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91.櫻花樹下埋着屍體
小唯的嗓音,像夢囈,呢喃了幾句便很快安靜下來了。
幾乎是肉眼可見的喜悅和紅潤迅速遍佈她那還帶着嬰兒肥的臉頰,就像是猜中了命運硬幣的正面那樣,她握起雙拳嘿嘿地笑着,砸了砸阿清的腦袋。
“爲什麼忽然穿學校的制服了?”橘清顯抱着她的腰肢問。
“哦,這是東舞鶴的校服。”鬆平唯坐在阿清的腿上,雙腿箍着阿清的腰,嘴角微微上翹:“我本以爲媽媽不會讓我在鎌倉上學的,但不知道爲什麼,她居然同意讓我跟着月姨了……”
她臉上的開心肉眼可見。
“哦,這樣啊……”橘清顯淡淡點頭。
剛纔織作葵說過,白天要給他當老師,也就是說鬆平家的管家要來東舞鶴當老師……想必是御夫人爲了不讓外人看出其中的異常,才讓小唯過來鎌倉上學的吧。
“我們以後要一起上學咯~”鬆平唯小手在他胸前擺弄,大眼睛盯着他的臉,笑嘻嘻的,“小唯要當班長,每天都罰阿清幫小唯寫作業,下課去跑腿,放學幫忙拎書包……”
多可愛的一個少女啊。
不能讓她想得太好了,應該讓她提前瞭解一下世界的險惡。
橘清顯抱着小唯小小的身體,眼望着大廳中間大理石樓梯的方向,忽然壓低聲音說:“可我覺得,如果和鬆平家牽扯上關係,不僅不會受到祝福,還有可能會發生不幸呢。”
不被祝福的家,一旦牽扯上,就會發生不幸。
“誒?”
鬆平唯眼神一僵。
“你是指,鬆平家遭到的詛咒之事?”少女的嗓音,稚氣未脫,似乎還有點像是在笑。
“嗯,就是那個,什麼天女的什麼?”
“天女詛咒。關於鬆平家先祖的傳聞……或者說,故事。”鬆平唯的小臉不見有異常,語氣還是很平穩活潑,“詛咒……哎呀,天女的詛咒,太玄乎了,我可不信。就算有,那和阿清你也無關呀,你又不是鬆平家的男丁,怕什麼咯……”
“轟隆!”
話還沒說完,窗外炸響的驚雷,把少女嚇了一大跳。
“伱看吧,冒瀆天女,神明大人發怒了……”橘清顯也趁機嚇唬她。
作爲天女的後裔,鬆平家的唯小姐,頓時雙手合攏,雙眼閃爍,一副就要進行什麼好玩的惡作劇似的看着阿清:“……你既然知道有那種傳聞,竟然還敢來呢。阿清天不怕地不怕嗎?”
橘清顯直接點頭:“我這人不怕幽靈也不怕妖怪,也完全感覺不到不好的預感或不祥的氣息。”
這話算不上撒謊。
不管是妖怪、幽靈還是靈異、異常現象,他都沒有覺得很害怕;哪怕會覺得害怕,那也只是人遇到危險時的本能緊張而已,並不是害怕;而所謂的不祥氣息,在他看來,就和和感冒時感覺到的寒意沒有什麼兩樣。
雖然說他已經觸摸到了更隱秘層次的寒意。
——但那究竟是什麼呢?
橘清顯暫時還沒分得清。
“嘿,別以爲姐姐不知道,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狗!就算怕也沒關係,……”鬆平唯被他的回答逗樂了,天真爛漫地笑着,“……神總是在你身邊喲。”
外面大雨滂沱,時不時有水花濺進門來。
狂風吹打着廊檐下掛着的晴天娃娃,吹得它暈頭轉向,織作葵從廚房裡出來,看着沙發上嘴就要對着嘴親上去了的小孩,輕咳一聲:“不怕就好。如今社會上邪教橫行,教人憂心。如果注視着正確的道路,世上就沒有任何可怕的事物了。你們可以不懼詛咒,我就放心了。”
“啊,葵姨……”
小唯被嚇了個半死,從橘清顯身上摔下來。她捂着摔疼了的腦袋,氣鼓鼓地瞪着管家,用一種可可愛愛中帶點可憐的語氣求饒:“能不能不要告訴清姨……”
“葵姨不清楚小姐在說什麼。”織作葵面無表情地回答。
“我先回房間了,吃飯了再叫我……”
鬆平唯嘿地笑了聲,宛如漫步在雲端,輕飄飄地離開了客廳。
緊接着,織作葵宛如電影中登場的外國女管家那樣,偏着頭輕彎膝蓋朝橘清顯行禮,然後雙手放在腹部,恭敬地來到橘清顯身邊,小嘴吐出淡淡的香味:“少爺,吃午飯前,我帶您去見一見夫人。”
“不去。”
橘清顯想都不想,直接就拒絕。
“少爺,到家裡後,不要那麼任性。”織作葵半彎着腰,朝他伸出手來,“夫人性格霸道,您越是任性,就越會激起她對您的馴服欲。”
橘清顯直接扭頭看向窗外。
滂沱大雨還在鋪天蓋地地下着,窗戶的玻璃,隱約映照出管家冷豔的表情。她捋了捋耳邊的髮絲,豐腴且高挑的身材彎下來,嘴脣貼到少爺耳邊:“您再這樣的話,恐怕就享受不到自由的時光了。”
“可我現在不認爲她是我母親了!”橘清顯扭頭看她。
此時窗外閃過雷電,他那平靜的表情,讓織作葵有些詫異。不過她很快就恢復如初,不動聲色地把嘴角的頭髮挑到一邊,鄭重地說道:“請少爺務必不要說出這樣的話來。”
說罷,她直接伸出手。
橘清顯眨眨眼,剛要說別碰我,但織作葵卻已經牽住了他的手,輕柔地說了句“夫人已經等您很久了”,然後,那雙長腿輕飄飄地移動,領着橘清顯走上通往樓上的螺旋階梯。
油光水滑的肌膚如奶昔般細膩,豐腴的腰肢與兩條飽滿的大長腿,顯得結實有力……管家高揚着頭顱往前行走的樣子,真像一匹倨傲的小母馬。
橘清顯就像被她拉着的小車那樣,硬是被拉拽的跟上。
“你鬆開我,我不去……”
“少爺,夫人已經等您很久了。”織作葵扭過腦袋,貓兒瞳孔盯着他,沒有要減速的意思,“我只是管家,在這個家裡,我做的任何事,都是夫人意志的體現。”
“……”
橘清顯默默地抽了抽手。
管家的手別看不大,但握力奇大,他完全掙扎不開來。而且感受到他的不情願,管家那張冷豔的臉,還不時看看他,總感覺有種調笑的意味……她現在拉着少爺的手,想要他快他就快,想要他慢他就慢。
“葵,葵姨……”
“什麼?”
“我發誓……”
“您說。”
“總有一天,我要在你給你這匹小母馬套上繮繩和馬嚼。我騎着你,一拉繩索,你就得停;一抽你,你就要跑……”
“少爺您是成心想折騰我呢。”
“就是成心的……”
談話間,兩人已經走上了二樓。
二樓環繞着大廳的迴廊中間還是通往樓上螺旋樓梯,有許多房間,像迷宮一樣;樓梯的階梯的確是細長的扇形,寬度朝中央徐徐變窄,織作葵帶着他上了三樓,來到了一個像大廳般的大房間。
地板中央鋪着昂貴的波斯地毯,上面擺着巨大的貓腳桌和八張椅子,大大的窗戶外面是一整片櫻樹林,花瓣翩翩飛舞……橘清顯進來後,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
一片粉色的櫻樹林前,華族第一美人面朝櫻花的方向佇立。
她身軀亭亭而立,細細的腰肢繫了枕頭一樣的太鼓結;天色黯淡,但她身體的輪廓恍若日冕般散發着淡淡的光暈,就連這黯淡的午後,都被照得多了幾分生機。
織作葵垂下頭去,恭敬地說:“夫人,清少爺來了。”
御夫人連眉毛也不動一下,說道:“你可以退下了。”
她的聲調音色圓潤,口吻比想像中更溫柔,也不知道是不是少爺來的了緣故……織作葵低低地應了聲“是”,就要退出,但夫人好像想到了什麼,略略皺起眉頭,靜靜地擡起右手說:“等一下……”
“夫人請說。”
織作葵屈着身子,頭垂得更低了。
“你不必退下,先送一壺茶來,然後在一旁待命吧。”
“是,夫人。”織作葵彎着腰後退,在門口待命。
然後……御夫人才慢慢地,將視線轉向橘清顯。
午後黯淡的光線,艱難地穿透烏雲照進來,被夫人的肌膚反射或吸收,交織出微妙的色澤。她臉蛋高貴且美麗,長髮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狹長的鳳眸眨了兩下。
橘清顯頓時感覺,周遭安靜一片,聽見到自己緩動的心跳。
夫人的和服是早上那套鑲着金邊的黑色和服,牛奶般柔白的豐潤臉頰,散發着一種沁人心脾的美。尤其是那紅潤的嘴脣旁邊的那一小點美人痣,有種難以言說的誘惑力。
就在這黯淡的午後,櫻花海洋的前邊,一個完美無缺的女人,沐浴在格外閃耀的一道光芒中,靜靜地、優雅地佇立……實在是無法挑出毛病的出場。
威嚴——存在感——尊貴——這些詞彙掠過橘清顯的腦海。
每一個都很恰當,但每一個都只是一部分,但要說最直觀的,應該是難以親近……她的容貌是毫無爭議的絕世美人,但因爲那種難以親近的氣場,所以沒有癡心妄想的人敢上前打攪她。
在舊華族的圈子中,御夫人具有最高的權威,她的每一句話都如法律一般具有不可逆性。她雙眼炯炯有神,全身洋溢着高度的尊嚴,舌頭上是鋒芒畢露的智慧,準確無誤的記憶力。這一切都使這位她成了真正強有力的人物,她頭腦中記錄的東西,完全可與文獻館中相提並論……
看了橘清顯幾眼,御夫人回頭目視着櫻花林。
外頭是一片櫻海,櫻花的花瓣有如細雪般紛紛飛舞,櫻花的另一頭看得見墓地。
“進來吧。”
葵不在後,她的嗓音變得十分獨特,聲調恰到好處,落入耳中的感覺就像是細長的狗尾草輕輕惱過那樣,很容易勾起心底深處蠢蠢欲動的慾望。
“夫人好。”橘清顯儘量不讓自己的聲音有什麼異常。
“到我這邊來。”
御夫人的聲音落都他耳邊。
皇后般的身段,雍容華貴的氣派……橘清顯朝她走過去時,不禁在心裡想入非非。
清姬夫人毫無疑問的舊華族禮儀或風習的體現者,她的一顰一笑,那股準確、優雅的派頭,就連皇族女子都望塵莫及。這種美麗優雅和她的霸道性格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因此曾被首相這樣評價過:絲絨手套裹住的是一隻鐵手。
橘清顯慢慢移動到窗邊,眺望被窗戶框起來的前庭。
“這裡是我妹妹的宅邸。”御夫人擡手,指尖指了指窗外的庭院。
夫人的鼻樑極爲高挺,膚色白得教人吃驚,從側面望去,威嚴高貴的感覺十足……橘清顯沒有側頭看她,而是繼續用視線掃視前庭的櫻花。
庭院十分遼闊,櫻樹林綿延不絕,在樹木的空隙間。
樹木的另一頭,有一塊黑色的地方。
御夫人的指尖最終停留在那個位置。
——墓地。
橘清顯遠遠地,看得到一塊墓碑。
黑色的粗獷的樹枝上綴滿鮮豔的櫻花,如同礁石上密密麻麻地粘滿白色的貝殼,樹枝在風雨中搖動不止,櫻花顫顫巍巍如哭泣着,妖冶綻放之下,漆黑的墓碑,詭異的閃光。
——閃光?
橘清顯揉了揉眼睛。
一縷魂火,在雨中幽幽燃燒着,青綠色的光……被注視着,它很快就飄進瀰漫在櫻樹與墓碑之間,不管再怎麼極目遠眺,也都難以再找到了。
“等,等一下……”
橘清顯再次感覺到一股伴隨着惡寒的預感。
——櫻花樹下埋着屍體。
——把人的血肉當養分吸收了。
滿樹花枝向天空伸展着,似乎更隱藏着亂開的瘋狂……這時候,御夫人忽然看向橘清顯,不知爲何露出悲傷的表情:“那裡埋葬着的,是我妹妹的孩子。”
忽地一陣強風襲來。
盛開的櫻花樹上刮下無數花瓣,鋪天蓋地地覆蓋了整個院子。
橘清顯的視野彷彿籠罩了一層櫻花色的迷霧,濃郁的花香幾乎要讓他喘不過氣了。
幾千、幾萬枚飛舞的花瓣涌進窗口,一下子就將他能看到的一切都遮掩了起來,好似就連他自身的存在,隨時都會消失不見……
※※※※※
猛暴的海風越過春季大海而來,吹進了古老的宅院,吹散了虛幻的榮華。
櫻紅的彩霞中,有片格外令人矚目的黑色。
橘清顯分不清是到底是夢還是幻境。
他看到一口白木棺材,這口棺材擺放新挖開的墓穴邊上,旁邊有一株盛放的櫻花樹。
三個身穿喪服的女人俯身趴在棺木上,其中一個抽動着纖細柔弱的肩膀,在悲咽地哭泣。他想看她的相貌,但她卻只露出些許含帶憂愁的雪白美麗前額。
憑着直覺,橘清顯嗓音稚嫩地開口:“您是,月夫人嗎……”
但她沒有回答,她旁邊的另一個女人,卻是擡起頭來了,那顆點睛似的美人痣,浮現在橘清顯眼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