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還在那兒!不知哪來的勁,我一下躍起開始往前跑.跑了兩步又停下了.
是在哪條溝裡?我當時只顧跟着麗紅心急火燎地跑,記不清路了.
這兒的溝溝壑壑幾乎都一個模樣,除了黃土和亂草,就沒有什麼可供描述的標誌物.沒辦法,人們只好這樣說:你看見那隻羊了沒?它總在那片坡上吃草,記住!它尾巴對着的坡底下就是我家.
你看見那片雲了沒?它總掛在那棵棗樹上,記住!到後晌飯時的雲影子下就是我家.
到了夜晚,就更容易走迷了.我得去找麗紅.
旁邊就是麗紅家的那棟樓.我繞到樓後一看:二樓麗紅家的燈還亮着,映出窗前的一個黑影,一動不動地站在窗簾後.
我想喊她,嗓子卻沙啞地發不出聲音.走,上樓.
樓道燈都亮着.這種聲控的路燈都一個德性:用了沒多久就都自己變成光控的了,白天一直亮,晚上一直不亮.
不亮就是不亮.任夜歸人一路大聲咳漱地上樓,象狗吃了雞蛋皮,卡在了喉嚨裡.
此刻卻都亮着.我顧不上去想這些,急急忙忙衝上樓,去敲中間的那扇門.
我一敲門,四周就靜了下來,只有重重的敲門聲在樓道里迴盪着.
剛纔好象有一種嗡嗡聲一直在響着,象是許多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卻都含糊地聽不清楚.
裡面靜悄悄的.麗紅應該在呀!我奇怪地看着門,木門的面板上有一處裂開了,一些螞蟻在裂口處緩緩爬着.
我遲疑着又敲了幾下.門裡響起了腳步聲,沉重而緩慢,象是一個人正拖着腿,一步步地挪到門後.
我不由倒退兩步,靠在扶手上.門開了,一張老人的臉探出門縫,盯着我看.
許是光線的原因,他的臉色灰白,尖尖的頭頂禿着,只在腦後有頭髮,骯髒地一縷縷垂下,散在瘦得筋一樣的脖子旁邊.
好象在哪見過.我正奇怪着,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找誰?"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嘴一直在動,聲音卻是稍後才響起.許是因爲夜太靜,許是因爲迴音,或者什麼別的原因,管他呢.
我問:"麗紅呢?她不是在這二樓住嗎?"
老頭看着我沒言語.耳朵裡又隱隱響起剛纔的嗡嗡聲,這聲音突然清晰了:說話聲,電視廣告聲,收音機裡的戲曲聲,小孩的哭鬧聲,門的開關聲.瞬間響徹四周.
突然又一下子沉寂了.
我看着老頭,不由地擡起手臂護在身前.老頭終於開口了:"這是一樓."
說完關上了門.我不相信地四下看看:是這扇門呀!東邊牆上的電錶箱上還是那個燕子窩,可巢邊垂着一隻小燕子的頭,已經乾癟.西牆頂上懸着蛛網,灰串下的牆上用紅漆寫着一個數字:一.
是一樓.我看着那個紅字拍拍腦袋:幸好還沒糊塗到連數也不識了.然後上樓,來到上面一層,燈亮着,中間的那扇木門上也有一處裂開了,爬出螞蟻.螞蟻,這些無處不在的小東西,等我死了,這些傢伙一樣會在我的骨灰盒裡爬滿,大螞蟻會告訴小螞蟻:兄弟,這就是骨灰,雖然沒有面粉好吃,但是補鈣.
我剛擡手準備敲門,猛地停住了:在西牆上也用紅漆寫着一個數字:三.
我揉揉眼睛,是三.當年古人設計這十個數字時,要求就是:一,最簡單的筆畫;二,最不易混淆的外形.
我糊塗了.用手在牆上摸摸,然後轉身下樓,到下一層看看那個一字,然後匆匆逃出樓門,跑到樓後一看:二樓麗紅家的燈仍亮着,那個黑影仍靜靜站在窗簾後.
我搓了搓臉:千萬別慌!沒時間糊塗了,點點還一個人在溝裡呢.
我衝進樓道上到二樓,一邊砸門一邊斜眼一看:西牆上仍是那個一字.門開了,仍是那個老頭,冷冷地看着我.耳朵裡,不,腦子裡忽然又充滿了嗡嗡聲,那聲音漸漸地開始響亮了.我一句話沒說,咬着牙衝到上一層,一眼就又看見那個血紅的三字.
我**一聲,撲到中間門前揮着拳頭砸門.樓道里又靜了下來,只有砸門聲迴盪着.
門裡仍沒有一絲聲音.我把頭抵在門上,深深吸着氣:冷靜.不能慌.然後又衝下樓,到樓後一看:燈仍亮着,黑影仍靜靜站着.
有人呀!可爲什麼不開門?我朝那影子揮揮拳頭,轉身又準備上樓.
一回頭就看見在樓後的樹下,站着一個人.
是建偉.他正靜靜仰着臉,看着窗前的那個黑影.
"建偉!"我兩步撲到他跟前,揮手就是一拳:"你這狗東西!你他媽的怎麼現在纔回來!"
建偉身子一晃,靠在了樹上.他抓住我又揮過來的拳頭,豎起食指在嘴邊噓了一聲,又朝窗戶一指:"你看!那就是我."
他的手冰涼涼的.他臉上含着一絲笑容,一絲悽楚的笑.
我沒時間細想,只顧着拉他:"趕快!麗紅不給我開門!快叫她下來!"
建偉躲閃着想掙開我的手,他從口袋裡掏出個什麼東西塞給了我:"這是鑰匙.我,我就不去了."我還想拉,他卻掙脫了我的手,轉身閃到樹後去了.
我緊跟着過去:樹後空空.我四下看看,沒有人影,只有那個黑影仍在窗後靜靜站着.
"好啊建偉,你滾吧!我不求你!"淚水一下涌了上來,我狠狠用袖子一擦.別想那麼多,別想!抓緊時間!
我告誡着自己,忍着心頭針扎似的疼,開始上樓.
二樓,仍是那個一字.我不去看它,只盯着鎖孔,捏着鑰匙準備開門.
這才發現手裡緊緊攥着的不是鑰匙,而是一小截手指頭!粘滿血跡.
我張大嘴看着,手不由地抖了起來.門突然開了,那個老頭站在門口.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手裡拿的指頭,慢慢咧開嘴,無聲地笑了.
一股怒火衝上心頭,我把那指頭摔在了他枯乾的臉上,跌跌撞撞地爬上樓,上一層仍然寫着:三.
我撲到中間門前,雙手拍打着,啞着嗓子喊着.
門裡靜悄悄的.
我絕望地跪倒在門前,用額頭撞着門:麗紅!你開門呀!
一隻手按在了我肩上.我猛地回頭:那老頭正悄無聲息地站在我身後.他穿的睡衣有些破爛,一片一片的.
我仔細一看,那是正在脫落的皮肉.
他一把揪住了我的頭髮,慢慢地說:"知道你爲什麼上錯樓層嗎?"
我歪着頭卻掙不開他的手,他說:"知道你爲什麼上兩層纔到一樓嗎?"
我不動了,猛然想起來:是呀,只顧着上來下去地折騰,就沒想過在一樓仔細看看.
他繼續說着:"因爲你是從地底下上樓的!因爲你是鬼!"他搖晃着我的頭,大聲地喊着:"你是鬼!是鬼!"
我無力地想推開他,一邊哭喊着:"我不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