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日子一天天近了,鳳康的心情也一天天焦躁起來。
那日從小喇叭村匆匆趕回來之後,他又尋着由頭去了兩次。
第一次是以“看狗”的名義去的,到了那裡,發現狗過得很好。那名被他留下教虎頭訓狗的侍衛很盡職,挨着西廂房搭建了一個半封閉式的狗棚,並按照葉知秋的要求,下了兩個粗壯的木樁,用鐵鏈將兩條狗栓得牢牢的。
黑風和踏雪似乎很喜歡這個新家,雖然伙食上不太給力,可比在王府的時候歡實多了。
第二次是“陪”小世子去探望虎頭的,到了那裡,發現虎頭過得也很好。小傢伙已經跟兩條狗混熟了,每天中午都要帶它們到附近的山坡上遛一圈。主要目的是散步,偶爾也會逮只兔子或山雞回來。
因爲有葉知秋的嚴令,他不敢太顯擺。不過每次提及那兩條威風十足的大狗,依然牛氣哄哄的。惹得村裡的孩子們豔慕不已,整日在成家門外打轉。
第一次去的時候,葉知秋簡單地打了聲招呼,便抱着一個裝滿了各種顏色棉線的笸籮去了隔壁,直到他走也沒有露面;第二次去的時候,她倒是沒躲出去,給小世子量過全身的尺寸之後,便和梅香坐在屋子裡,用削尖的竹棒飛快地編着棉線。
兩次都沒能好好說上話,讓他很是鬱悶。有心再去一次,又找不到正當的理由,只能在她進城的時候製造巧遇。每每被她用那種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都感覺悻悻的。有種做賊心虛的窘迫。
幾次之後,連他自己都厭煩了這蹩腳的表演,只好另闢蹊徑。
這幾天他的焦躁持續升級,寢食不香。唯一能讓他提起精神的,就是每天傍晚時分的例行報告。
“王爺。”訓狗侍衛跟往常一樣,準時出現在書房,不等他問。便直奔主題開說,“葉姑娘今早五更三刻起身,在西廂房侍弄半個時辰的芽苗菜之後,開始做飯。
早飯很清簡:雜糧粥,煮雞蛋,蔥油餅,還有兩道小鹹菜。飯後收拾完畢,又同隔壁叫梅香的小姑娘一起編棉線。巳時前後,那個叫阿福的小姑娘來到成家。跟葉姑娘在房中密議了兩刻鐘。之後葉姑娘便帶着虎頭和黑風、踏雪進了山……”
“等等。”鳳康出聲打斷他。“她進山幹什麼?”
侍衛眼觀鼻鼻觀口地答:“回王爺。屬下也不知道,只見葉姑娘在一個山坳裡來回走了幾趟,臉色不太寬展的樣子。之後便帶着虎頭回村了。”
鳳康皺了皺眉,思不得解。只得暫時放下,“你繼續說吧。”
“是。”侍衛應了一聲,用平直的語調將剩下的半天說完,躬身一揖,“屬下告退。”
鳳康朝他揮了揮手,靠在椅背上,閉目想象她或專注、或微笑、或蹙眉的樣子。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脣邊便染上了一抹自嘲的笑意。
過去看見某個貴族子弟懷揣女子香斤荷包等物慰藉相思,他都覺幼稚可笑,嗤之以鼻。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沒想到他鳳康也會做類似的事情,而且津津有味,樂此不疲。
“王爺。”沈長浩推門而入,神色凝重,腳步匆促地來到書案跟前,將一截封漆竹筒遞過來,“八百里加急密信。”
鳳康見竹筒上刻着兩長一短的橫槓,心頭猛然一沉。這橫槓是他手下之人專屬的通信暗號,只有十萬火急的事情纔會用上三槓。“兩長一短”所代表的緊急程度,僅次於“三長”所意味的國喪、宮亂以及兵變之類動搖國之根本的大事。
這京中到底出什麼事情了?
猜度之時,他已除掉火漆,從竹筒之中取出一卷白絹。這是一種水火不侵的特殊布料,專門用來傳遞機密信息。用茶水浸潤,放在燭火上稍稍炙烤,便出現了幾行字跡:
秦王妃平安抵京,入宮拜謁之時,突發昏厥。着醫診視,已有近兩月身孕。太后震怒,將其囚於慈安宮,逼問胎兒生父。秦王妃隻字不語,唯求速死。帝后皆悉此事,恐不日即將旨下,望我主早作應對。
看完這封密信,鳳康和沈長浩俱是大驚失色。
“秦王妃居然……有孕了?!”沈長浩眉目高挑,少見地露出了這般真實生動的表情。
鳳康也是神色變換,心緒動盪,分辨不出是驚,是怒,還是不可置信。
孀居長嫂,竟在他皇兄過世幾年之後有了身孕,這件事實在包含太多太多意味不明又危險十足的東西。最值得揣度的,就是“近兩月身孕”這一句。
仔細算算,秦王妃恰恰在清陽府逗留了將近兩個月。任誰聽說這件事,都會懷疑到他的身上。可他並沒有做過,那麼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又是怎麼跟她勾結在一起的?
她生育過鳴兒,不再是懵懂少女。懷孕將近兩月,不可能毫無察覺。明明有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這個孩子,卻一直隱忍不動。剛剛回到京城,就在太后面前露出了馬腳。
這分明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
可她不惜犧牲自己的清譽,甚至冒着生命危險,想要套什麼呢?他這個人?抑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
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之中閃現,千頭萬緒,一時間理不清楚。
“瀚之,這件事你有什麼想法?”他將目光投向沈長浩。
沈長浩臉上的震驚之色已經退去,恢復了往常的閒淡,語氣卻是極認真的,“王爺,我認爲當務之急,就是立刻啓程回京,儘快向皇上澄清事實。
皇上顧及皇家臉面,在弄清孩子的父親是誰之前,定會隱而不宣。可難保有心之人刻意傳揚,三人成虎,衆口鑠金,一旦坐實了王爺的生父之名,以秦王妃的心機和手段,再加上太后推波助浪,只怕連皇上也不得不留下這條‘皇室血脈’。
若是回去晚了,皇上降下聖旨,你這個屎盆子恐怕就甩不掉了!”
鳳康死死地握着拳頭,將那股幾欲衝破胸腔而出的怒氣壓下,“我知道了,我帶侍衛先行回京。你和洗墨護送鳴兒,隨後慢行。該怎麼做,不用我一一吩咐吧?”
“當然不用。”沈長浩勾起脣角,“暗度陳倉這種事情不是正是我的強項嗎?”
他辦事鳳康向來放心,“好,你馬上去打點一下,我這就出發。”
“明白。”沈長浩略一躬身,“我先在這裡預祝王爺力挽狂瀾,沉冤得雪。”
鳳康冷笑起來,“就憑几個女人也想算計本王?沒那麼容易!”
“等我回去的時候,好戲也差不多演完了吧?”沈長浩惋惜地咂了咂嘴,又想起一件事來,“王爺,你不如把那瓶‘無影香’帶回去呈給皇上,那樣會更有說服力的。”
“嗯。”鳳康深深地眯起眸子,“我若不舒坦,誰也別想舒坦,我不介意把皇家那張富麗堂皇的麪皮揭開,讓世人好好看看隱藏在下面的污穢和骯髒。”
沈長浩輕笑一聲,沒有接話,“王爺稍作歇息,我先去準備。”
鳳康點了點頭,等他出門而去,坐回椅子上,臉色陰沉地思量着回京的事情。
行裝很快就打點好了,二十名侍衛分明暗兩處隨行保護。清一色的上等好馬,攜帶的東西除了鞍鐙繩鞭,只有水囊和糧袋,極盡精簡。前來送行的,也只有沈長浩和洗墨兩人。
“回京路線我已經交代好了,歇腳和換馬的地方都有的咱們的人,絕不會走漏半點風聲。”沈長浩稟了幾句,又神色鄭重地叮囑道,“王爺,京城情況固然緊急,可也不要貪圖趕路,傷了身體。你若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正遂了某些人的心意?”
“是啊,主子,你千萬要以身體爲重。”洗墨也跟着勸道。
鳳康掃了他們一眼,“我自有分寸,你們不必擔憂。做好分內的事情,有話回京再說。”
“是。”沈長浩和洗墨齊齊躬身答應。
鳳康伸手在兩人的肩頭各自按了一按,翻身上馬,沉聲吩咐:“走。”
角門洞開,二十一匹快馬魚貫而出,迅速沒入夜色。一路疾馳出了巷子,跟在後面的侍衛便迅速而有條不紊地進行分散。行至主街時,只餘下兩名其貌不揚的少年。打眼望去,任誰都想不到那王爺的馬駕,只當是某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帶僕從出行。
出了城門,鳳康突然停了下來,侍衛趕忙勒馬詢問,“主子,可是有事?”
鳳康沒有言語,轉頭看向西北方,略一沉吟,便掉轉馬頭,“先去小喇叭村。”
兩名侍衛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一個打馬追上,另外一個停在路邊,高高低低地呼哨了幾聲。隱在兩側林子深處的人馬或止步,或轉向,再次分散。
傍晚過後,葉知秋開始心神不寧。給虎頭開過小竈之後,也無心跟人閒聊,便回了西屋。藉着燭火織了幾行“毛線”,回頭看時,卻發現打錯了好幾個針腳,只好拆了重新來過。
織織拆拆,折騰了將近半個時辰,她終於意識到自己今天不在狀態,不適合做精細的活計。坐着發了一會兒呆,決定早點兒睡覺。
洗漱完畢,熄燈躺下,剛要閉上眼睛,就聽窗外傳來一聲輕咳,而後是訓狗侍衛一板一眼的聲音,“葉姑娘,能否麻煩你出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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