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下棋並沒有規定時間,約莫過了一炷香,展嘯自己先受不了了,往後倚靠,嚷嚷道:“殿下你饒了我吧!”
隨侍在一邊的春弦捂嘴輕笑一聲,見北辰謹也放下白子,趕緊上前,將棋子棋盤收好,含笑道:“恭喜展大人,這次只輸給主子半個子呢。”
展嘯被春弦這麼明目張膽地取笑,也不惱,就這麼隨意地靠坐在榻上,笑道:“春弦姑娘這麼說,定是要去準備了賀禮給在下了?”
春弦瞥了眼沒個正行的展嘯,抿了抿嘴,捧着棋盤和兩盒棋子就放在壁櫥中。
展嘯聳了聳肩,轉向北辰謹,懶洋洋地笑道:“屬下今天可算是見識到了殿下的殺伐決斷,真是恐怖如斯啊。”
北辰謹看着展嘯,微微勾起嘴角:“你想說,本王不該有這樣的情緒波動?”
展嘯見北辰謹主動說起正事,也認真起來,正襟危坐:“瀾歌畢竟身份敏感,殿下不放心她也是應該的,但在那樣的狀態下,屬下擔心,瀾歌可能會被北辰諾徹底引誘。”
北辰謹微微垂下眼瞼,九月的風吹拂在身上已經帶了淺淺的涼意,北辰謹寬大衣袖在風中帶出波浪一般的幅度,不動聲色間,整個人如畫中仙一般。
展嘯自認心性堅定,可驟然看見收斂了全身的威壓、安靜如玄天九墨潑就而成的畫作的北辰謹,也有那麼些許心笙動搖。
冬石冷冷道:“蚍蜉撼樹。”
展嘯瞬間回過神來,再一看北辰謹,他分明還是尋常那般清冷又自傲的模樣,風還是那樣吹,但那種旖旎情思卻如同水中花,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
展嘯氣急敗壞地跳起來:“春弦!誰允許你對我用攝魂術的!”
北辰謹擡眼,意外地看見展嘯噴薄的憤怒之下還帶着一絲尷尬,很快了然:“滄澤,你覺得對一個女人來說,她更願意爲了誰赴湯蹈火?”
展嘯一口氣梗在喉嚨裡,眉頭微皺,半晌,才道:“恐怕是肅王殿下。”
“那是尋常女子。”北辰謹端了杯茶,送到脣邊輕嗅着,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在髮絲陰影中若隱若現,如深淵一般的眼眸中溫柔的笑意一閃而過,“那可是瀾歌。”
那是瀾歌。
那個女子,乍一見面就輕鬆解了他身上的毒;初一進府就獻上了吐真丸;月夜相逢讓他溫暖讓他動容;和楚晉川萍水相逢,卻能讓這樣一個沉穩如山的男子另眼相看……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瀾歌給他的驚喜,實在是太多太多了。這樣的女子,若也和尋常女子一般,被北辰諾溫柔繾綣的面具給騙了,那也就不是她了。
展嘯卻爲了北辰謹此時的神情更加皺緊了眉頭,抱拳,上前一步,道:“殿下,您太關注這個女子了,這樣很容易……”
“滄澤。”北辰謹放下茶杯,看着展嘯,淡淡道,“你從小跟在本王身邊,本王從未把你當成外人。就這樣,你也覺得本王是個會被美色衝昏了頭腦的蠢貨?”
展嘯趕緊搖頭,不敢再有質疑,輕嘆一聲,卻還是忍不住拐彎抹角地問:“讓瀾歌帶着攝魂術之後的暗示去接近北辰諾,不是便宜了他嗎?”
瀾歌昨夜被楚晉川拉着說了大半個晚上的話,回了府中還沒有休息三個時辰就被北辰謹藉故叫起來了。
在那樣並不好的精神狀態之下,瀾歌還全程參與了由春弦按照攝魂術的舞步編排的場景排練,由聽了那麼久秋羽包含暗示的話語,雖說瀾歌當時沒有察覺,但是她的整個思維其實已經處於一種相當混亂、相當容易被影響的狀態了。
在這種情況下,瀾歌能撐過那一場驚馬鬧劇就算不錯了,之後
北辰諾不管出於哪方面的考慮,一定會讓瀾歌上自己的馬車。
而孤男寡女共處一個封閉的空間,瀾歌這時候一定已經暈得差不多了,那還不是北辰諾只要溫柔一點,哄一下她,瀾歌還不什麼都說出來啊!
展嘯越想越覺得不好,但看着北辰謹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看着他的眼神不銳利卻帶着壓迫,明明就是不允許他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唉!”展嘯一個人着急上火也沒用,一氣之下乾脆也重新坐回小榻上,氣鼓鼓道,“按照計劃,瀾歌也快要回來了,我們且看結果吧!”
話音剛落,就有一個近侍快步走進來,隔着簾子向春弦請示:“春弦姑娘,瀾歌食醫回來了。”
展嘯立即站起來,急吼吼地就要往外走,邊嚷嚷着:“那還等什麼?趕緊把人帶過來啊!”
北辰謹揉了揉太陽穴:“滄澤,你都已經是都校尉的人了,做事好歹也沉穩一點。”
展嘯得意地回頭一笑:“殿下你就放心吧,整治那羣不學無術的二世祖,那根本不是個事兒。”
北辰謹聞言,也笑了笑:“是,管好京城治安,最要緊的是拿捏住領頭的那些權貴子弟。你做的很好。”
展嘯笑得更燦爛了,瀾歌隨着那近侍走的頭暈腦脹地進來,正好就瞧見他的笑,心中頓時有種奇異的放鬆感。
春弦走到瀾歌身邊,上上下下打量着瀾歌,發現她的面色還算正常之後,輕輕出了一口氣,拉着瀾歌的手,絮絮道:“瀾歌你沒事吧?我在府中就聽說肅王的馬驚了,傷了好多人呢,後來又聽說你身體不舒服,宣文巷哪裡有什麼好的疾醫啊,就擔心得不得了。”
春弦的手溫暖而柔軟,肌膚相觸的感覺非常舒服,瀾歌聽着她焦急擔心地詢問,心中一陣感動,也回握回去:“後來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好了,現在沒事了。”
冬石看了眼兩人交握的手,抿了抿嘴角,心中嘟嚷了一句:被人賣了還幫着數錢,面上卻還是冷冷的:“瀾歌,主子讓你進去。”
瀾歌深吸一口氣,立即就得到了春弦安撫的眼神一枚,就笑笑,心中果然放鬆了一點,擡腳,輕輕掀開紗簾,走了進去。
冬石走到春弦身邊,皺眉低聲道:“你這樣耍她很好玩?”
冬石看得出來,瀾歌一開始確實有着要戒備春弦的意思,但畢竟道行不夠,在春弦一而再再而三的溫情攻勢之下,瀾歌很快就潰不成兵,還隱隱有把春弦當知心姐妹的痕跡了。
春弦淺笑,七分溫柔三分俏皮,天真綿軟得很:“你在說什麼?我根本沒有耍她呀。”
不等冬石再次開口,春弦就接着道:“你知道的,我對誰都是這個樣子,是瀾歌自己巴巴地湊上來你,難不成你要我把她趕走?但那樣的話,瀾歌會傷心的吧。”
冬石深吸一口氣,勸慰自己不要和笑面狐狸爭論字面意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走開兩步,在一邊站好。
春弦抿嘴輕笑,看了兩眼冬石,但並沒有其餘的動作了。
前殿內,瀾歌站在距離小榻五步之遙的地方,目光坦然地任由展嘯圍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
瀾歌君子坦蕩蕩,北辰謹心中就有些不悅了:“滄澤,回來——像什麼樣子!”
展嘯覺得無限冤枉,但他剛纔的那番舉動確實也有些不雅,只能乖乖地回到小榻上,在北辰謹的逼視下,坐好。
展嘯少年成名,又因爲少年伴讀的緣故,一直都是北辰謹身邊最親近的那個人,沒想到瀾歌一來,月王府中就有些事情變了,這讓展嘯對瀾歌也有些微妙。
現在,瀾歌以那種糟糕的狀
態出門,回來的時候卻已經一點異常或者虛弱的痕跡都看不出來了,甚至身上還帶着北辰諾身上特有的香味,這怎麼不讓他介懷!
北辰謹淡淡地看了眼瀾歌,漫不經心地指了指小榻上被推到前面的素紋紫砂茶杯:“嚐嚐看。”
瀾歌現在看到茶,就有點條件反射地想進行毒物測試,因此遲疑了一會兒,才上前,端起那小小的茶杯,聞了聞茶香,有點熟悉,再一品,心中就瞭然了:“君山銀針。屬下在肅王殿下的馬車中也喝過。”
展嘯面上的神情頓時有些微妙:“他請你喝茶?用的……是茶杯吧?”
肅王北辰諾雖然以君子仁德著稱於世,也有人傳言他紅顏知己遍天下,但實際上,北辰諾骨子裡的驕傲和清高不比北辰謹來的少。
而且不同於北辰謹只是將茶作爲消遣,北辰諾是真的愛茶,他唯一一項可以說得上是奢侈的喜好,就是收集天下名茶和各種茶具。
而根據展嘯得到的情報,北辰諾今日出門,攜帶的那套冰裂紋青瓷茶具,就是他的衆多藏品中品相最佳的一套,可以說是被北辰諾當成眼珠子那麼珍惜的。
而這麼一套有價無市的珍品,北辰諾竟然用來招待瀾歌!這瀾歌是給北辰諾吃了迷藥了嗎!
瀾歌被展嘯的問題問笑了:“難不成展將軍平日裡都是用手捧着茶水喝茶的?”
展嘯面容一整,盯着瀾歌,輕哼了一聲:“無知小兒!真乃無知小兒是也。”
瀾歌嘴角抽了抽,心說:你的年齡未必比我大多少,這“無知小兒”四個字你是怎麼說出口的?
“這紫砂壺,和冰裂紋青瓷,可謂是各有優點。”北辰謹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擡眼看着瀾歌,“既然你兩種珍品都品鑑過了,不如你來說說。”
瀾歌被這個問題問了個猝不及防,下意識就去看北辰謹,那雙深沉平靜的眼中似有無數深淵涌動,讓人忌憚的同時,又找不出破綻。
是了,北辰謹和北辰諾用的兩種茶具,就像是兩個人在某種外在表現上的不同。這纔是北辰謹想要聽到的答案吧。
瀾歌深吸一口氣,慌亂的心情一點一點平靜下來,緩緩道:“紫砂壺的歷史更爲悠久,底蘊深厚,兼之又能發出茶之色、香、味,並且既不奪香,遺世獨立而自有一股堅定之氣。紫砂茶具大多造型古樸別緻、氣質特佳,經茶水泡、手摩挲,會變爲古玉色。古玉爲祭祀之品,是天胄的徵象,尊貴,而平和。”
北辰謹輕笑一聲,食指從紫砂壺的壺蓋上輕輕劃過,手指修長有力,指甲圓潤光滑,指尖帶着健康的紅,劃過那一片深檀色,放佛也帶了一種魔性一般,讓人癡迷。
瀾歌心中忽然就生出了一種渴望,她想上前,碰一碰那一雙手……不對!瀾歌猛地回過神來,她那種糟糕的狀態又回來了!
對比兩次這般不正常的親狎好像都是由茶香引出,但她並未聽說什麼藥能惑人心智至此,藥引子還是君山銀針的香味的。那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北辰謹將瀾歌混沌掙扎的狀態看在眼中,語調驀地冷了下來:“瀾歌,你待本王是何人,容得你用這種眼神來看我?”
瀾歌呼吸一滯,被這種驟然釋放的威壓給逼得半跪了下來,咬牙道:“屬下……屬下一時神昏,還請主子見諒!”
北辰謹是個再驕傲不過的人,應該不玩賊喊捉賊的把戲,這麼看來,能夠讓她出現這種異常、又是在短期內近距離接觸過的人,就是有——北辰諾!
瀾歌咬牙,好一個北辰諾,面上一派謙謙君子的樣子,暗地裡卻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這個樑子,他們結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