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六年五月初五, 太子陸遙被捕入獄,命犯買國篡位之實,證據確鑿, 即日押入天牢。三日後, 永和帝立九皇子陸顯爲儲。而奇怪的是, 在新立太子不足一月, 永和帝突然病逝。
陸顯繼位, 新皇登基。一切有條不紊,順理成章。
但他卻心中空落落不知所言。
在新皇繼位一月後,朝廷中有人進諫, 先皇緬懷期足夠,該是時候處理獄中的陸遙了, 畢竟養虎爲患, 那人極爲陰險狡猾, 一日不除,恐多生事端。
陸顯批准了那個摺子, 在第二日,他趕到了天牢。
他三哥就這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原本就極爲瘦弱的身子眼下只剩下皮包骨頭,配上那陰森森的眼眸,十分滲人。
陸顯和他對視着, 兩人都不開口。就這麼靜靜看着, 看着。他卻心中感觸頗多。
“你不適合當皇帝的, 你太心慈手軟。”
他三哥告訴他。
此刻, 陸顯卻很平靜。他既不反駁, 也不澄清。只看了看着陰暗潮溼的牢房。
是時候該離開了。
直到這時,陸顯才突然溫和一笑。
“辛苦你了, 三哥。”
陸遙看着他。
“從前朕一直是不能理解你的,但現在卻感同身受。你爲何會變成這樣,你又何以走到無路可走的地步。歸根結底,都是這深宮害了你,害了朕,害了我們之間的情誼。朕深深明白着這深宮中的醜惡陰暗,扭轉人性,而正是因爲如此,朕才偏要做這個皇帝,偏要將這陰暗的如同天牢的皇宮扭轉,再也不願有另外一個你。”
“你厭惡它,想得到它,想要毀掉它,但朕和你不一樣,我要改變它,拯救它,也請你相信我,信任我,哪怕十年,二十年,有我陸顯在位的一天。決不讓你的悲劇再重演。”
深宮大院,名利場,一朝繁榮一朝空。
***********
永和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廢儲陸遙受斬。血濺三尺開外。
朝陽殿上,只一抹孤寂揹着光,站在那裡。
有人進來了,踏着不急不緩地腳步聲。
他回過頭去。瞧見霍問昕單膝跪了地:
“霍問昕懇請皇上准許微臣告老還鄉,引咎辭官。”
陸顯明顯怔了怔,好半天,他面露了一絲寂寥:“我便知道,我便知道,這事情已塵埃落地,你是一刻也不想再在這渾濁的朝廷裡待下去的。也罷,也罷。現在連你,也要離開朕了。”
“非也。” 霍問昕站了起來,這一刻,他們之間再不是什麼刻板的君臣,上下關係,而是如同朋友,知己。
“霍問昕任務已經完成,自然該功成身退。回了揚州,替我大哥接下青衣府重任。”
他自然將霍長奕之事引了出來,陸顯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眼下也順着說了下去。
“霍長奕……”他捏捏下巴。“你可知我五姐最近去了哪?”
“皇上貴人多忘事,您前幾日不是還說要將五公主冊封爲北齊鎮國公主,鎮守北齊。”
“啊……這樣啊。” 陸顯看他一眼:“我五姐也早已到了適婚年齡,事到如今,若是她在北齊有幸遇上了有緣人,可不能再錯過了。朕雖身爲皇上,但同時也爲五姐的胞弟,自是不會叨擾別人的家事的。”
這樣一番話,已然是十分明顯了。霍問昕得到了他想要的,眼下,也開始說正事了。
“皇上初初登基,雖早已剷除朝中陸遙黨羽,但此時仍不可掉以輕心。身邊,亦也要留一個可信之人。”
陸遙看他一眼,還說什麼可信之人?眼下最令人信服的他,不也要急着告老還鄉了嗎?
“罷了罷了。那依你所言,我該留下誰呢?”
霍問昕默了一下:“青衣府有一人,名喚孟臨廣。是世間少有的優秀之才,只可惜這麼些年一直都屈身於青衣府內,若是皇上願意,大可由孟臨廣接替我丞相之位。他定不會讓你失望。”
“.……” 能讓霍問昕親自舉薦,想必也不是什麼簡單人物。
“此外,朝中雖多半官員與陸遙都有瓜葛,但也有那麼些是獨保持了自身清流的,中書令需莫言和齊遠大將軍黃山,這兩人皆是信得過之人,一個在外,一個在內,若是好好重用,定能有一番作爲。”
霍問昕頓了頓:
“皇上既已繼位,那凡事便要爲蒼生着想,爲這大好江山社稷着想。從此,便要多操一份心,多出一份力。問昕自知未有關懷蒼生之大愛,我本性情涼薄之人,眼下也不能再爲皇上做些什麼。唯有希望皇上在這高位上,一切都好。 ”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只是已成定局。
霍問昕鐵了心要走,他是留不住的。而他這樣走地堅決的理由,也是心知的。
腦海中浮現出一人面容,陸顯身子晃了晃。
“問昕,盡歡是否還有兩月便要生產。” 突然話鋒一轉。
霍問昕點點頭。
這樣啊…..... 陸顯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的一笑,但在那之後,又是好長好長的一段沉默。
愛上盡歡時,他那年六歲。
隨着父王打獵的途中不慎走丟,一個人闖進了鮮有人跡的樹林,孤寂而害怕地等待着。
雪上加霜的是,在他欲在草叢裡找些果子填腹時,卻不慎被一條毒蛇咬傷。荒田野地,身中蛇毒,恐怕沒有更比這讓人絕望的事了。
他靜靜等待死亡,等待故事中的一黑一白將他帶走,但他卻沒有等到黑白無常,他等到了盡歡。
她走過來,替他擦淨了額頭的汗,瞧見了他腿上的印記,竟是想也沒想,就俯下了身子替他將毒吸了出來。
勇敢而堅毅。
陸顯看呆了。
“盡歡!” 空蕩蕩的樹林裡響起一聲呼喚。
她聽見了,衝他笑笑,說了聲:“這裡是無涯谷,我們是爲了找蝴蝶而來,沿着這谷走下去便可以看到一處小村莊。我看你衣着華麗並不像一般人,這時候恐怕大家都在尋你,你只需在那村裡候着,自然就有人找得到你了。我不能再陪你了,你萬事小心。”
說完,她便慢吞吞跑開了。
自此便是十數年。朝廷新來了個少年丞相。
他去道喜,卻一眼看見了角落裡安靜候着的她,一眼便認了出來,從此萬劫不復。
但比這更嚴重的是,萬劫不復的人,並不只有他一個,她縮在角落裡,眼神卻飄在人羣中間。
她的目光所及,那人羣中清俊淡漠的少年,當真一眼萬年。
目光有多熾熱,感情便有多濃烈。若說他是萬劫不復,那盡歡之於霍問昕的情感,那便是刀槍不入,天地都難撼動一分的。
他曾試着走近她,討好她,但這委實比較困難。時間拖得越久,也只是越來越發現,盡歡那顆遲鈍的心真是太遲鈍了。
遲鈍到,一旦愛上,便再也沒有了任何將就。
他陸顯唯一可做的,也就只有這樣,坦誠地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