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請看,這就是那陰環老兒的徒弟……”胳膊上綁着繃帶的匡師兄,諂媚的走在前邊,指着洪佐對黑衣老頭說道:“這賊廝心毒手辣,傷了我們師兄弟七人的性命,若不是您給弟子以防萬一的亂魂釜,咱們這些人恐怕都得折在此人手上。”
“你還好意思說?”黑衣老頭陰陰的看着洪佐,嘴裡卻對着匡師兄說:“你跟着我修煉術法也有三十年上下,平時我是怎麼教你的?陰山一脈奉行鬼仙之道,辦事果決,行事隱秘。你嘴上應承,可心裡卻不服,在你那些師弟面前飛揚跋扈也就算了,到了外面還是目中無人,莽撞行事。現在怎麼樣?帶出去十幾個師弟,對付他一人就折損了大半人手。若是那些村中愚民傳揚出去,豈不是讓我陰山北派顏面盡掃?”
匡師兄聽的這話,嚇的體若篩糠,噗通一聲跪在老頭的腳邊,顫聲說道:“師尊教訓的是,弟子再也不敢了!不過還請師尊放心,我已經讓楊師弟、陳師弟他們帶人將童家灣百十餘口盡皆屠滅,且僞造成被兵匪燒殺掠奪的情景,絕不會損及師尊您老人家和咱們門派的威名。還請師尊看在我多年盡心服侍您老人家的情分上,饒我這次吧!”
在陰山派看來,人或生或死,只是魂魄從肉身上貯存和離開。肉體終會糜爛消亡,唯有陰世纔是永恆的故土。所以,善於縱神弄鬼的陰山派衆,往往不會對取人性命有什麼負罪感。作爲陰山一脈的洪佐,也奉行人死歸陰之說,自然也不會爲那些以怨報德的村民感到悲憤。但師尊垂陽子卻不止一次對洪佐說過,吾知地獄而世人不知,吾不懼輪迴而世人皆懼,乃七情六慾、不捨離別所爲。陰山派衆並不認爲奪人性命是什麼罪大惡極之事,又自持術法,逐漸變得殺戮成性。然而,這種觀念與普世價值卻天差地別。很多人一聽說陰山派三個字,就會嚇得雙腿打顫,更別說主動登門求道了。而那些想要拜入陰山門下的,大多都是心術不正的匪類,根本就沒有修習術法的根基和天賦。這也是爲什麼陰山派人丁不旺,難以成爲正宗大派的根本。因此,洪佐從修習術法的第一天起,就被垂陽子灌輸了“不可濫殺,殺必果斷”的道理。
“既爲陰山弟子,就不該怕魂魄離體,辭世歸陰這種萬物常理之事。你殺那童家灣百餘口的時候,他們可曾求饒啊?”還沒等黑衣老頭回話,被吊在半空的洪佐,卻對着匡師兄發出了輕蔑的嘲笑。
“姓洪的,你死到臨頭還敢逞口舌之能,老子割了你的舌頭!”惱羞成怒的匡師兄從上爬起來,一腳揣在洪佐的腹部。這裡似乎有某種禁制,洪佐完全無法施展任何護體的術法,被匡師兄力道十足的一腳踢中,頓時疼的面目扭曲。匡師兄走過來掐住洪佐的兩腮,從腰後抽出一把匕首,對着洪佐就要動手。
“你這麼做,是嫌我的話太多,叫我以後少管教你是吧……”黑衣老頭終於說話了。而他這次的話語裡明顯夾雜着術法,匡師兄猛的全身一顫,丟掉匕首,趴在地上全身抽搐起來,嘴裡還不住的念道:“師尊!弟子絕無此意,絕無此意啊……”
老頭並沒有要搭理弟子的意思,而是面露微笑的對洪佐說道:“老夫乃陰山北派第七任掌派路懷庸,道門中人錯愛,贈號三生客。此次讓弟子們出去,本來是讓他們歷練歷練,長長見識,沒想到這些不成器的東西出去就給我惹是生非。還是老夫管教弟子不嚴,讓南派同門取笑了。從閣下的手法來看,不虧是垂陽子前輩的真傳,也讓老夫頗感佩服。只不過……”老頭頓了頓,揹着手走了兩圈才繼續說:“從閣下的術法來看,可絕非這般年級就能達到的修爲啊。莫非閣下也已經得到垂陽子前輩的長生秘法……”
“我師尊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長生至此的奧義,我跟隨師尊修習術法,也不過十餘載罷了。”沒等到這號稱三生客的路懷庸說完,洪佐就知道他要問什麼,直接打斷了他的話。這羅懷庸始終稱洪佐爲閣下,看來早就不把自己當做同門長輩了。“你要殺便殺,我可不是你那些身爲陰山弟子,卻怕死怕的要命的廢物。只不過我與師尊雖遠隔千里,但也有鎖魂印相連。我若殞命,他必然能夠知曉。路掌派可要想好了啊。”
“閣下說的在理,老夫也不過是想求一長生秘法,別無他意。但若閣下不願透露一二,也別怪老夫不敬。身爲掌派,我自知陰山鎖魂印的妙處,也知道若把令師尊招惹出來,沒點準備是不行的。”路懷庸似乎還想說什麼,轉念一下又改了口:“長生秘法,乃陰山至秘。垂陽子前輩得以頓悟,本來是門派一大幸事。但若獨享,顯然尤爲陰山法主開創此法的初衷,也對門派興旺不利。閣下還是三思後行,不要因爲意氣用事,糟蹋了這一身修爲。”說罷,叫人拖起還趴在地上的匡師兄,轉身向身後走去。
“陰山人丁不旺、門派不興,不是因爲無法長生,而是因爲你們這樣弒殺作亂的門中敗類太多!”望着路懷庸和衆人遠去的背影,洪佐大聲嘲諷。但那些人就當沒有聽見,遠處傳來鐵門關閉的聲音,地牢裡又再次陷入了寂靜,只有外面門廊裡剛剛點起的火光,讓這裡有了一絲生氣。洪佐心中默唸咒語,試着引來附近的孤魂野鬼協助自己脫困,然而這裡的禁制卻異常強大,洪佐的咒語就像泥牛入海,沒有任何作用。相反,洪佐剛唸了一段咒語,他就覺得五臟六腑都被人用鋸齒切割,頓時一口血噴了出來。
“我看你還是省省力氣吧,除了他們自己人,在這兒施展任何術法都會反噬……”當洪佐還想再次嘗試的時候,角落裡一個聲音緩緩傳來。洪佐眨了眨眼,藉着微弱的火光,聚焦目力向那邊看去,就見一個只用鐵鏈鎖住手腳,坐在地上的人,正面無表情的對他說話,“別說你這馭鬼的術法了,我想以自然之力召喚五仙前來營救,都沒法踏進此處半步。”
此人身材魁梧,頭上梳着蝦米須的辮子,赤面虯髯、耳帶金環,一看就是遊牧民族的樣貌。“你是……蒙古人?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你是怎麼被抓進來的?”洪佐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
“這還用問,自然是那些臭道士的地盤!”那人側着臉向門廊裡看了看,見沒有人值守,便繼續對洪佐說:“是何所在我不知曉,但被他們蒙着頭一路推搡至此,應該與那童家灣並不算遠。”
“童家灣?你也是被他們從童家灣抓來的?”洪佐繼續問道。
“說來話長……”這個典型的蒙古男子,卻操着一口流利的漢語:“我本是惠宗禁軍的軍中薩滿,隨軍與僞王朱元璋的人馬在運河一帶開戰,不想失足落水,被童家灣村民所救……”
“如此說,你就是那個……那個叫吉達的蒙古人吧。你不是趁着這些道士做法的時候,把被獻祭的小孩救走了嗎,怎麼又被他們抓住了?”聽到這兒,洪佐立刻想到童老漢說起的事。
“看來童家灣的人已經把我的事跟你說過了。我聽這些道士說了,你是被那些村民請去剿滅屍患的吧。告訴你,那些縛魂屍就是這些道士做的手腳。他們本來想自導自演一場災禍,再以除魔衛道的藉口訛詐錢財。更重要的是,他們需要三到十歲童子的心頭精血來煉製什麼秘丹,我在村裡調查的一清二楚,可惜童全那老朽迂腐之極、有眼無珠,根本聽不進我的話。我只能自己單幹,先救人再說。”
吉達啐了一口濃痰繼續說:“我抱着個孩子能跑多遠?剛躲進一處廢棄的民宅,那孩子可能怕的緊了,竟然嚇哭了。那些臭老道聽見哭聲,立刻把我圍了起來。我雖然會幾下功夫,也有些請神助陣的本事,但奈何對面人多勢衆,我又恐傷及無辜,不敢施展重術,這不就被抓來了嘛。”說完,吉達往後靠了靠,讓自己坐的更舒服一點,拉起褲管檢查自己受傷的腿。
“那……他們抓你做什麼?”洪佐還是有些疑惑,以這些人的狠辣,敢與他們作對,恐怕一般人早被殺了,又何必將他捆綁在這兒呢?
聽到洪佐發問,吉達滿是不屑的說:“起初,他們知我是元軍的薩滿,想逼我說出世祖皇帝陵寢的所在。這些人也是豬油蒙心,他們也不想想,世祖陵寢這樣天大的秘密,只有受到長生天大福廕庇佑的皇帝陛下,纔有可能知曉。我不過是一個薩滿,又如何有這等福分?看他們達不到目的的樣子,真是可笑至極,哈哈……” 說完,他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吉達笑夠了,擡起頭來盯着洪佐看了一會兒,恢復正色說:“不過,自從三天前,他們把昏迷不醒的你吊在這兒,就開始給我送的湯里加這個……”說着,吉達從懷裡掏出一顆已經煮的發黑發爛,看上去有點像蘑菇一樣的東西。
“這是……地染!”雖然已經面目全非,但洪佐還是從大致的形狀,和那“蘑菇”特有的三瓣肉冠,分辨出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在和垂陽子修行的時候,洪佐認識了不少世間奇異的動物和植物。這種名爲“地染”的植物,實際上是芝類的一種。但它有一種獨特的功效,就是讓誤食的人魂魄不穩,容易離體。所以,這種植物也被各種道門派別關注採集,用來煉製各種藥物。
“你們管這個叫地染?在我們大草原上,管這種東西叫生天花。我們薩滿很小的時候就要親近自然,見識各種草木,他們還以爲我不認識,用這生天花做的湯給我喝。”吉達頓了頓,若有所思的說:“我總覺得,他們留我性命的目的已經變了。而且,說不定跟你有關。從你來了之後,他們纔開始這麼做,你覺得會是巧合嗎?”
和自己有關?洪佐陷入了沉思,努力回想着一個個細節的片段。首先,陰山北派抓自己進來,是想得到師尊垂陽子長生的秘密。如果自己一直堅持不說,他們會不會把自己置於死地?若是如此,留在陰環冢的鎖魂印必有異動,師尊就會知道自己出事,並且也不會饒恕這些人。憑他們這些人的能耐,就算是那掌派路懷庸,也不會是垂陽子的對手。更何況師尊每次也都是以移魂驅屍之術出現在人面前,就算陰山北派詭計多端,法器犀利,頂多也就是毀去一具替身罷了。所以,他們現在應該暫時不會要自己的性命。
但是,那老傢伙也說,若是師尊真的前來,他們也不會沒有防備。這所謂的“防備”,會和給吉達喂“地染湯”有關係嗎?這地染是有助於凡人魂魄離體的,一般若要將人做成縛魂屍,便會在施術前,給被害人吃這類東西,以便更好的抽離魂魄。難道他們想將吉達的魂魄驅離,做成縛魂屍來對付師尊?不對,縛魂屍不過是一種低級的控屍術,別說師尊了,便是自己也能輕鬆應對,他們不會蠢到這個地步吧。
“唉,恐怕此生再沒有機會回到陰環冢,見我家那個死老頭子了。”洪佐覺得腦子裡亂成了一團粥,竟然從心中升起一股悲情。“嗯?回陰環冢?見我師尊?”突然,洪佐心中升起了一個不祥的念頭。陰山派有一種詭秘的邪法,名爲奪舍。也就是強行將他人的魂魄打散,自己佔據他人的肉體來延續生命。如果那路懷庸奪了自己的身體,冒充自己回到陰環冢去見垂陽子,打探長生之術甚至暗害師尊……想到這兒,洪佐的臉上再也沒有那桀驁不馴的笑,幾道冷汗順着脖子流到了後背上。
洪佐沿着這個思路聯想,越想心跳的就越快。如果路懷庸將吉達的魂魄驅離,將洪佐的魂魄塞入吉達的體內,那魂魄就沒有傷損,鎖魂印也就不會有任何異動。路懷庸很可能就會將魂魄置身於洪佐的身體裡,以“洪佐”的身份前往陰環冢。或者,他不貿然奪舍,而是將吉達的魂魄塞到洪佐的身體裡,控制吉達的魂魄,驅動洪佐的肉身去見垂陽子,這樣即使被垂陽子識破,被打散的也是吉達的魂魄,他路懷庸也是安然無恙。
“他孃的,你們趁着老東西修煉,去找謝寡婦快活,卻得讓老子伺候他們,什麼狗屁師兄,呸……”洪佐正想着,卻見門廊裡傳來一陣抱怨的聲音,聲音越走越近,卻見火光映襯下,一個端着一大鍋菜湯的道士罵罵咧咧的走了進來,“師尊有令,就算多有不睦,咱們也算同門,不能餓着你老人家啊!”說着,道士將大鍋放下,用勺子鏟了一大勺黑乎乎的菜湯遞到洪佐的嘴邊:“還不快吃,我胳膊都舉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