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得了煦玉首肯, 便與寶釵擇定時日,命人將拜帖送往柳府,約定上門拜訪之日。此番賈母聞言亦是贊同, 待她二人前往辭行之際, 專程吩咐她二人替她向柳府老太君問好。她二人自是鄭重應下。
此番釵黛二人皆用心梳妝打扮了, 方各乘一頂四人轎, 其後一輛鞍車坐了紫鵑、雪雁、鶯兒、文杏四名丫鬟, 再一輛鞍車坐了黛玉的乳母與薛家的一名僕婦,再一輛車則裝着衣服首飾胭脂水粉之類預備着。賈珠煦玉又命鄭文、林士簡騎了跟班馬在外照應。
待到柳府,直接駛入二門。只見此番這二門內還有別家的轎輿停在此處, 見那轎輿亦是雕輪繡帷,方知今日柳府內宅有貴客來訪。芷煙命執事媳婦在二門處將客接了進來, 先行迎入上房向柳家老太君請了安, 替賈母問了好。老太太見罷她二人倒也很是誇了一通。在上房吃了一杯茶, 方又出來,往芷煙房中來。因柳老太君將這雙龍鳳兄妹養在身邊之故, 柳菥柳芷煙皆隨老太太住,未隨了謝夫人。遂此番釵黛二人出了上房,隨丫鬟往院中另一處房舍而來。芷煙聞知,亦是親自領着五香在房門處迎接。黛玉寶釵見狀,忙不迭直勸她勿要多禮。
之後入了房中, 只見此處正坐着兩位雍容華貴的貌美佳人。見釵黛二人進了屋, 亦忙不迭起身見禮。芷煙方一一介紹了, 只見那身着錦衣袍服的小姐正是南安郡主, 南安郡王炎煜的胞妹炎煐;她身旁另一位少婦則是已經出閣的禮部尚書孫家鼐的獨女孫玉淑, 此二位佳人亦是盟姊妹。此番待介紹畢,釵黛二人忙不迭向二位佳人見禮, 這二位亦還了禮,算起來各家之間還都有些世誼。
釵黛二人先向芷煙問候一番,只見芷煙乃是染了風寒,正發熱,雙頰燒得發紅,卻如病中海棠,猶自呈鮮。之後又轉向二位佳人,只見她二人雖不及芷煙那般絕世無雙,然炎煐生得雍容大雅,窈窕靈巧;孫玉淑則生得靜婉妍妙、娟秀和順。
二位佳人亦不露聲色地細細打量釵黛二人,炎煐率先開口說道:“素聞母妃道賈府的姊妹們個個都是好的,只我從未得嘗一見,如今見罷,果真名不虛傳。”
而那孫玉淑,因了自己從前與林家的一段前緣,又與別個不同。此番倒也留心觀察了這煦玉的胞妹黛玉,只覺兄妹二人氣質風骨當真相肖了□□分,真真是個林下風流,秀麗超羣,心下便添了許多讚賞喜歡。又見一旁寶釵,亦是天姿國色、瑩潤豐澤,見之令人難忘。隨後衆佳人便在芷煙屋內暖閣中閒談,五香則從旁侍奉。衆佳人自是對芷煙大婚在即說些歆羨道賀的話,只道是得嫁這般才貌雙全的乘龍快婿,生生成就一雙郎才女貌的才子佳人,如何不令人豔羨眼饞的?何況本身便是姨表兄妹,自小相識長大,更是親上加親。一番話說得芷煙面紅耳赤、羞赧不堪。隨後亦是紅着臉對期間打趣得最起興的炎煐說道:“郡主且不忙着拿妹妹作那消遣,孰不知郡主又如何沒有出閣的那一日?屆時妹妹纔有好看的呢!”
炎煐聞言則笑曰:“妹妹說哪裡話,姐姐我的婚事豈是自家能做得了主的?還不全憑了聖上一句話罷了,哪裡及得上妹妹能嫁了意中人……”
這邊黛玉寶釵二人聽罷方知原來南安王府中尚有這等隱情,心底對這炎煐倒也寄予了幾分同情,只道是這炎煐此番打趣芷煙親事,未必不是強顏歡笑,內裡苦楚罷。
對了此事炎煐亦未深談,衆佳人亦知趣不言,又聽炎煐轉了話題道:“如此說來,在座諸位,除卻佩仙姐姐,皆是尚未出閣的閨女。只怕今後這初爲人婦的經驗,還要向佩仙姐姐討教呢。”
孫玉淑聽罷淡笑對曰:“郡主說哪裡話?這裡姑娘們人人皆是那聰慧伶俐的,何需討教,想必皆是成竹在胸。”
炎煐又道:“姐姐夫婿亦是個好的,當朝工部尚書家的小公子,如今升至翰林侍讀學士,可知亦是個有才華的……”
孫玉淑聞言不過一笑了之,並未多作解釋,心下卻惟有苦笑。只道是如今黛玉在這處,總令她不由自主地將心思飄到她哥哥煦玉身上。若說自己這丈夫,雖是尚書之子,與自己亦是門當戶對,對外自是光鮮無比,孰不知她卻是“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待成親之日見過那尚書之子後,只覺此人相較煦玉,既無煦玉那般才貌,亦無煦玉那般風度,不過凡夫俗子一介罷了。又念及自己曾擁有一樁宛如芷煙一般的良姻,不過得而終失,心下便更添黯然。婚後與夫婿雖亦是相敬如賓,奈何心下的失落卻難以彌補。因有了這樁心事,近日裡回孃家省親之時偶聞母親提起自家有意與林家聯姻之事,令自己胞弟迎娶林家小姐,方對了跟前黛玉,不由地添了更多關注。
一干佳人閒談一陣,因了芷煙有恙,遂無法領着衆人前往園中游逛,只得在屋內坐了半日,說了些私房話,吃過幾杯茶,炎煐孫玉淑便提出告辭,黛玉寶釵亦隨之慾辭。芷煙挽留晚飯,她二人則推遲了,只道是下回待芷煙好轉,她二人方往了侯府喝喜酒去。之後命家人備轎,二人上轎,芷煙欲送至二門處,她二人方攔着。芷煙遂命僕婦送了一回,二人領着衆家人自去不提。
芷煙因在房中將養,遂近日裡皆未隨了上房老太太一併用膳,只在自己房中用些清淡膳食調養。當日晚膳後,芷煙正半倚在榻上拿了卷元曲讀着,讀到那首《潘妃曲》曰“目斷妝樓夕陽外,鬼病怏怏害。恨不該,止不過淚滴旱蓮腮。罵你個不良才,莫不少下你相思債”之時,不僅放下書,念起心下之事,徑自出了一回神。
不知過了多久,便聞見蘭香道句“侯二爺來了”,芷煙方回過神來。正要令丫鬟扶起身來行禮,便被孝華伸手製止。孝華順勢往榻邊椅上坐了,詢問芷煙今日可是大安了。芷煙答不過是發了熱,並非甚大不了之病,奈何倒累及各家姊妹往來慰問一回,倒令她心下難安。
孝華聞罷這話則笑道:“如此便也快些大愈了,此番菥兒在外間將養,你在這宅中將養,你兄妹二人還未曾這般不約而同過。這般養痾,倒將你往日神采皆是埋沒了,從前何曾這般倚靠榻邊做那捧心西子之狀?”
芷煙聞言心下一凜,遲疑半晌方低聲問道:“哥哥可是不喜?”
孝華一聽,心下疑惑不解,遂問道:“妹妹此話怎講?”
芷煙則道:“哥哥可是不喜妹妹這般?抑或不喜妹妹?”
孝華聽罷這話更是疑惑,道句:“不喜妹妹一說從何而來?”
芷煙輕咬朱脣不語,卻說她此番染恙,亦有心疾之故,自從知曉了孝華與柳菥之間有那私情,便有了心結,只道是孝華心儀柳菥而不喜自己,遂染恙之時亦不留心治癒,而有意效仿了柳菥纏綿病榻之狀,成了個病中美人的光景。不料此番見孝華嗔怪,方知孝華卻不喜自己如此。
孝華見芷煙似是心緒不佳,便不肯久坐,惟吩咐幾句曰好好將養,按時吃藥之類,又吩咐了一旁伺候的五香幾句,方起身欲離。不料剛立起身,便聞見身後芷煙喚道:“華哥哥。”
孝華聞聲住了腳,只得又坐下,問道:“還有何事見教,我洗耳恭聽。”
芷煙躊躇片晌方道:“我與哥哥之事,雖系父母之命,到底亦是既定之事,我們別無選擇,遂只得……”
孝華聽罷這話說得蹊蹺,方打斷芷煙之言說道:“妹妹多慮了,你我之事雖是父母做主,然若是換作我們自主抉擇,除卻煙兒,我又能擇以何人?”說到此處又淡笑道句,“抑或是煙兒有了那心儀之人,此番卻是反悔了?”
芷煙聞言嬌嗔道:“華哥哥!何出此言?!這如何可能?!”
孝華遂道:“既如此,又何需多慮。”
芷煙聞罷孝華之言心下欣悅非常,孝華已明言自己乃是他心目中最爲鐘意之人,竟是捨我其誰?然念及孝華與柳菥之事,又遲疑着問道:“我與三哥哥是雙胞兄妹,華哥哥不會是拿我作了三哥哥罷?”
孝華聽罷,雖淡然回答,語氣卻是毅然決然:“這如何可能?於我看來,你們兄妹二人可謂是千差萬別,如何有那替代的可能?”
芷煙聞言便也安下心來,只道是儘管孝華心裡有個柳菥,然到底自己在他心裡仍是不同的。芷煙又欲再問孝華心裡對柳菥乃是何種情愫,便見柳菥房裡的惜香進來喚孝華前往,遂他二人亦不及再說,孝華便告辭去了。
此番屋內除卻衆丫鬟,便惟剩芷煙一人,芷煙放身子躺下,將之前的談話再細細尋思一回,竟是愈想愈情難自己,念及孝華所道舍她其誰之言,一面羞紅了臉,暗自欣喜;一面亦是止不住尋思自己那未能詢問出口的問題的答案,心下亦總有那麼幾絲疑慮,放心不下。
卻說孝華隨惜香到了那外間書房內,入了房中,只見柳菥側臥在榻上,面無血色,拿絲帕捂嘴咳着。孝華見狀,三步趲作兩步跨至柳菥榻前,拿手替他拍着後背,一面說道:“歇了吧,歇了便不想着咳了。不過是尋常的風寒,這回怎的這般嚴重?”
柳菥咳了一陣,咳得幾近將氣管肺葉欲一併咳出之狀,半晌方開口說道:“我這身子我自己知曉,近日來我實感大不如前,大抵大限之日將近……”
孝華忙打斷柳菥之言道:“說甚大限之日?這般年紀,不知生,焉知死?”
柳菥啞着嗓子又道:“我早已知曉,你娶妻之日,便是我將逝之時,我活着還有甚意思。好歹捱了這些年,皆是因有你陪着之故……”
孝華聞言扳住柳菥雙肩厲聲說道:“我便是成親,又如何會離了你?難道煙兒會將我二人分開嗎?”
柳菥心急,咳了兩聲方道,竟是呼天搶地一般:“總歸了你娶煙兒,我二人難成正果。上天偏何將我與她生成一對雙生兄妹,又何以將我生成男兒身,令我無法與你結成良緣?!這世道,竟註定了是有她無我,有我無她!……”
孝華聽罷這話只如萬箭攢心,痛徹心扉,將柳菥瘦弱的身軀一把摟進懷裡,只覺懷中軀體只餘瘦骨一把,慘然說道:“我二人不過兩廂情悅,何嘗在意過你是男是女?想必當初南安太妃將太太的金步搖摘下贈姨媽定親之時,便已註定了你我之情緣……”
柳菥則道:“然我終是生成男子,你我終歸是有緣無分。”
孝華聞言只得勸慰柳菥幾句,隨後又道是今日自家府裡太太身體有恙,他需回府伺候,無法留在柳府過夜。令柳菥好生調養將息,待明日下朝後,他再來探視。說罷方依依不捨地去了。躺在榻上的柳菥目視着孝華離去的背影,只如孝華就這般行出了自己的生命一樣,一時間悲從中來,腥甜上涌,一口血便就此噴出。伺候的五香見狀,唬得是手忙腳亂,手足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