!之所以瞧中阿苑的死囚身份,也有這樣一層意思在。
一個經歷過生死的人,她對於愛情和婚姻的看法,就不會那樣狹窄。對於男人和世界,就會更多幾分真實。
“你好好想一想,還有什麼事情,是不方便對我講的;若有顧慮,不妨一起吐出來罷了。就算你要馬上嫁給馬超,我亦不會強你所難,亦會盡力助之。”
若是阿苑當真有什麼想法,最難辦的無非是與馬超相聚。但自己在織室中所造的那物件初有小成,到時曹操大悅之下,必有賞賜。大不了再推了那些金珠,換來阿苑離開此處的自由身!
“奴婢再無任何事情,是隱瞞着少府。少府雄才大略,不遜於當世男兒,奴婢也願附驥尾,多增榮光!”
阿苑放下耳杯,肅容拜下地去,頓首不已:“至於孟起,奴婢再世爲人,與他緣份已斷,且家族傾覆,也不能成爲他的助力。”
她臉上露出一縷淒涼又坦然的笑意:
“權貴娶婦,豈能不涉利益?奴婢出身辛氏,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就算孟起憐惜我的遭遇,也不過以側夫人之位許之。至於他的大妻,必會從涼州世家女郎中挑選,以借妻族之力。但阿苑雖甘爲少府之婢,卻不能爲孟起之妾!”
最後這兩句話,說得擲地有聲,隱有傲意,浮現其中,足見其風骨出奇,竟有些現代女性的影子。
“人,生而平等,你並不是我的奴婢。”織成聽到此處,不由得心中喜悅,趕緊上前握住她的手,拉了她起身,溫言道:“只是我眼下需要你以這樣的身份,留在我的身邊。等我的事情完畢,便放你自由之身。”
“當初奴婢謀剌失敗後,是被拘在側殿。後來少府在凝暉殿中所言,奴婢字字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震耳欲聵,平生莫過於此。”
阿苑臉上露出堅定之意:“那時奴婢只是慚愧自己如燕雀一般,未知天下當真有鴻鵠,卻也沒有想到,終有一天,竟會來到少府的身邊。”
“我的理想,正是在凝暉殿中所說,爲天下衣。”織成的眸子在燭光中,亮如晨星:
“這少府也罷,皇宮也罷,我總是不稀罕的。我的心思,根本不在此處。隨便他們出什麼幺蛾子,咱們……就先瞧着罷。”
“有一點,不知少府是否留意。”
阿苑頓了一頓,又道:“皇后娘娘她,竟然沒有一字問起貴喜。便是鄭長使,也不曾有。”
身爲中宮少府,又秩爲大長秋,雖然比不上位列九卿之一、爲皇帝專門營造各類供養之物的真正少府,但卻是負責皇后飲食起居、甚至是傳令頒詔的總管,權柄既大,自然也有着自己的屬官。
織成等人進宮時天色已晚,首先當然是由皇后賜見,所以論理說她應該在第二日召集屬官見面。
但是第二日清晨,織成卻帶着阿苑出現在椒房殿外,求見皇后。
伏後十分驚訝,但還是召見了她們。因天色太早,伏後方才完成櫛梳等序,在殿上出現時,面上尚帶有倦容。
在聽清了織成的稟告時,不由得吃了一驚:“少府今日便要告假?這……”她似乎這時才注意到給成的打扮,細細端詳了幾眼:“連衣服都換好了?”
“實不相瞞皇后娘娘,”織成已換下了少府的官服,重新作女裝打扮。從前她的風格是簡潔中時見考究。作爲來自那個時空的女設計師,她雖然欣賞宮裝的繁複美麗,但自己卻更喜歡走簡潔明瞭的路線,低調、不引人注意,也是她看重的要素之一。
然而今日織成的打扮,卻與往日不同。穿着一件絳底卷草紋直裾長袍,領袖間皆鑲有茶色萬勝格圖案的錦緞,顏色繁麗而華貴,與高髻上簪着的珠玉釵釧遙相呼應,加上敷粉塗朱後的面容竟是異常妍美,令得伏後也有些移不開眼睛。
便是鄭長使等人,也忽然覺得自己身上的曲裾深衣,顯得古板陳舊了許多。
漢時的衣着,最初所着的褲子是沒有襠的。這樣的褲子若是不被裙袍所遮掩,露出來就會非常失禮。所以曲裾深衣才大行其道,因爲其繞纏的衣襟會遮得嚴嚴實實。但到了漢朝後期時,因爲褲子的款式得到了改進,有了襠,所以直裾袍服其實近年來十分流行。但還是有些貴族執着地保留了深衣的穿着,比如伏後一向保守,所以宮人多着曲裾深衣,禮服也多是這樣的款式。
然而織成這一領直裾袍服,相比之下,便顯得那樣俊逸風流。許是因了那始終筆直如竹的姿態,更多了幾分男子般的堅毅。
伏後依稀記得,銅雀之亂的那一天,凝暉殿的敬神衣大典上,當時還爲綾錦院丞的織成,便是類似的打扮,亦是一襲絳衣,梳百合高髻。然而無論是袍服還是髮式,遠遠不如今日這般華貴。甚至當初凝暉殿中那個根本未曾在意過的織奴,卻在數月時光裡,做下了許多驚人的事蹟。
只到如今,彷彿經過脫胎換骨般,變得如此氣定神閒,峙嶽靜淵,就連伏後都覺得有些看不清了。
“臣仍領綾錦院丞之職,最近幾月一直在加緊趕製新織機。改良之後,出錦率比從前要快上許多。前段時間因臣屢逢難處,已拖延了許多時日。昨日馬師遣人來報,說是第一架織機已經完工。臣心中記掛,想着早一日敲定新機,便能多爲朝廷多出錦匹。這是大事,臣實在等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