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公主，最寵愛的便是已故的皇后所出的那位無憂公主百里鳳兒，前世太后做主下嫁給了林雲樗。霍明珠同那位無憂公主並不相熟，她如今對人對事一直持懷疑態度，因此，聽聞林雲樗的婚事，她唯一的想法竟是擔憂。
可以斷定的是，雲樗前世因百里宗律的陷害而戰死沙場，連霍懷玉都知曉此事，想必忠義將軍府也有摻和，那麼，那位無憂公主是否能夠脫開干係？
整個朝廷是一張巨大的網，前世今生，她同雲樗以及平陽侯府都只是上面的一隻螞蟻，隨時可能陷進去掙脫不得。
“小姐？”素縷在一旁小聲叫她，霍明珠纔回過神來。
“怎麼？”霍明珠下意識地問道。
素縷壓低聲音，奇怪地問道：“小姐，你這是怎麼了？聽聞表少爺要結親了，你怎的不高興？難不成小姐不希望表少爺娶了別的小姐？”
霍明珠作勢要打她：“素縷，你這死丫頭，瞎說什麼？”
她對待林雲樗着實不曾有過兒女之情，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後來去了邊城，有幾年吃住同在一處，是比霍懷玉還要親的情分。素縷這般口無遮攔地瞎說，霍明珠自然是要惱的。
“好小姐，饒了我吧！”素縷躲閃開來，往林管家的身後藏去，一面求饒一面嘴裡嘀咕：“小姐只道自己坦坦蕩蕩，卻不知表少爺那兒是不是也這般作想呢……”
若果真是兄妹情分，倒也罷了，表少爺對小姐百依百順，什麼事都由着小姐，每一年的生辰從不忘備下禮物，家書中提起，行軍中惦記，她素縷可都聽成舒昊說了，偏她家小姐是個木頭人，從不知表少爺的心思。
嘆息了一聲，素縷無可奈何，郎有情妾無意，她也不好去勸了。
打打鬧鬧的，一路便到了林老夫人的園子，林老夫人的陪嫁丫頭宋嬤嬤正出來跟婆子們說些什麼，瞧見林管家攜着霍明珠來了，展顏道：“喲，阿矜姑娘來了，老祖宗最近身子不甚利落，睡到這會兒才起呢！”
霍明珠忙急走上前問道：“老祖宗怎麼了？要不要緊？”
宋嬤嬤笑，一邊攜了霍明珠的手往裡走，一邊道：“姑娘也別擔心，都是些老毛病了，太醫已來瞧過，說休養着便是。老祖宗這老毛病啊，是塊心病，姑娘多勸勸她老人家……”
霍明珠忽地心有靈犀地想起來，再過些日子便是她孃親的生辰了，去世的人再無生辰可言，可到底是老祖宗肚子裡掉下來的肉，女兒的生辰只有娘記得最清楚，老祖宗爲此而病了，也可理順了。
霍明珠想起，便說了：“宋嬤嬤的意思，可是因爲我孃親？”
宋嬤嬤點點頭，嘆了口氣：“姑娘倒是猜對了，自從大小姐去了，這些年，一想起姑娘你，老祖宗便食不甘味睡不安穩，只惦記着姑娘了。”
霍明珠再無堅不摧，這會兒心裡也着實難過，若非她偷聽了牆角，幾乎以爲外祖母只是因爲思念她母親而心有鬱結，可外祖母心裡難以言說的一塊心病，便是林如憶同霍正德的醜聞。
大女兒小女兒都是她的骨肉，對旁人說不得，還得爲了侯府的顏面藏在心裡，久而久之如何能不病了？
霍明珠忽然起了莫名的擔憂——她遲早是要讓林如憶霍正德付出代價的，她遲早會讓整個將軍府爲她死去的娘陪葬，那麼，到時候外祖母可會傷心？以她的年紀，又能否承受得住打擊？
惡人從不考慮這些，只顧着自己快活，霍明珠想，她竟做不成惡人。
“姑娘，別同老祖宗提起，只管說些開心的話。”臨進門前，宋嬤嬤又囑咐道。
“自然……”霍明珠笑笑，便轉過了屏風來到了裡間。
林老夫人正讓丫頭伺候着梳頭，已是滿頭銀絲。
“外頭誰在說話啊？”林老夫人的聽力尚好，見外頭有動靜，沒回頭，只問道。
“老祖宗……”霍明珠應道。
林老夫人忙回頭，瞧見霍明珠，那稍稍憔悴的面容好看了許多，滿面含笑地伸出一隻手去：“乖乖，我的兒，你怎的來了？”
霍明珠迎上去去，握住了她的手，矮下身子蹲在了外祖母的身旁，笑道：“老祖宗，阿矜這不是想您了嗎？所以來看看您。”
林老夫人摸了摸霍明珠的頭，眉目又舒緩了一些：“只有你這丫頭還惦記着我這把老骨頭，換了你妹妹和你姨母，是再不願來的。”
老人總有自己的偏袒，在將軍府時，霍老夫人這般指責霍明珠的怠慢，而在平陽侯府，林老夫人卻處處瞧林如憶母女不對付。
自然，霍明珠不能跟着去詆譭林如憶同霍懷玉，反而想着爲她們解釋：“母親近來很忙，懷玉也有先生來教習琴棋書畫，沒有空也是有的，老祖宗莫怪。”
林老夫人卻沒有心情理會林如憶母女是否有空，只嘆息道：“不聊她們倆，咱們祖孫說點別的……阿矜，你可聽說了雲樗的婚事？”
“老祖宗怎的好好的說起這個？是預備替雲樗物色個好媳婦兒了？”霍明珠假作不知地問道，老人總希望找些話來說，也只好由着他們。
林老夫人神色不那麼開懷道：“是啊，畢竟他也不小了，只是這好媳婦兒不好找，瞧遍整個上京城的大家小姐，我老人家沒有滿意的。如今這情勢，更是令我擔憂啊，皇帝陛下欲爲雲樗指婚，這改明兒雲樗成了皇帝的女婿，我們平陽侯府便算是完了。”
“完了？”霍明珠認真聽着外祖母的話，卻不想林老夫人語出驚人，她還未想清楚，只追問道：“怎麼會呢？老祖宗多慮了。”
丫頭婆子們都被支開了，林老夫人的身子往後，靠在躺椅上，霍明珠在一旁爲她捏着腿，聽她繼續道：“整個天下唯一的萬戶侯便是我們林家，當年林家老太爺跟着高祖皇帝打天下，才爭得今日的地位。可我林家人丁單薄，到了這一代，便只有雲樗一個男丁，照理說，當由雲樗繼承家業執掌兵權，倘若陛下賜婚，雲樗成了皇家的女婿，爲防止外戚之禍，你覺得陛下會如何做？”
霍明珠似乎聽明白了，脫口而出道：“收回平陽侯府的兵權，讓雲樗做個有名無實的駙馬爺，而非戍邊的將軍？雖然看起來爵位甚高，實則是個空架子？”
“唉，正是如此啊！”林老夫人拍了拍椅背，越發地愁容不展。
霍明珠前世於這些政事上未曾想那麼多，她以爲百里鳳兒再不濟也是已故皇后的女兒，做了皇家的女婿，林雲樗應當身份更爲尊貴，於平陽侯府更有利。因此，當林雲樗來問及她婚事時，她便只讓他自己做主，可顯然，最後還是失敗了。
前世外祖母從不與她論及這些大事，這回竟毫不掩飾地悉數說與霍明珠聽了，霍明珠有些惴惴不安，興許外祖母真是擔心到了極點，纔會這般心事重重。
“老祖宗，無論您怎麼擔憂，聖旨總是不可違的，有什麼辦法可阻止雲樗成爲皇家駙馬呢？”霍明珠將心中的話說出來。
林老夫人點頭：“是啊，這正是我所煩惱的，若讓雲樗不娶皇家公主，只可有兩個法子，一來，讓陛下以爲雲樗品行低下，未成親先納妾，如此荒淫，哪有公主肯再嫁他？”
“可這樣一來，陛下隨時可以此定了雲樗的罪，若品行不端，如何放心以兵權相托付？”霍明珠否決，以爲不妥。
“如此，便只剩第二個法子了，在陛下賜婚之前，先爲雲樗娶妻。”林老夫人又道。
霍明珠又蹙起眉頭：“第二個法子也未必行得通，若是知曉陛下賜婚而爲雲樗娶妻，陛下聽得風聲，怕會怪罪侯府未將他放在眼裡吧？又有誰家的小姐敢同皇家公主相鬥？”
林老夫人卻不以爲然：“這倒未必。”她說話的時候瞧着霍明珠，那雙與霍明珠有幾分相像的眼眸中迸射出火光來：“倘若雲樗自小定親，有個青梅竹馬的娃娃親呢？”
娃娃親？青梅竹馬？
霍明珠見外祖母一雙眼睛看着自己，她再遲鈍也該懂了：“老祖宗的意思是……我？”
“對！”林老夫人欣慰地點頭，拽着霍明珠在她跟前坐下，笑道：“我的兒，你自小同雲樗一塊兒長大，你舅舅便同你生父無異，你連一絲顧慮也無。旁人外祖母不敢說，雲樗這孩子待你必會一心一意，你們若是成了親，哪怕是說到太后那兒，也無法定平陽侯府的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些年多少雙眼睛瞧着，錯不了。”
“老祖宗，我……”霍明珠被噎住，半句話都說不下去了，她從未想過有一日，連她敬愛的外祖母也會想着利用她來化解平陽侯府的危機。不是拿別的任何東西，而是拿她的婚姻大事。
只因平陽侯府有需要，需要她同雲樗成親，好穩固平陽侯府的勢力，她便要嫁與雲樗，不論她與雲樗是否有男女之情，怪道外祖母肯將一切對她和盤托出。
經由前世變故，霍明珠越發敏感多疑，將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惜往最可怕最悲觀處去想，她甚至走了極端，無論是外祖母還是舅舅，悉心疼愛她十載，在父母將她拋棄時收留她的寂寥，是否只爲了今日之用？
她是個女孩子，理所當然該爲家族犧牲，理所當然不該去想她是否也有愛情也有所屬，無論是父族或是母族，她其實都只是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