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洪佐一直都在暗中關注兄弟的一舉一動。不過,洪佑似乎沒了什麼動靜,也沒有揹着洪佐和那些人聯繫,每天除了上山打獵採摘,便是逗渠肆玩耍,就算洪佐有意告訴他哪些地方張貼告示,求聘除魔破邪的法師,洪佑也沒有藉機出去的打算。
相比於自己這個兄弟,讓洪佐感到納悶的是,垂陽子依然沒有從密室出來。以前師尊也經常將自己關在密室中研習術法、查閱典籍,一呆就是三五天,除非招呼自己,就算是他這個徒弟也不能隨便進去叨擾。但這次則有些不同,從垂陽子上次進入密室,到現在已經有十幾天了,除了偶爾從裡邊傳出來的咳嗽聲,師尊沒有一點要出來的跡象。不過,垂陽子似乎和渠肆在心靈上建立了某種連接。無論這隻山魈在玩耍還是釀酒,有時會突然停下手上的活動,拿着一些應用之物,三竄兩蹦的朝密室走去。所以不解歸不解,但有渠肆在身邊,洪佐也不會擔心師尊那邊沒人照顧。
就在此時,密室裡傳來一陣輕咳。正將一堆石榴踩碎、準備用來釀酒的渠肆,立刻竄上石壁,將掛在上邊的酒葫蘆摘下,從一處極爲隱秘、只能容一隻猴子進出的石孔鑽進了密室。
“看來師尊也一直對我這個兄弟保持着戒備”。看着鑽進石孔的渠肆撅着屁股露出的抓痕,洪佐暗暗的想。從那天晚上那些人在破廟裡的對話,洪佐能夠得知他們幾個包括洪佑在內,都是那個什麼大薩滿、或者說是北元派到中原的細作和殺手。根據他們漢人的面孔來看,很可能正是小時候與洪佑一起被帶到大都深宮的那批漢人孩子。而他們此次來這裡的目的,無非就是刺殺皇室和官員、在民間製造混亂,爲北元的反撲創造條件。洪佐還清楚的記得,他們在對話中提到要刺殺朱姓皇子皇孫。洪佑他們倒現在也沒有行動,可能在等待什麼機會。所以這段時間,洪佐在持續監視洪佑動向的同時,也在打聽大明皇帝朱元璋和應天府那些重臣的動向。此外,那天晚上洪佐隱約還記得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自己卻一時想不起來了。
由於不悔蠖寄生的緣故,洪佑無論是不是真向北元效忠,還是另有打算,都無法將他們的計劃向洪佐和盤托出,甚至連這樣的想法,大薩滿都會通過不悔蠖得知。在和垂陽子學藝之時,洪佐也曾問過不悔蠖的剔除之法,但垂陽子卻說,飼養者與不悔蠖的關係,有點類似苗人蠱師和蠱蟲的關係。若非飼養者親自收回不悔蠖,強行剔除很容易驚動與不悔蠖意念相通的飼養者,直接讓妖蟲撕咬人的大腦。這樣就算成功驅除妖蟲,人也會因爲腦部受損而無法恢復如初。所以洪佐只能自己依靠自己的判斷,去發現洪佑的秘密。
不知是否是機緣巧合,沒過多久,洪佐就等來了他要等的機會。公元1369年,正值洪武二年。明朝開國第一猛將常遇春在完成西征、解除元軍對北平的威脅後大獲全勝,率軍回師。然而就在大軍行至柳河川一帶的時候,常遇春突然暴斃身亡,歿年四十歲。噩耗像狂風一樣從席捲而來,山路上每隔半日,便有北方大軍的傳令兵縱馬嚮應天前去報喪。洪佐派出冥媒潛入皇宮打聽消息得知,朱元璋聽到常遇春暴斃的消息後當場暈厥,醒來便捶胸頓足嚎啕大哭。如今常遇春的靈柩已經過了長江,不日就要抵達應天。皇上已經做出決定,待靈柩抵達,將親率百官出城二十里迎靈。
“親自出應天二十里迎靈?”洪佐將冥媒收進懷裡,鼻孔裡輕輕哼了一聲。這些天洪佑好像一直在做着出門的準備,而且一點都不避諱自己的大哥。洪佑從臥室裡出來,見洪佐正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便走上前來說道:“大哥,那天我上山捕獵,聽砍柴的常樵夫說柳河坡那邊有幾個頑童被孤魂野鬼迷了心竅,村裡的主事正在四處尋找術士來破解。我打算過去看看,好久沒出去走動了,筋骨都有些麻木了。兄長可有什麼交待的麼?”
常樵夫、柳河坡……洪佑的話說的漫不經心,似乎就是在簡單陳述自己出去的緣由。但洪佐卻早已知道自己的兄弟到底要告訴自己什麼。“你且去便是,恐怕這幾天師尊就要出關,爲兄還要伺候他老人家。最近總有明軍在官道上往來,切記小心行事,不要驚動官府。”洪佑面無表情的點了下頭,離開了洪佐的視線。
第二天,洪佑打點好行裝,在即將離開陰環冢之前,特意在洪佐的陪伴下來到密室前,向着密室的大門深深一揖,與垂陽子告辭:“前輩,您老人家潛心研究術法多日,未與我兄弟見面,晚輩和兄長都甚是惦念。洪佑今天要出山爲百姓掃除鬼患,不日便回。還請前輩保重身體。”過了很久,密室裡才聽垂陽子輕嘆了一聲道:“賢侄不必掛念,你且去吧,回來便好。”洪佑應了一聲,便對着自己的兄長說了一聲“大哥我走了”,隨即背起行囊,輕車熟路的消失在直通外界的懸魂梯上。
直到在陰環冢內徹底感受不到洪佑的氣息,洪佐纔再次來到密室的門前,對着裡邊說道:“師尊,洪佑已經離開了,弟子也要去準備了。”密室裡傳來垂陽子的聲音:“他體內的不悔蠖,想必你也知道吧。有些事,他不能說,更不能想,但卻可以去做。無論是不是出於本意,如今他都要去逆改國運,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等修道之人,注重的是修爲精進,得道飛昇。平時或除魔衛道、或不與世爭,最忌諱爲了名利沾染世俗。如果……如果他真的要觸及天下大運,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聽完洪佐的話,密室裡的垂陽子卻哈哈大笑起來:“那麼,你又如何分辨,他所做之事,不是真正的大運呢?若果真如此,你若加以阻攔,豈不才是逆改國運嗎?”
“這……”洪佐一時語塞,竟然不知如何是好。垂陽子見洪佐不言語,才緩緩的說:“人也好,國也罷,其實各自的運勢冥冥中早已註定,無論你兄弟二人作何打算,其實都是天命使然罷了。”“師尊教誨,弟子記住了。”洪佐嘴上答應,思考着這些話的意思。原本他還想問問垂陽子何時才能出關,但還沒等他張嘴,垂陽子卻有些不耐煩的說:“記住了還不快走?別耽誤老人家我看書……”
應天城北二十里,紫雲山。隨着山下一陣馬嘶和車輪碾過的聲音,一支足有萬餘人的儀仗從應天方向緩緩而來。這支人馬全部身着素衣白袍,上千高挑的白幡迎風而動,隊伍中間一架八匹白馬拉着的巨大金色鑾駕,在衆多白衣甲士的護衛下各位顯眼。而在官道的另一端,一陣塵土飛揚之後,另一隊規模要小的多的隊伍也挑着白幡朝這個方向行進而來,旗子上寫着斗大的“常”字。
這支隊伍越走越近,當前的幾員將官見到遠處的鑾駕,紛紛下馬一路小跑來到鑾駕之前,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在他們身後,二十個軍卒擡着一口碩大的黑漆棺槨,停在了官道的中央。幾個太監將鑾駕的車簾掀起,從裡面扶出一個身着龍袍、頭戴金冠的中年人。此人面相奇特,臉長如驢,滿臉麻子,正是洪武皇帝朱元璋。在太監們的攙扶下,朱元璋哆哆嗦嗦的來到哪些跪伏在地的武將面前,將他們一一拉起,隨後在衆人的陪同下,強打精神來到那口巨大的棺槨旁。
“伯仁,愛卿吶~”扶着常遇春的棺槨,朱元璋不顧君王之儀,一邊喊着常遇春的名字嚎啕痛哭起來。旁邊的太監想將他攙起來,勸皇上保重龍體,朱元璋卻遠遠的將他們推開,依舊對着棺材哭訴:“朕有千行生鐵汁,平生不爲兒女泣。忽聞昨日常公薨,淚灑乾坤草木溼。伯仁,你我相識和州,鏖戰衢州,平滅羣雄,直取大都,君臣二十年風雨共濟,如今眼看天下一統,朕獨坐龍庭,你卻撒手而去,真乃朕之哀,大明之哀啊!”
突然,朱元璋感覺有些不對勁,他停止了絮絮叨叨的哭訴,擡起頭來看向天空。只見剛纔還好端端的天氣,此時卻霧氣昭昭,陰風陣陣,滿地的塵土一個勁兒的往自己臉上刮來。平日裡訓練有素的戰馬,此時卻好像受了什麼驚嚇,不斷用前蹄刨着地面,昂起脖子仰天嘶鳴。“陛下,眼看着要變天了,這山中陰寒,還望陛下保重龍體,起駕還宮吧……”兩邊的太監好像看出有什麼不對,俯下身子輕聲對朱元璋說着。朱元璋也感覺到氣氛有些詭異,正要站起身來,卻猛然聽見面前的棺材裡傳來“咚”的一聲。
這一聲不要緊,將旁邊的太監們嚇得坐在了地上,連同旁邊擡棺材的軍卒都下意識的躲的老遠。朱元璋也有些害怕,他往後推了三步,手扶龍泉劍緊緊的盯着這口碩大的棺槨。遠處的護衛聽到了動靜,紛紛拔出長短兵器,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們便要一擁而上,保護皇上。
“陛下,這麼多年你我君臣南征北戰,同塌而眠,同釜而烹,剛纔你還哭我離你而去,如今我還魂前來見你,你又何懼之?”一陣嘶啞的聲音從棺槨裡傳來。此言一出,皇帝身邊不少侍從此時都已經下尿了褲子,一名騎在馬上的將官顫着聲音大喊:“護駕,快護駕!”,瞬間便有幾十個全副武裝的御林軍舉着長矛將朱元璋圍在當中。棺槨裡的聲音繼續響起:“哼,還什麼風雨共濟,我看你是忘了一起挺過來的老弟兄!你不是捨不得我走嗎,那就跟我一起下地府吧!”
話音未落,巨大的槨蓋和裡面的棺蓋猛然炸成了碎片四散飛去。沉重的金絲楠木碎片,立刻將幾個御林軍的頭顱擊碎。一片血光之中,只見一個身高過丈,虎背熊腰的大個子,手中擎着一條特大號的大鐵槍,彷彿廟裡的金剛一樣站在棺材裡。有些人不認識常遇春,卻都知道常遇春勇冠三軍,憑的就是手中這條“虎頭湛金槍,”。
“常……常將軍詐屍啦!”幾個太監嚇的拉着朱元璋便往後方跑去。而這個詐屍的常遇春卻揮舞着長槍竄出棺材,衝着逃走的朱元璋而來。就在此時,剛纔擡棺材的軍卒中,也有三五個人抽出長劍,瞬間砍倒了幾個護衛和太監,跟在常遇春身後向朱元璋追去。
十幾個御林軍擋在常遇春的面前,卻被常遇春用大鐵槍一劃拉,便全都躺倒在血泊之中,其他護衛深知這位明朝第一猛將的威名,又打心裡懼怕死人詐屍,紛紛向後退去。場面頓時一片混亂。常遇春一路廝殺,所到之處血光四濺,如入無人之境,帶着幾個手下的軍卒沒費多大的力氣,便衝到了朱元璋的背後。幾個太監哪是這些人的對手,沒有幾下就被常遇春和手下砍死在地,只留下朱元璋坐在地上嚇得瑟瑟發抖。“賊子,老子今天就叫你去見閻王!”常遇春一腳踩住朱元璋的小腹,舉起長槍便向洪武皇帝的胸口扎去。
“那蘇圖,真正的常遇春,就是被你們幾個人害死的吧……”一個聲音從大個子的身旁傳來。他扭頭向旁邊看去,只見自己帶來的幾個人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的躺在了地上,圓睜雙目沒了氣息。一個青衣長髮的道士正揹着手,站在離自己一米之外的地方,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你,你是什麼人?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那蘇圖沒有想到,在這兒還有人會認識自己。不過,他並沒有把這個道士放在眼裡,大喝一聲,將大鐵槍衝着道士的心口扎去。
來人正是洪佐。看着那蘇圖的鐵槍向自己刺來,洪佐並未躲閃,而是任憑長槍炸穿自己的胸膛。可是鐵槍穿過洪佐的身體,卻好像紮在了空氣上。當那蘇圖正感到納悶的時候,突然覺得胸口一涼,他低頭看去,只見一把墨綠色的短劍,已經在自己的胸前露出了劍尖。直到死前,那蘇圖都沒有感覺到疼痛,只是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聽到身後傳來洪佐淡淡的聲音:“我還知道,你叫李默。”
“你……你是何人,這些人又是誰,爲何要行刺於朕!”坐在地上的朱元璋顯然有些慌亂,見洪佐轉身要走,朱元璋又叫道:“先生不要走,你救駕有功,朕一定……”然而等他還沒說完,一條舉着匕首的胳膊,從朱元璋身下的土地裡刺了出來,直接捅在朱元璋的脖子上,鮮血瞬間迸射出來。朱元璋睜大眼睛捂着傷口,張着嘴想要說什麼,卻因爲氣管斷裂,掙扎了幾下,便躺在地上氣絕身亡。
這一下,讓洪佐始料未及,他還是低估了那些人的本事。洪佐陰沉着臉,伸出左手,猛的將手插進朱元璋屍體下方的土地裡,硬是拽出了一個渾身泥土的獨眼禿子。禿子不顧洪佐手中的窺蟬,桀桀的怪笑着,一邊笑一邊還高喊着:“朱元璋死啦,死啦!我離了頭功,就是死也能去見長生天了,哈哈哈哈!”
由於自己的託大,國運還是被這些人篡改了。洪佐感到無比的憤怒,極度的像在這人的胸前紮上幾個窟窿來泄憤。見內侍和御林軍向這邊涌過來,自己本打算就此離開。但他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所有的太監都沒有管地上的朱元璋,而是紛紛指揮御林軍將殺手拿住。洪佐向遠方看去,剛纔那些太監和幾百名御林軍,正護送着一輛看上去不怎麼華麗、卻機動靈活的馬車嚮應天的方向疾馳而去,而此時的獨眼禿子的笑容,也凝固在了臉上,愣愣的看着朱元璋的屍體,嘴裡不斷喃喃的說道:“替身,是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