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斷腕

祈妃一徑蹙眉:“令妃妹妹,皇上面前,你這般拉拉扯扯算什麼樣子,難不成你還要逼迫你額娘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魏夫人的神色終於漸漸平靜,只是那平靜如同死亡般枯槁幽寂。她無聲地抽泣着,忽地甩開嬿婉緊緊攥着的手,匍匐着膝行到皇帝跟前,抱住皇帝的腿,用盡全力呼道:“皇上!都是妾身糊塗,是妾身的罪過!”

皇帝目光微涼,淡淡道:“罪過?你有什麼罪過?”

魏夫人的脣被白森森的牙齒咬破,沁出暗紅腥澀的血液:“一切罪孽都是妾身做的!皇上明察秋毫,妾身無可抵賴。但這件事......”她狠一狠心,“這件事與佐祿和令妃都無關係。令妃身懷六甲,根本不知道妾身做的這些事,佐祿也是矇在鼓裡,受妾身驅使而已。他......他就是個糊塗人,年紀又小,只知道聽妾身的話,什麼都不明白!”她說着,不由得痛哭失聲。

嬿婉跪伏在地,吃力地託着腰身,嚶嚶而泣:“額娘,你怎麼會變得這樣!佐祿是好吃懶做,是不識大體,可他孝敬您,聽您的話,您卻讓他矇在鼓裡,用他去做這些喪盡天良之事!”

魏夫人紅着雙眼,推開嬿婉即將觸到自己身體的手,恨聲道:“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做什麼!你懷着身孕不便知道這些事,額娘替你料理了,也是成全你的前程。這樣的事,你從前不知道,現在也不必知道!”

綠筠猶自憤憤,且又驚疑:“你與皇后娘娘無冤無仇,何必做下這些孽事?”她瞥一眼嬿婉:“若說是令妃,倒有爭寵作孽的嫌疑!”

“令妃爭寵?她有什麼本事爭寵,老實又無用的坯子,我怎會生出她這樣一個東西來,凡事還要我替她操心!”她喘息着,擰着嬿婉地胳膊道:“你出身微賤,又不懂爭寵!皇后的孩子一個個生下來,你的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和純貴妃的兒子一般,一個不當心便被皇上瞧不起。且你這些年受的苦,哪件又和皇后脫得了干係,被淑嘉皇貴妃欺凌,又幾度失寵,都是皇后使的手段!要不是你蠢鈍愚笨,怎會落得這番田地!但是額娘不甘心,額娘咽不下這口氣,不能眼睜睜看着你糊塗無能,被人欺凌!”

祈妃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這話說得實在誅心!令妃得寵失寵,自是她自己的事,與皇后何干?與皇后腹中皇子何干?自己生性狠毒,卻要扯上旁人,算得什麼!”

魏夫人雙拳緊握,看也不看掩面痛哭的嬿婉,揚着臉道:“皇上,一人做事一人當。扎齊是妾身所害,愉妃是妾身所冤,皇后和她腹中皇子也是妾身買通了田嬤嬤所害!妾身無話可說,願意伏誅!”她眼中流出渾濁的淚,淒厲道:“可是皇上,這件事與妾身的兒子佐祿無干!他只是個不成器的孩子,什麼也不知道!也......”她瞥一眼嬌弱欲墜的嬿婉,極力忍着道:“也與令妃娘娘無干!”

嬿婉嚶嚶啜泣不止:“額娘......額娘......”

如懿望向嬿婉的目光毫無溫度,語意冰冷:“用自己和弟弟的前程來要挾你額娘,本宮倒是沒想到,你有這般膽氣!”

嬿婉素日紅潤的面龐泛着蒼蒼微青,她伏在地上,仰起臉看着如懿,似一縷卑微到極處的塵芥,盈盈含淚,無限委屈道:“額娘罪有應得,便是伏法當誅,臣妾也不敢有二言。但皇后娘娘此言,莫不是一開始便要借額娘之錯來索臣妾之命。若是如此,臣妾便將腹中孩兒與臣妾之命一併送給了皇后娘娘吧!”

她的眸中盡是蒼茫的委屈與哀傷,如白茫茫的洪水,洶涌而來。可是那眼底分明有一絲深深的怨毒,錐心刺骨,向如懿迫來。

綠筠性子再溫和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譏誚道:“你腹中孩兒是皇家血脈,不過借你肚腹十月,你有什麼資格斷他生死,還要送給皇后娘娘!你倒拿着皇上孩兒的性命予取予求麼?”

祈妃亦嫌惡道:“懷胎十月的辛苦誰不知曉,拿着孩子說嘴,是要以此要挾皇上和皇后麼?”

皇帝斷然喝道:“放肆!”

這一語,也不知是怪祈妃還是嬿婉。如懿以溫然目光相承,悲憫而淡然:“你真的要以腹中孩兒輕言生死麼?”

嬿婉亦知自己出言輕率了,然而如懿的目光看似溫潤,卻如利劍逼得她無所遁形。她心下更急,更覺得腹中抽痛,她一咬牙,猛地擡起腰肢,一個不穩又踉蹌斜倒於地上。劇烈的起伏扯動她腹中隱隱的疼痛,心頭閃過一絲暗喜,這個孩子,是來救她的,居然此時此刻動了胎氣。她死死地抵着疼痛蔓延而上的脫力感,拼着全身的力氣厲聲喚道:“皇上,臣妾出身寒微,便是謀害皇后娘娘與愉妃,於自己在宮中又有什麼好處?蒙此冤屈,臣妾不甘啊!”

她的哭喊撕心裂肺,更兼着滿臉痛楚,實是悽絕!

如懿深吸一口氣:“皇上,臣妾不相信巫蠱,但臣妾相信人心之毒,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今日下的手可以黑到臣妾生產時的接生嬤嬤,可以讓臣妾的皇子死得如此冤屈,那麼來日,宮中皇嗣的生死,都要落於令妃母女手中麼?”

有片刻的寂靜,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於皇帝,殿中只聞得嬿婉極度壓抑、痛楚的呻吟。那呻吟聲漸漸難以忍耐,還是進忠發覺異樣,驚呼道:“皇上!血!血!”

衆人凝眸望去,只見嬿婉裙腳隱約有血色蜿蜒。她捧腹蹙眉,冷汗淋漓,悽楚道:“皇上!皇上!”

綠筠不由得有些着慌:“皇上,看樣子,令妃怕是動了胎氣,要生了!”

祈妃縱然氣盛,可看着嬿婉臨產痛楚,不免也軟了神色。

嬿婉的目光纏綿而悲切,遲疑地看着皇帝,喚道:“皇上......皇上......咱們的孩子......”

皇帝略一遲疑,深深望一眼忍痛不已的嬿婉,斑駁的血色似未能打動他的冷峻:“禍亂宮闈者,不可不嚴懲!魏楊氏狂悖

,謀害皇嗣,即刻拖出去,賜毒酒!”皇帝緩和口氣,“但魏楊氏難得進宮,令妃到底身在宮中,並不深知底細。何況令妃到底有身孕,即將臨盆......”他的眼底有無法掩飾的爲難,投映於如懿眸中,“那也是朕的孩子。”

嬿婉聽得皇帝之令,幾欲昏厥,卻在驚痛中極力撐住了自己,壓抑着哭泣:“臣妾謝皇上留額娘全屍。”

魏夫人面如死灰,被小太監拉扯着往外拖去。在經過嬿婉時,她驟然暴起,死死抓住嬿婉裸露的手腕,想是用勁太大,嬿婉腴白的肌膚被抓出深深的印痕。魏夫人目眥欲裂,淒厲道:“你說的!是你說的!佐祿......你會好好管束佐祿!”

嬿婉哽咽着連連頓首,急欲脫開魏夫人的牽扯:“額娘,皇上留您死後的體面,不讓您身首異處,您要謝恩。”她的眼底蓄滿了淚,叩首連連:“皇上,臣妾會拿一輩子謝您的恩情和體面!”

魏夫人再無言語,直挺挺倒在地上,被進忠拖了出去。嬿婉掩袖欲哭,禁不住腹中刀絞般疼痛,終於嗚咽着痛呼出聲。

如懿微微定住,到底無法說出口。她是怕的,是真的。曾經無法生育的年歲裡,她真是恨,恨得牙齒都咬碎了,硌着滿口的碎棱堅角,一口口往下吞。她是恨的,所以在冷宮絕望的歲月裡,明明知道那些棉絮和蘆花會害死孱弱的永璉,她還是告訴了海蘭,由着海蘭和綠筠用共同的仇恨,將那個小小孩子送上死路。

可是那時沒有想過,有一日,她會活着出了冷宮,可以呼吸着冷宮之外不曾腐敗的空氣,她會一步步走到後位之上,會有自己的孩子。

那種隱藏着的罪悔,是日日夜夜的折磨。

海蘭不害怕,因爲她是海蘭,無所畏懼的強大的海蘭。她害怕,她愧疚,她懺悔,因爲她有那麼多的牽掛,因爲她不曾想過,許多年後,她也會飽嘗喪子之痛。

這樣的靜寂,還是綠筠率先打破。她捻着手腕上十八子蜜蠟珊瑚珠手串,面色微白:“去母留子,也是可行之道。”

如懿瞬間睜眸,意識到皇帝是不會這般做的,不爲別的,只爲皇帝亦是失母之人。她深深呼吸,壓制住功虧一簣的頹敗感,輕緩道:“找個妥當的接生嬤嬤,照顧令妃生產。”她欠身:“皇上,那麼臣妾,親自去接愉妃出慎刑司。”

皇帝頷首,微覺歉然:“愉妃無端受此冤屈,是該皇后親自迎接,纔可平息流言。”

嬿婉被王蟾扶着扶着上了軟轎,渾身被巨大而陌生的疼痛絞纏着,忍不住哭出聲來。春蟬兩手發顫,抓着嬿婉的手道:“小主放心,即刻就到永壽宮了。太醫和接生嬤嬤很快就會到!”

嬿婉扭着脖子看着身後漸行漸遠的翊坤宮,泣道:“皇上,皇上......”

春蟬難過而不安:“小主,皇上是不會來的。您安心,安心生下一個皇子,事情便會有轉機的。”她說罷,又急急催促擡轎的太監:“快些!快些!沒看小主受不住了麼!”

太監奔走時衣袍帶起的風顯得雜亂而灼熱,而另一種絕望的哭泣聲,喚醒了嬿婉疼痛的神經。她慌慌張張直起身子,尋覓着那哭聲的來源,慼慼喚道:“額娘!額娘!”

甬道的轉角處,嬿婉驟然看到魏夫人被拖曳的身體,她再也忍耐不住,放聲痛哭。春蟬見機,忙上前幾步,拉住爲首的進忠,切切道:“進忠公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您讓小主和夫人再說兩句話吧。就當送夫人最後一程。”

進忠爲難地搓着手,看見軟轎上的嬿婉又是疼又是哭,跺了跺腳,退到一旁道:“好吧!可得快點兒,否則連我的腦袋也得丟了。”

春蟬忙忙答應,示意小太監們輕穩放下軟轎。嬿婉忍痛撲向魏夫人的身體,哭道:“額娘,額娘,對不住!女兒保全不了你!”

過於沉重的絕望讓魏夫人保有了難得的平靜,她目光凌厲;"我不只爲了你,更爲了佐祿!”

嬿婉熱切的悲哀倏然一涼:“原來到了這個時候,額娘最放心不下的還是佐祿!”

魏夫人狠狠盯住她:“你爲了自己連額娘都可以要挾!哼哼!我和你阿瑪早知道,女兒是靠不住的!”她迫視着嬿婉,“佐祿,他是魏家唯一的男丁,唯一的血脈。你給額娘發誓,無論如何,都會保全他,護着他,就像護着你肚子裡的這塊肉,護着魏氏滿門未來的希望!”

一語催落了嬿婉無盡的熱淚,她咬着脣,極力道:“額娘,女兒聽您的話,您不會白死!”她傷心欲絕,忍不住低低呼痛。

魏夫人強打起精神,喘着粗氣道:“嬿婉!是你蠢!是額娘蠢!咱們一直費盡心機,想要剷除一個個障礙,殊不知卻舍大取小,走了無數彎路!”

嬿婉咬得脣色發紫,急切道:“額娘,您說什麼?”

魏夫人照着自己的面孔狠狠抽了一個耳光,抽得嘴角淌血。她嘶啞着聲音道:“嬿婉,額娘算是看清楚了!除去誰都沒有用,絞盡腦汁,用盡手腕,還不如專心對付一個!”

嬿婉驚呼:“皇后!”

魏夫人切齒道:“是!除去她的孩子算什麼,她照舊是皇后!還不如一了百了,將她扳倒。算命的仙師說了,你是有運無命,那賤人是有命無運!就憑着這句話,你一定要奪了她的皇后之位,讓她生不如死!”她還欲再說,進忠忍不住催促:“小主,拖不得了!您也得留着奴才的腦袋好給您效力啊!”

魏夫人灰心到底,泫然含悲,被進忠拖着,一壁低呼:“嬿婉,額娘能幫你的,只有到這裡了。你自己......你自己......好好護着佐祿,別負了額娘用命換的......”

帶着暑氣的風潮溼而黏膩,將她悲切的尾音拖得無比淒厲。嬿婉想要追上去,卻被身體的劇痛扯住,險險跌倒。春蟬與瀾碧慌得相對哭泣,拼命扶住了嬿婉,茫然四顧,忽然叫起來:“小主,齊太醫來了!小主,齊太醫來了!”

海蘭扶着宮女緩緩走出,有些跌跌撞撞,不大穩當。她精神倒還好,瘦了一圈,也憔悴了不少,好像一夜之間便蒼老了五六歲,但眉目間那種濯濯如碧水春柳的淡然卻未曾淡去,還是那樣謙和,卻透着一股什麼也不在意的氣韻。

她的腳步有些滯緩,慢慢地,一步又一步,好似許久不下牀的人終於踏到了堅實的地面,腳步卻是那樣綿軟。葉心與春熙一邊一個扶着她,也甚是吃力。

如懿領着永琪候在慎刑司門外,見了她出來,忙伸手穩穩扶住她的手肘。永琪早已淚流滿面,跪下叩首道:“額娘!額娘!”

海蘭深深地看他一眼,伸手拉他起來:“還好,尚不算過於毛躁。”

如懿握着她薄如寸紙的手腕,不覺深皺了眉心:“瘦了好些,都能摸着骨頭了。”

海蘭見了如懿,想要展顏笑,卻先是落下淚來:“姐姐。”她見如懿一臉擔憂,忙道,“這些日子你也不好過吧?”

如懿爽然一笑,眸中閃過一點流星般微藍幽光:“撒網收魚,總比渾渾噩噩任人魚肉好得多。”

海蘭半靠在如懿身上,低聲道:“我聽葉心學舌,似乎是爲了巫蠱之事?”

如懿不以爲然,面上笑渦一閃:“藥引子而已,否則怎見藥力?”

“真有其事?”

“去搜魏府的人是李玉帶去的,做些手腳也不算委屈了他們。若無巫蠱事,哪裡勾得清皇上心底餘毒,既然他總以爲是本宮妨害自己的十三阿哥,相信天象禍福之說,那麼巫蠱毒害,他也更會相信。”

海蘭頷首,含了安定之意:“是。我們已經忍得太久。只是折損了姐姐的一個阿哥,才換了他額孃的一條命,實在太不上算!”

“不管什麼命,都是人命!本宮所要的,不過是一命抵一命。如今她失寵於皇上,她兄弟佐祿也沒了依靠,如同喪家之犬卻還成日惹是生非,也夠叫她傷神的了。”

海蘭不肯放心:“姐姐真覺得令妃會安分守已?”她側耳傾聽,“是誰在叫喊?是令妃要生了,是不是?”

“管她生什麼。她已是無依無靠,唯殘命而已。若是趕盡殺絕,反而叫皇上疑心。”如懿無端生了幾分疲累,“本宮與皇上之間,彼此疑心至此,若不再留三分餘地恐怕傷人一千,自損八百,反而不好!”

海蘭嗤嗤一笑,眼中盡是不屑:“姐姐還是在意皇上?”

如懿的憂鬱凝於眉心:“不是在意皇上,是在意‘夫妻’二字。本宮與皇上少年相伴,悠悠數十載,難不成要爲了旁人走到分崩離析之地麼?”

海蘭渾不在意,拍去衣上塵灰:“此事之後,皇上可曾好生安慰姐姐麼?”

“事過境遷,安慰有何用?本宮與皇上都已過了半生,即便年華漸去,又連遭創痛,容色朽頓不如年輕的嬪妃了。但偶爾見見,閒話兒女,便也全得過情面了。”

海蘭一笑,大大方方道:“姐姐這話,說的倒是我了。’

“所以皇上喜歡誰,由着他去便是。本宮只瞧着你,別再吃這樣的暗虧就好。”她憐愛地看着海蘭,伸出手爲她細細理順凌亂鬢髮,柔緩道:“在慎刑司受苦了,本宮讓容珮燉了你最喜歡的山藥蓮子燉水鴨,此時估計爛爛的了,正好入口。”

海蘭輕笑,神色亦活泛許多:“有姐姐的囑咐,雖然所住牢籠窄小,不便伸開手足,但心裡安寧,倒也不算受苦。”她看着永琪,一雙明眸似要看得他成了個水晶人:“聽說你到底沉不住氣,去求了皇額娘救我,是麼?”

小小的少年面上盡是赭色,忸怩不堪。

海蘭凝視着他,笑影漸漸收斂:“你這般做,便是不信你皇額娘會真心救助於我,才做出這般醜態,是麼?”

如懿按住她的手,微微搖頭:“到底是小孩子,咱們什麼都瞞着他,他是你親生子,難道無動於衷?也幸好他急得日日來叩首,旁人才信本宮真厭恨了你,才能被咱們找到蛛絲馬跡。”

海蘭盯着羞愧的永琪,見他越發低下頭去,搖首不已:“你皇額娘疼你,才爲你說話。今日額娘告訴你明白,你的錯,一是輕信人言,二是疑心嫡母,三則救助亦無方向。你知道額娘是因十三阿哥緣故而進慎刑司,皇后爲十三阿哥生母,若無額娘與你皇額娘情分,你求之何用?”

永琪滿眼是淚,強忍着不敢去擦,只得生生忍住道:“可是求皇阿瑪和太后娘娘也是無用的。”

“當然無用!”海蘭斷言道,“亂花漸欲迷人眼,此時你更要留心你皇額娘與皇阿瑪的舉動,看看是否有可以助益之處。再不然,李玉和凌雲徹處都可旁敲側擊一二,何至於做出這般慌亂無用之舉。要知道,爲人處世,一旦過於急切,便會亂了分寸,敗相盡現。”

永琪被訓得面紅耳赤,囁嚅分辨道:“兒子當然是信皇額孃的......”

海蘭深深剜他一眼,含了沉沉的失望,道:“雖然信任,卻不能一信到底,不能貫徹始終,便是你最大的錯處!”

永琪喃喃着想要辯白,如懿溫和地目視他,撫着他的肩膀:“皇額娘知道,你雖年幼,卻飽經世態炎涼,知道一切要靠自己,要信自己。但,本宮雖是皇后,是永璂額娘,也是從小教育着你的額娘。”

永琪俊逸的面龐漲得通紅,深深叩首,默然不言。

七公主的平安誕落,已經是一夜之後。

此時的永壽宮已經人仰馬翻,人人自危。只春蟬與瀾翠兩個大宮女還在旁殷勤服侍,底下的人全不知避到何處去了。放眼閣中,唯有幾個接生嬤嬤,有一搭沒一搭地忙着。

嬿婉從陣痛中甦醒過來,眼底乾涸得沒有一滴眼淚,悽惶地望着閣頂銷金菱花圖樣,那點點碎金成了落進眼底的刺,深深扎進軟肉裡。她的咽喉因爲長時間生產時的疼痛呼喊而沙啞,卻依舊喃喃:“怎麼會是公主?怎麼會?”

春蟬怯怯寬慰:“小主別這麼着,月子裡傷心是要落下病根兒的。公主,公主也好。公主貼心呢。”她極力轉着腦子,“小主您忘了,比起皇子,皇上也更喜歡公主呢。”

嬿婉聽得“皇上”二字,微微掙出幾分力氣:“皇上,皇上知道了嗎?”

春蟬與正端進熱水的瀾翠對視一眼,還是道:“皇上已經打發毓瑚姑姑來看過一眼,回去覆命了。”

嬿婉眼底的熱切被澆滅殆盡:“皇上和本宮一樣,都盼着是位皇子!爲什麼偏偏是個沒用的公主?若是皇子,本宮便有辦法脫出困境!爲什麼?”

春蟬嚇得趕緊捂住她的嘴:“小主!小主!公主也好,皇子也好,您總算母子平安,也不枉夫人......”她有些畏懼,“方纔進忠來回話,夫人已經上路。小主,您可別忘了夫人臨終囑託,一定得善待自己啊!”

正說着,七公主嚶嚶哭了起來,她的哭聲極其微弱,也怕吵着傷心煩惱的嬿婉似的。不知怎的,這小兒的哭聲便觸動了嬿婉的心腸,終於嘆口氣道:“抱來給本宮瞧瞧。”

瀾翠見嬿婉有興致,忙抱了七公主上去,喜滋滋道:“小主快看,七公主長得多好看!”

嬿婉懨懨地瞥一眼紅錦襁褓中的嬰孩,皺眉道:“臉皺巴巴的,沒有本宮好看,也不大像皇上。”

瀾翠吐了吐舌頭:“孩子小時候都這樣,長大就好看了,女大十八變哪!”

嬿婉隨意撫了撫七公主的小臉,疑道:“怎麼哭聲這麼弱?是不是餓了?”

乳母是早已挑好的韓娘,她上前福了一福,抱過公主哄着道:“回小主的話,公主喝過奶了,就是身子弱。小主是頭胎,生得緩慢,公主也遭罪些。”她掰着指頭,“哎呦!今兒已經是七月十六了。公主是昨夜生下的,正好是七月十五的中元節!”

另一個乳母“哎呦”一聲,嘴快道:“中元節,可不就是鬼節嘛!”

春蟬兇兇地橫了乳母一眼,怒道:“嘴裡胡嚼什麼!公主也是你們能議論的?還不趕緊抱下去喂公主!”

乳母們抱着公主訕訕退下,外頭隱約還有誰嘟囔:“神氣什麼!生了公主皇上也不來看一眼,早就失寵了的,還威風八面的!”

“七公主出生的日子可不好,和前頭淑嘉皇貴妃的八阿哥一樣,都是鬼節生的。”

“你們瞧八阿哥,那條腿好了也是一瘸一拐的。咱們七公主也可憐,令妃娘娘又是這個境地,可見是被她額娘連累透了。”

“一輩子就只能得這麼一個公主了,公主能算什麼依靠呢?連愉妃都不如,只怕這輩子都完了。”

所謂的絕望,大概就是這樣毫無希望。原本意料中的錦繡人生,會因爲突如其來的失算,全盤崩潰。

她望着窗外淒寒如雪的月光,揉了揉乾澀的眼,啞然哭泣。

生下公主後的數日裡,嬿婉抱着小小的,瘦弱的嬰孩,聽着她哀哀的像病弱小貓般得哭聲,彷彿也在替自己申訴着無盡的委屈、失望、惶恐與憤恨。

人人都以爲她完了,是麼?恍惚的一瞬間,連她自己也這麼覺得,卻又很快安慰自己,還年輕,一切還可以重頭來過。

嬿婉無聲落淚。彷彿只有這溫熱鹹澀的淚水,才能抵禦四面八方洶涌而來的惶惑。正默默唸想間,卻見李玉帶着兩個小宮女進來,恭恭敬敬向她請了安道:“令妃娘娘萬福。”

嬿婉幾乎是欣喜若狂,慌慌張張擦了淚,忙不迭起身道:“李公公來了,可是皇上想念公主,要公公抱去麼?”

李玉的笑容淡淡的,維持着疏離的客氣,像冬日裡的毛太陽,明亮,卻沒有熱度。“回小主的話,皇上是惦記着七公主了。但想着小主還在月子裡,親自照拂不便,所以特命奴才帶了去。”

嬿婉一怔,大爲意外:“公主還那麼小,便要抱去阿哥所了麼?”她慌里慌張,“公主還小,離不得額娘。”

“小主此言差矣。宮中規矩,若非皇上特許可由親孃養育,皇子和公主都會交由乳母在阿哥所帶着,或是交給身份更尊貴的嬪妃爲養母。”李玉道,“皇上的意思,穎嬪小主膝下無子卻出身高貴,可以替小主撫養七公主。”

瀾翠失聲喚道:“怎麼會?穎嬪小主只是嬪位,我們小主可是妃位啊!”

李玉沉下臉道:“穎嬪小主雖然是嬪位,但卻出身蒙古貴戚。穎嬪小主又是諸位蒙古嬪妃之首,其貴重受寵,豈能只按位分序列。”

瀾翠深知嬿婉對七公主身爲女兒身頗爲失望,但也知道這個孩子的要緊,欲再分辨,但見李玉神色冷淡,也只得噤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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