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宮正局將慕容箬含謀害皇嗣之事如實上稟帝后,皇上念及從前情誼,宣佈她無罪並釋放慕容箬含,只她未再得聖心,恐怕來日她也不會再得恩寵了,如一朵百花叢中凋謝的月季,即便年復一年月季還會開放,但再不是原來綺麗秀美的月季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她打扮得也不再如往日般光彩照人,明豔大方,日日穿着淡色衣裳,眼眸中滿是暗淡,不再炯炯有神,對人很是戒備,撫養宜安公主後,等閒不再出福柔殿。
沒了恩寵的福柔殿格外冷清,再不會如往日那樣門庭若市,就連宮人們也懶怠了許多,心情煩躁,總想着往恩寵最盛的宮室去做事,他們彷彿忘了從前他們是如何千方百計鉚足了勁要來福柔殿伺候的。
沈嘉玥近日經常往福柔殿看望慕容箬含,二人來往比以往親近不少,在慕容箬含看來二人同病相憐,而沈嘉玥覺着慕容箬含一個人孤寂。
這日沈嘉玥又往福柔殿而去,宮道上遇上了趙箐箐,她規規矩矩的請安,刺痛了她的心,從前親密的姐妹,如今形同陌路,該怪歲月無情呢?還是該怪人心難測呢?
趙箐箐請安後欲離開,沈嘉玥挽留她,輕聲言,“清容華要往哪兒去?可否能與本宮聊兩句?”
趙箐箐駐步回眸,一臉嚴肅,問:“不知惠妃娘娘想聊什麼?嬪妾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沈嘉玥白淨的臉頰上擠出一絲苦笑,“我們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趙箐箐噙一抹冷笑,輕哼一聲,“嬪妾不是說了麼,惠妃娘娘沒有聽清?其實娘娘要找人聊天,大可去找麗貴嬪娘娘啊,最近娘娘不是經常出入福柔殿麼?”
沈嘉玥此時也失了意趣,只待來日再做打算,“罷了,罷了,到底不如往日了。”話畢,揚長而去。
不如往日?那往日是什麼樣子的?從小我們形影不離,無話不說,在一處玩耍。漸漸長大,同在一處刺繡,畫畫,一同作詩一同遊樂,讀着《詩經》裡關於愛情的美麗句子,幻想着嫁給自己心愛的男子,與他白頭到老。後來我們先後入東宮,一直都在一處,以爲這輩子永遠都會是好姐妹,永遠的姐妹。
趙箐箐心裡一陣難過,望着沈嘉玥離去的背影,蒼涼了許多,直到背影一點一點消失在盡頭,她才轉身離開,不再去想她們的故事,那個很美很美的故事。
沈嘉玥一路走到永福宮,不再讓宮人傳令,徑直入殿。
永福宮四面皆是宮殿,離皇極殿最近,僅在甘露殿之後。而宮門正上方‘永福宮’匾額,是當初慕容箬含初初入住此宮時,皇上親筆書寫,昭示慕容箬含榮寵之盛。正殿福柔殿,本爲福德殿,卻因慕容箬含不喜德字,認爲德字過於平常,而改成了福柔殿。粱上掛着一塊匾額,福惠雙修。
正殿無一人,沈嘉玥便知她在西偏殿,西偏殿是慕容箬含的寢殿,東偏殿則是宜安公主的寢殿。
西偏殿空空蕩蕩,卻奢華無比,一整套金制傢俱裝飾,牆上貼着壽字金紙,屋頂無數密密麻麻金磚,正中形成一個大大的金福字,地面鋪着九百九十九塊月季金磚,栩栩如生,金碧輝煌。
一張金瓷長桌上擺放金制文房四寶,長桌前站着一個妙人兒。
沈嘉玥悄沒聲兒走近她,輕拍她一下,嚇了她一跳,欲行禮,被沈嘉玥攔住了,“這兒就我二人,這些虛禮還是放一邊罷。”
慕容箬含會心一笑,福柔殿自沒了恩寵泯滅在皇清城之中,如普通的宮殿一樣,如此還有人願意來,陪着自己,即便之前自己是多麼瞧不起她的做派,時而針對她,她還是願意來這座冰冷的宮殿,不嫌棄自己,如何不讓人感動,緩緩言:“嘉玥你又來了呢,真好!”
她不叫沈嘉玥姐姐,叫不出口,一貫都叫沈嘉玥的位分,如今才慢慢喚得親密了,而沈嘉玥也只喚她箬含,在她心裡只有趙箐箐和她的親妹妹才當得起妹妹二字。
沈嘉玥含笑道:“是啊,我來看看你,正殿無一人,我便猜你在這兒,果真在這兒,倒被我猜着了。”眼尖,趁她不注意,拿過長桌上的字,細瞧,評品道:“字倒是好字,只是這幾字‘日月當空’不知該做何解了!”
慕容箬含心下一顫,極爲緊張,手心冒汗,滑膩膩的很難受,見她沒瞧出來,輕呼一口氣,“嘉玥,你怎能這樣隨便亂看,什麼‘日月當空’不過臨時提筆寫的,又有何意義可言!”
日月當空,日月當空,日月莫非指帝后?那麼當空又何解?帝后並存?必不是這個意思。那麼又是何意?莫非她存了奪後位之意?可皇后娘娘一向深得人心,又有先帝御口,她如何能得償心願?她如今這樣落魄,怎會想着去奪後位?即便沒了皇后娘娘,她也未必會成爲皇后啊?日月當空,日月當空……
沈嘉玥莞爾笑之,將紙遞過去,“我不過評品一二罷了,你莫要生氣呀!”頓一頓又說:“宜安公主在哪兒?幾個月大的孩子累壞你了罷?”
慕容箬含見她沒再說什麼,心下稍安,微微一笑,“我纔沒生氣呢!”渾身散發着母性光輝,柔和而偉大,“暮語在東偏殿睡着呢,我怎會累呢。”想起自己此生再不能生育了,哀傷道:“這樣的機會若不是那道旨意,恐怕此生都沒有了呢。”
沈嘉玥握緊她的手,憐惜道:“這滿宮裡有幾人是有女兒的,有了女兒不能養在身邊的,也有幾人,你這樣已然算好的了,宜安公主雖不是你自己親生的,但只要對她好,她自己又小,往後她必不會忘了你的,滴水尚能穿石呢,還怕來日她不對你好麼?再說,即便她並非真心待你好,面上還是會的呀!”寬慰她也是寬慰自己,她不求來日宜巧對她多好,只求她別連表面功夫都不願做便好了。徐徐道:“有子女的卻不能撫養在側的,與沒有子女的又有何分別?”
慕容箬含一絲苦笑如干癟的玫瑰,沉聲道:“可不是嘛,說的在理,好歹她也要喚我母妃呢。”
“那你豈不是還要給她備嫁妝?”
慕容箬含微微頷首,“是啊,搞不好啊,我這輩子就這麼一個女兒了,我自然要好好待她,爲她備嫁妝嘍!”靈光一現,“那你不也撫養宜巧麼,莫不是你不想準備她的嫁妝吧?”
沈嘉玥並未回答,她如今看着宜巧,心裡膈應的不行,有時看着看着,柳婉歌的影子與她重疊起來,她都不知道該怎麼做了,是對她好呢,還是不對她好呢?雖然她知道與柳婉歌的事不能牽連孩子,可她還是冷不丁的想起,多少次午夜夢迴,身上汗涔涔。話鋒一轉,反問:“你一點也不介意她是傅慧姍的女兒麼?”
慕容箬含想了想,點點頭,“介意啊,怎會不介意呢?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不是一條心的,可再介意又能怎樣?決定撫養她的時候,必然做足準備啊。”眼神一下子空洞了許多,沉浸在幻想中,迷迷糊糊說道:“我常常在想,如果她是我的女兒的話,那該多好,可她不是,每當傅慧姍來看她時,總會讓我明白,明白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永遠都不是。”
雲容緩緩入殿,稟告:“娘娘,文婕妤在殿外等候傳召,她是來看宜安公主的。”
慕容箬含玉手輕揮,“讓她直接去東偏殿看望暮語吧,等會子本宮會過去的。她看望時,不要讓她獨自一人在殿中,知道麼?”
“是。”
沈嘉玥不解道:“我知道你小心,可我看着文婕妤應該不會害自己的孩子吧?”
慕容箬含自從發生高徽音陷害她的事後,她再不相信旁人,連自己的貼身丫鬟都不輕信,她怕哪天自己的貼身丫鬟也如自己收買錢嫣然一樣被旁人推出來分寵,嘆一聲,“人心難測啊!”
沈嘉玥也知道她的心思,“既然她來了,那我先回去了,改日再來看你好了。”
“慢走啊,聊了這會子話,你也累了,好好去歇着吧!”
沈嘉玥離開永福宮,一路上邊走邊想,想那個‘日月當空’,想那個如謎一樣的慕容箬含,‘日月當空’該作何解;慕容箬含究竟是怎樣的女子,她真的意在後位嗎?
沈嘉玥從未了解過別的女子,更不想去了解她們,可如今自己無比後悔,當初爲何沒有留意慕容箬含的心思呢?只知她一向瞧不上自己,因着寵愛也不喜許美淑,甚至厭惡她,自己就是利用慕容箬含的這番心理,才贏了那場戲,救出了箐箐。沈嘉玥隱隱感覺能寫出‘日月當空’的慕容箬含,一定有着什麼秘密,一個很大的秘密,她更像一個謎團,令人費解。
小聲嘀咕着,走過的宮人向她請安,她也渾然不覺。忽然靈光一現,莫非是曌字?唐代則天大聖皇后武則天,爲自己發明的字便是曌字,指的便是日月當空、普照大地。
慕容箬含竟有這樣的心思?難道她想成爲第二位女皇帝嗎?還是慕容家想,想奪了這尤家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