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正午, 陽光正好。
清澈見底的溪水從山上潺潺淌流而過,在日光下閃着粼粼波光,蜿蜒穿過山腳下三三兩兩的小瓦屋之間。其中一個造在溪邊的瓦屋屋檐下掛着串串的紅辣椒, 屋前的曬穀場上攤着一本本的書, 書頁隨着微風頁頁翻飛。屋中隱隱有說話聲傳出, 屋子後方是一羣懶洋洋散着步的雞鴨, 雞寮邊上, 一個不足三歲的小娃兒蹲在地上,手中握了一根枯枝,正專心致志、目不轉睛地看着前方的大公雞篤篤篤地低頭啄着穀粒。
這是丹陽郡青杭縣以南十里的溪山山腳處一個僅三四十戶人家的小村子, 名喚牛家村。牛家村本也有百來戶人家,但十幾年前一場暴雨引發了山崩, 非但埋了進牛家村的路, 還改了溪山的山形, 將村子圍在了山中,原來的那條路挖也挖不開, 村民出入只得爬上溪山再從另一邊下山,十分不便。大半村民紛紛搬了出去,如今還留着的人家就稀稀落落的幾十戶,整個村子極爲隱蔽靜謐。
那小娃兒是個粉雕玉琢、模樣漂亮的男孩,圓圓白白的臉蛋, 雙頰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 一雙眸子烏溜溜的, 眸光極亮, 卻偏生皺着一雙眉毛, 板着一張小臉,抿着一張小嘴, 嚴肅而沉着,像是正在思考着什麼極難的事一般。
突然,小娃兒用手中的枯枝撥了撥大公雞前的穀粒,大公雞“咕”的一聲,揮着翅膀晃晃顛顛地跑了。
小娃兒砸了咂嘴,站起來慢騰騰地邁着小短腿往屋子前那些曬着的書走去,然後在其中一本書前又蹲了下來,默默盯了那本書半晌,他抓着手中的枯枝,在一旁的沙地上依樣畫葫蘆地畫着書上的字。
不一會兒,地上便密密麻麻的畫滿了歪七扭八的“字”。他畫得很用心,以至於遠處走來了一個人都沒有發覺。
“澈兒!”
小娃兒聞聲擡頭,一見來者,便扔了枯枝,奔上前去,張臂一撲,奶聲奶氣地叫道:“舅舅!”
男子哈哈一笑,一把將飛撲過來的孩子接住,抱了起來,瞥了一眼滿地的劃痕,笑道:“澈兒在畫畫呢?”
澈兒小嘴一扁,不大高興地糾正男子道:“澈兒在寫字!”
男子一看,果然是滿地的字,寫的竟是一首首的詩詞。“嗯,澈兒在寫字!是舅舅看錯了,舅舅給澈兒賠個不是。你看這是什麼?”男子變戲法似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打開,裡頭是一串紅彤彤的冰糖葫蘆。
澈兒頓時露出了歡天喜地的神情,一雙短短胖胖的手正要將冰糖葫蘆拿過來,卻突然想起了什麼,動作一滯,又變得一副嚴肅的模樣,正色道:“謝謝舅舅。”
男子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將冰糖葫蘆往這個過於老成規矩的孩子手中一塞,才揉着他的小腦袋,一臉寵溺地道:“澈兒真懂事!”
澈兒喜滋滋地啃着冰糖葫蘆,男子問道:“澈兒,你娘呢?”澈兒這會兒嘴裡已塞滿了東西,含含糊糊地道:“娘在屋裡寫字。”
門虛掩着,稍一走近,便可聽見屋內的說話聲。一個女子的聲音語帶哽咽地道:“……好不容易纔打贏了西涼,怎麼沒幾年又打仗了呢?這回還是和咱們自己的大胤人打……我家阿雲的爹才說要向長官告假回家一趟的,現在……也不曉得還回不回得來……”
另一個女子低柔地安慰道:“劉大嫂你別擔心,劉大哥不是捎信回來了麼?劉大哥吉人天相,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澈兒孃親,澈兒的爹不也在軍中麼?他可有給你捎信?他說沒說這場仗打不打得贏?”
女子一陣沉默,半晌才道:“他說……這回這場仗是皇上御駕親征,皇上定會有好計策對付蒼梧王的……這場仗,一定會贏。”
“澈兒的爹也這麼說麼!那我就安心一些了……澈兒孃親,真是謝謝你!謝謝你幫我讀信,又幫我寫信……我一個字也看不懂,要不是你,我拿了信都不曉得該怎麼辦!”
“劉大嫂,你別那麼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平日裡你也照顧我和澈兒許多,我也沒什麼能回報你的……”
“瞧你說的!咱們一個村子的,還說什麼回報!好了,我得趕緊回去讓阿雲將這信拿到縣裡託人送給阿雲的爹了!先走了!”
“嗯。劉大嫂慢走。”
大門打開,兩名女子一前一後走了出來。當先一個女子年紀稍大,身材壯實,作農婦打扮,手中握着一封信,見了門外抱着澈兒的男子,客氣地招呼道:“賀大人!你來啦!”
男子微笑點了點頭。
這男子正是賀桓,女子則是郎瓔珞。三年前,賀桓幫助郎瓔珞從上京城逃了出來,他便將她安置在自己的故鄉——丹陽郡的青杭縣牛家村。郎瓔珞在這偏僻人少的小村子裡住下,更平安地生下了兒子,取名爲澈兒。
最初,牛家村的村民自是對郎瓔珞的突然到來感到十分好奇,賀桓早已替郎瓔珞想好一個說辭,說她是自己的妹妹,她的丈夫常年待在軍中,她孤身一人在外生活不便,他這大哥便將妹妹接回老家養胎、生子。
賀桓一家早已搬離牛家村多年,賀桓究竟有沒有妹子村民也不曉得,自是信了他們這番說辭,見郎瓔珞孤家寡人,還身懷六甲,村民更是對她處處多有照拂。郎瓔珞甚是喜歡牛家村,且村子隱蔽,是以三年來,她不曾踏出村子一步,倒也沒有被蕭晸的隱衛發現蹤跡。
賀桓年前從上京調了職到丹陽郡來,更是不時到村子裡來看她們母子倆,與澈兒更是感情親厚,勝似父子。
待那農婦告辭離去後,郎瓔珞才望向賀桓,微微埋怨道:“大哥,你又給澈兒買零嘴了。待會兒他又該吃不下飯了。”
賀桓笑道:“就偶爾一次,不要緊的,對不對,澈兒?”
澈兒點頭如搗蒜,居然也懂得這時該要討好賀桓,便抱住了賀桓的頸,道:“對。舅舅疼澈兒,娘不疼澈兒。”
賀桓被孩子一鬨,頓時笑得合不攏嘴。郎瓔珞輕輕拍了拍澈兒的小屁股,佯怒道:“你這小壞蛋就只曉得與你娘作對。”
澈兒捂着自己的小屁股,一臉嚴肅地望着他的孃親,義正辭嚴地道:“舅舅在,娘不能打澈兒。”
郎瓔珞好氣又好笑,“是,你有舅舅給你撐腰了,天不怕地不怕了。”溫柔地白了兒子一眼,又轉頭對賀桓道:“大哥,進來坐吧。”
屋中陳設簡陋,卻打掃得一塵不染。屋內一張大桌子上擺了筆墨紙硯,筆尖的濃墨未乾。郎瓔珞將東西大致收拾了一下,又端出一杯茶來,賀桓將澈兒放下,拍了拍他的小腦袋,道:“澈兒,你回房裡去玩,舅舅和你娘有事要談。”
“哦。”澈兒點了點頭,乖乖地進去了。郎瓔珞的臉色不由得凝重起來,“大哥,怎麼了?”
賀桓亦是神色微凝,沉聲道:“你坐。”
郎瓔珞不安地坐下,賀桓微一沉吟,才緩緩道:“我聽說……皇上被蒼梧王擒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