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農曆十二月初三。乾清宮。
趙瑾正在御書房批閱奏章，有些累了時便斜斜地倚在榻上小憩了一會兒。
他能感覺到在一旁侍立的大內總管太監盛通輕手輕腳地給他蓋上了毛毯。
趙瑾無意識地想，還是盛通伺候的好。
寧凌只會跟自己吵架，實在是煩人。
……
天佑三年，農曆十二月初三。鳳鸞殿。
皇后寧凌表情慵懶，只斜斜的倚在貴妃榻上，懶懶看着窗櫺上鐫刻的精美壁花。她身上裹着一件雪白狐裘暖衣，懷中抱着一個湯婆子，嘴角是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
大殿內起着熱龍，熱浪滾滾，直薰得人懶洋洋的。但是殿內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她的眉梢溢出一抹倦意，朱脣輕啓，“櫻桃，將窗戶打開。”聲音婉轉，柔媚的五官也讓人生憐。
侍立在身邊的宮女答應一聲，緩步走到窗前，將支桿撐了起來，一股蕭瑟的冷意迎面而來，雪花隨着風打着旋衝了進來。
寧凌驟然覺着臉頰一冷，腦中也清明起來。
心情略一開朗，她隨手將湯婆子丟在貴妃榻上，斂了斂衣裝，趨步走到窗前，素手扶在窗櫺邊上，也不管寒冷，只興致盎然地看着遠處的雪景。
好大的一場雪。殿外的雪已經層層疊疊覆上了地面，常青樹的樹幹都看不見了。純潔無暇的雪，直叫人心情舒暢。寧凌不禁輕緩一聲，“如此美景！”
櫻桃和蘭紛窺見寧凌心情甚好，忙曲意奉承，臉上堆笑道，“等雪小了，咱們正好可以去瞧瞧雪景。”
寧凌噙着笑，不經意地看了看身後，蹙眉道，“珊兒呢？”
櫻桃忙答道，“珊兒去存些雪，來年可以用雪水來泡茶！”
寧凌點了點頭，“本宮也困得很，先歇着吧。”
櫻桃遲疑道，“皇上那邊……”
“他既然喜歡新來的美人，那就喜歡着吧，”寧凌無所謂地道，“本宮又不稀罕他！讓珊兒回來吧！外面天氣冷，採集雪又不急着一時。”
“是。”櫻桃跟蘭紛感覺到寧凌語氣中的怨氣，都不敢說話。櫻桃給蘭紛示意了一下，便悄悄地出門了。
一時間，殿內靜悄悄的。
-
此時還在安眠，殿裡燃着上好的薰香，他扔覺着頭腦隱隱作痛。
哪知這個夢並不安穩，一男一女的對話不時的侵入自己的夢境中，他腦子昏沉，心煩意亂，不耐地翻了好幾個身。終於聲音小了，這才墜入了夢中。
夢中還是夢到了寧凌，寧凌肅着一張臉，在呵斥自己跟別的女人說話，實在是沒有夫德！
趙瑾在夢中張了張脣，只無力地辯駁道，“朕沒有，朕只是想跟她討論一下給你送什麼樣的禮物……”
寧凌理也不理趙瑾，轉身離去。
趙瑾想要抓緊寧凌的手，奈何一陣白煙飄過，怎麼也尋不到寧凌的身影了。
他在夢中還惆悵地想，寧凌怎麼就與以前不一樣了呢……
驟然頭疼欲裂，趙瑾疑心受了涼，不知是不是早朝的時間了，想要睜開雙眼，只覺着眼皮沉重，艱澀難開。
“好你個小王八羔子，讓我一陣好找！”趙瑾腰間一痛，心知被人踢了一腳，怒不可赦之下睜開了眼，“哪裡來的奴才！朕……”
趙瑾說不出話來了，眼前一個吊着眼睛的中年公公橫眉冷豎地瞅着他，滿臉冷笑。他眼睛一轉，只見周圍的場景高牆紅瓦，破敗森然。
嘴角黏糊糊地感覺讓他下意識的用袖子擦了擦手，他震驚地發現，自己袖子上蹭下來的是口水！
一向潔癖的趙瑾快要暈過去了，他呆呆地舉起袖子，一時不知道如何反應，是高聲尖叫立刻將這衣服脫下來，還是默默地放下手當沒有看到？大褚國的國君竟然還不能控制流口水，簡直是奇恥大辱！
趙公公看着眼前的小宮女見了自己還是那麼一副傻樣子，擦了擦口水反而更加呆滯的盯着袖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接收了這個小宮女本就不甘願，更何況是個傻的。
但是幹起活來倒是不傻，一沒留神就跑的沒影了。小胳膊小腿跑的倒是快，自己追了她幾條路，可算把她逮着了。
伸出手掂起小宮女的衣領，呵呵冷笑道，“別以爲你傻了本公公就不敢治你！”他心裡窩着火，說着用手在她胳膊上使勁兒擰了兩把。
趙瑾被擰了兩把，吃痛掙扎起來，手剛剛一揮，他便愣了，這是他的手嗎？小手白嫩嬌弱，憑空縮了一大截，他這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一直是仰視着這個太監的。
“既然入了浣衣局，你就老老實實地幹活，皇宮裡萬萬沒有養着閒人的道理。我不管你是真傻還是假傻，都得給我老老實實縮着！”劉太監說了這話，見她來不再掙扎了，這才拽着她回浣衣局去了。
趙瑾面上像是又犯起傻了，但心裡簡直翻起了滔天海浪！他聽了劉太監的話，再看看自己驟然縮水了一圈的身子，他這是明白了，自己八成是糟了鬼怪故事裡的離魂了！
剛纔的痛感在提醒着自己，根本就不是在做夢，而是實實在在的身體！
身小無力，他這副身體根本就不能躲得過劉太監，索性跟着他去，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他自恃九五之尊，命硬得很，必然不會無緣無故的遭此橫禍。想到了之前看過的書籍，趙瑾自覺瞭解了真相，八成是有人想要自己的命。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哪個那麼大膽，竟然敢算計自己！
七拐八拐，趙瑾的心裡漸漸明晰，這裡必然還是他的大褚國，宮中的裝飾他無比熟悉。只是這裡略顯得粗鄙和破舊，顯然是奴才們呆的地方。
進了一道門，視線豁然開朗，就見一羣太監和幾個宮女面無表情地整理馬桶，那邊自有幾個臉色嚴肅的公公看着。
看着地上一溜的馬桶，趙瑾的臉都綠了。
不是說了是浣衣局嗎？說好的洗衣服呢？爲什麼要洗馬桶？
他堂堂大褚國的國君，竟然要被安排幹這個？就是離魂了也不行！
剛想撒丫子跑，就覺着衣領嘞緊了脖子，擡起頭，就見趙公公冷笑着看着自己，“小魚兒，你又想跑？不幹活咱家可不會給你飯吃！”
趙瑾的身子顫了顫，他這才覺着這副身體不禁身子小小的，而且虛弱無力，顯然很久沒有吃飯了。
“呦，這傻子又被找回來了？”一個尖刻的聲音響起，一個年長的宮女斜着眼瞅着她。
“真是命苦，剛進了宮就成了傻子。”說着同情的話，可話語裡並沒有半分同情之意。
“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哼，也不知道是不是……”
趙公公不耐煩了，“好了好了，都老老實實地呆着。”
他對着趙瑾嫌惡地道，“把你嘴角的口水擦擦，噁心死了。”說着大力推搡着她，“快去幹你的活！”
“……”趙瑾狠狠地盯着他看，等朕回了自己的身子，先把你活活剮了！
逃又逃不了，回又回不去，趙瑾面對這眼前的幾個馬桶晃了神。
這……難道真要朕去刷馬桶？
趙瑾渾身抖索了一下，太可怕了。他看着周圍的人手腳熟練的幹活，默默低下了頭。
正當趙公公以爲魚兒總算聽懂了人話的時候，她慢慢地擡起頭，傻兮兮地對着他笑，嘴角的口水蜿蜒而下，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出晶瑩剔透的光澤。
趙公公：“……”
他這是做了什麼孽呦！
本來自個管着幾十個人，雖然活多了點，味兒大了點，但勝在輕鬆，也沒人敢找他的不是，哪想上天就趕着給他找了事兒。
那日負責□□新進小宮女的李姑姑過來，滿臉愁容地拜託自己收個人。
□□宮女可是美差，只要不出差錯，與宮女們結個善緣，以後的宮女得了勢，或許還能庇佑一二。
他好奇之下問了問，才知道一晚上一個宮女走丟了，第二個就見她安然無事地出現，人倒是傻了。
兩人都是在宮裡呆了許多年，心知肚明這宮女沒那麼容易就傻了，八成是撞見什麼不該看見的事兒了。只是這位不知名的主子沒取了小丫頭的性命僅僅讓她傻了，就是發了善心，留了一條命在。
做奴才的都懂得明哲保身，更不會去大張旗鼓，只能默默地收拾這爛攤子。
只是李姑姑近日與另一個姑姑起了齷蹉，人在自己手上出了事兒，只怕只會上趕着尋自己的麻煩。不敢承擔這個責任，她千求萬求，說讓自己先收留一下，尋點雜活給她幹，待解決了麻煩事兒，再讓這個傻了的宮女出宮。
趙公公看着李姑姑，心中盪漾的小心情一飄，就給自己尋了個麻煩事兒。
思緒晃了晃，此時兩人已經大眼瞪小眼了半晌，趙公公徹底敗在了魚兒純潔無知的茫然大眼睛下。
一番折騰，此時已經到了晚膳的時間了，趙公公眼看着魚兒眼睛都不帶眨一下，就要他死磕到海枯石爛了，這才抖抖索索地指着她，“滾！滾去吃飯！”
這都餓了兩天了，再餓這傻子該熬不住了吧。
魚兒眨巴眨巴眼睛，嗖的一下沒了人影。
趙公公：“……”
這小王八羔子！能得不輕！
趙瑾心裡已經盤算好回了魂之後怎麼整治這個死太監了，邁步進了膳房，人都坐的滿滿的，他尋了半天，沒有瞅見空位兒。
擡眼一看，就見了幾個太監和宮女盯着她嗤嗤地笑，“你看這傻子找什麼呢？找凳子？”
“不是應該直接上手抓嗎？還用的上坐着？”
一個幸災樂禍的聲音響起，“傻子，你的飯在那邊呢！”
趙瑾順着他的手指看去，就見地面上一個碗裡放着兩個饅頭，底下隱隱約約能看到覆了一層淺淺的飯。上面並無筷子。
看着魚兒傻傻地看着，幾人大笑起來，“快去吃快去吃！”
浣衣局的日子太過無趣，剛來的傻子宮女給他們的生活帶了更多的樂趣，現在每日圍觀魚兒狗啃地般的吃飯模樣，已經成爲了他們的保留娛樂節目。
趙瑾心中冷笑，既然都把自己當傻子，那就當個痛快。
上前走到餐桌前，不去看周圍疑惑的眼神，“天啊有蟑螂！”他手一揮，剛纔叫的最歡的人眼前的飯已經到了地上。
“天啊有老鼠！”附近的宮女眼前的飯被揮到了了地上。
沒等說出第三句“天啊”，這裡已經亂起來，幾個年長的宮女尖聲叫起來，嘴裡不住的大喊，“蟑螂！”“老鼠！”
場面亂起來，一片雞飛狗跳。
趙瑾默默地笑，果然，不論是老女人還是小女子，都有一顆怕昆蟲老鼠的心。
……跟寧凌一樣。
趙瑾心頭一酸，更是覺着想念寧凌了。
自己幹嘛要跟寧凌吵架呢？
幹嘛要跟寧凌生氣呢？
……
趁着還沒有人反應過來，他端起倖存的一碗飯，跑出了門。
身體的需求大過了本能，趙瑾沒有太多的力氣去抱怨飯的難吃，先把肚子給填飽了。
有了力氣，溜着牆根又想跑，眼前就出現了一個橫眉冷豎的高大身影。
看着趙公公又要掂自己的衣領子，趙瑾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死太監，我說我是皇上你信嗎？”
趙公公看着眼前的小宮女一派嚴肅的表情，愣了一下。“我還是太上皇呢！”說着一巴掌打到了趙瑾的屁股上，“別想着跑出去惹禍，老子可還不想死！”
驚呆了，半晌，摸着自己的龍臀，默默地流下了一滴屈辱的眼淚。
他養尊處優什麼時候做過這種事兒？
他該怎麼辦才能溜出去，給盛通說自己出了事兒呢？
或者……去找寧凌幫忙？
可是……
趙瑾否定了這個選項，他不想先給寧凌認錯。
明明是寧凌先無理取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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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瑾耐着性子裝傻了一天，宮中也沒有傳來任何關於皇上的消息。也沒有出現侍衛增多找人的現象。
趙瑾的心驀然沉了沉，不會沒有人沒發現自己離了魂，只除了兩個原因。要麼是太后封鎖了消息，暗中尋找，要麼就是跟自己的情況一樣，有人進了自己的身子。
他有心去找太后或者舒扇青的人，躊躇了一下，到底忍住了。他不知道是誰對自己下了黑手，若是太后或者舒扇青……自己無疑是自投羅網。
至於國師……很久沒有聽過他的消息，不想也罷。
這裡的日子太悽慘，他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怎麼辦？這成了橫亙在他面前的巨大問題。
趙公公尋了半晌沒有瞅見魚兒，太監們都在門口，也沒見她。剛拐過了犄角疙瘩，就見魚兒在默默的沉思。
劉太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眼神一掃，看見立在牆角的竿子，擼起袖子衝過去，拿過竿子就往趙瑾身上打。
趙瑾靈活的跳來跳去，趙公公邊敲邊罵，“小王八羔子淨給我惹事兒！不會幹活，好好吃飯會不會？別惹事會不會？”
趙瑾看着門口的太監宮女們瞅着他倆笑，心念一動，裝作很痛的樣子叫起來。兩人跑來跑去，跑到了門口，趙瑾抓起竿子往回一捅，劉太監“哎呦”一聲倒在了地上。
趙瑾沒往回看，撒丫子就跑。不管跑到哪裡，他沒法在這裡呆了。
愚蠢的皇帝又失敗了。她的小短腿到底沒跑過劉太監的飛毛腿。
劉太監怒不可遏，伸手又掐起來，正當趙瑾又要裝傻時，就見一個宮妃帶着兩個宮女從路邊緩緩走過。
哦他的女人們善良可愛大方淑女文靜優雅迷人溫馨，一定會收留她這個可憐的宮女的！
他誇張地叫起來，“哎呦朕……我快被打死了！”
劉太監背對着他，還未看見來往的人，此時被她的尖細聲音唬了一下，怒了，我還沒擰到你身上，你叫什麼叫！
上手就抓趙瑾的手。
趙瑾在劉太監的手中掙扎，奈何身子小，只能徒勞地蹬腿。他張口喊道，“求娘娘救我！救我！”
前面的宮妃緩緩轉過來頭，趙瑾一看便呆住了！
這個宮妃正是前兩日便與自己相談甚歡的麗妃！
正是因爲與麗妃討論如何給寧凌送生日禮物，寧凌才吃了醋，兩人才吵架的。
麗妃心地善良，一定不會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受苦！
“麗妃娘娘，救朕……救救奴婢！”
“這是誰啊？”麗妃蹙眉看了一眼，連忙扭過去頭，“你這個太監，怎麼在這裡教訓宮女？”
劉太監連忙點頭哈腰，“奴才有罪，驚擾了麗妃娘娘！”麗妃娘娘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據說現在將皇后的風頭都給壓下去了！
皇上還爲了麗妃娘娘跟皇后娘娘吵架了！宮裡的人將這事兒傳的沸沸揚揚！他可不能讓麗妃娘娘記恨自己！
“本宮在賞雪，你可要管教好。”麗妃揮了揮手，示意劉太監趕緊走人。
劉太監點頭哈腰地行禮，掂着小魚兒就要走。
趙瑾簡直驚呆了！
這個鐵石心腸的女人，真的是那個善解人意的麗妃？
她不會也是被附體了吧？
劉太監一個巴掌打到了趙瑾的頭上，“給我走！”
趙瑾心灰意冷。
這個時候……他只想到了寧凌。
寧凌若是知曉自己這個模樣，還會不會搭理自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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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瑾被劉太監推搡着，走在厚厚的雪上，心頭的寒意更多了些。他想着想着，還是覺着自己要脫離劉太監的掌控。
正在思量的時候，就看到遠處有一個宮女匆匆忙忙地跑着。
……
櫻桃出了殿門，輕緩穩重的步子漸漸加快，簡直就要飛起來了。她匆匆的出了正殿，繞到鳳鸞殿的後面，竟然沒有瞅見珊兒的身影。
珊兒不是說去殿後尋雪嗎？怎麼不見人影？
櫻桃又惦記着寧凌說要尋珊兒回來，只好繼續往外面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遠，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果然是珊兒！
櫻桃連忙地跑過去，“珊兒！你怎麼在這裡！我尋你尋不到，皇后娘娘讓我找你來着！”
珊兒凍得鼻子紅彤彤的，她扭頭一看，笑着說，“我等下就回去了！皇后娘娘心情不好，我等下再摘些紅梅！”
“我陪你一起吧！”櫻桃跟珊兒站在一起，兩人說起來話。
而趙瑾……
他一時間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這不是寧凌身邊的宮女麼！
他有救了！
“姐姐們救命啊！”趙瑾尖着嗓子嚎叫。
櫻桃和珊兒被嚇了一跳，“怎麼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