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

這一日賈環領着賈琮陳瑞錦到了廬州城西範誠的院子,一瞧,他們跑鄂州的功夫人家學堂已經開張了,靠近些便有齊齊整整的讀書聲傳來。

賈琮羨慕道:“好實幹的人!可惜先被廬王撈走了。”

陳瑞錦瞧了他一眼道:“你又想撬人家?”

賈琮搖頭:“撬不到。我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撬到手的。從司徒兄弟手裡撬林姑父撬了多少年?還是他們內槓才讓我鑽了空子。這個範誠,只能看着流口水了。”

賈環也道:“起初我只贊他忠心,不想此人越來越使人敬重。”

“他與林姑父這樣的人,也是我們民族的脊樑。”賈琮道,“雖然有時候挺讓人憋屈的。”乃上前向門子拱手道,“請問範先生可在麼?”

那門子道:“我們爺這會子不在,敢問兩位爺尊姓大名?”

賈環思忖片刻道:“他今日會來麼?”

門子道:“我們爺下了衙門會來轉轉、瞧瞧學生。”

賈環點頭道:“既這麼着,我們到裡頭去瞧瞧、等他可好?”

門子見他們連名姓都不肯說,頗爲遲疑。只是他二人皆穿着儒生袍,又有幾分貴氣,沒敢攔着,放他們到了裡頭。三個人在院子裡轉了轉,看各間屋子皆有先生在教授功課,細聽皆是蒙學那幾本,有快有慢,不禁點頭。

到了黃昏時分,範誠照例來學堂走走,聽門子說來了兩位年輕的先生,忙走到裡頭。只見學生們都已下學,老大一羣圍着不知做什麼。走過去一瞧,有位胖乎乎的書生正坐在一塊木板上,木板下頭是院子裡蓄水的大缸,下頭站滿了學生與教書先生。

只聽那胖書生道:“我曾聽人說過,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下頭的學生紛紛點頭。“然而,爲何許多人都覺得破荷葉、枯草根子並不值錢呢?因爲他們用不上,沒買賣過這兩樣東西。雖然許多人不知道,這兩樣東西依然是值錢的,並不會因爲許多人不知道它們可用變得不值錢。韓非子曰,千里之堤毀於蟻穴。這話聽着容易,我是總也想不明白怎麼回事。因爲我不懂治河,也不懂蟻穴。倒是有另一個故事。說是古時候有個鐵匠,平素做事皆好,做的刀槍甚至鐵鍋都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偏有一日他在做一枚釘子,懶散了些,那釘子做的不甚結實。他遂想着,橫豎不過是枚釘子,便罷了。”他一壁比劃一壁說,說到最後,鐵匠之國輸了一場要緊的大仗,亡國了。鐵匠全家被俘虜,淪爲異族奴隸。

學生們譁然。

那胖書生乃問道:“諸君,咱們議論下,此國既亡,都是誰做得不對?”

下頭一羣人喊:“鐵匠——”

胖書生道:“鐵匠自然做得不對,然除去他,另有旁人也做得不對。”

下頭另一位書生道:“國主也不對,還沒預備好就與鄰國開戰。倘若戰備足夠,何至於區區一戰失利就亡國?”範誠見了他大喜,正是出去請將軍的趙三先生!

胖書生道:“保不齊是鄰國不打招呼直接開戰呢?數百年來外虜入侵我國從未打過招呼,他們自己悄悄預備好了便打過來。國主之過在於鬆懈。還有麼?”

有位教書的先生道:“釘馬蹄鐵的釘子何等要緊,將軍府買釘子的那個人竟然不查,此人亦有過。”

胖書生點頭道:“不錯,此人有過。買釘子的多半是尋常下人,看不出來什麼釘子好什麼釘子不好,只去最好的鐵匠鋪買便是。此人之過倒是小些。”

下頭一位學生道:“那將軍自己也有過。怎麼選了個外行去買釘子呢?下人不知道釘子要緊,他總知道的。”

胖書生“啪”的一擊掌,伸出大拇指來:“不錯!小夥子,你說的對。”那孩子不過六七歲,聽他喊“小夥子”有幾分不好意思。他接着道,“依我說,這件事裡頭,最大的責任便是將軍,最能避免此事之人亦是將軍。”他乃道,“鐵匠是個打鐵的。人都有犯困、犯懶、犯迷糊的時候。他縱然是京師第一鐵匠,也難免個別器物有瑕疵。何況釘子是個尋常小物,一如破荷葉、枯草根子一般,他也難免覺得不要緊。這釘子若是在牆上掛畫必然掛一千年不會壞,千年後人們依然會說這是好釘子、不愧爲那時的京師第一鐵匠所造。然而將軍是知道此釘子要釘在馬掌上的,也知道馬掌上的釘子何等要緊,怎麼就派了一個不懂行的下人去呢?他若派一個懂鐵器之人去,這事兒就有轉機了。”

學生們又開始議論紛紛。

那胖書生又拍了拍手:“故此,每一個器物都是要緊的,每一個人都是要緊的。一枚尋常的釘子做差了、一個買釘子的下人不懂行,也會亡國。各位,你們當中少有人能考取進士、入朝爲官,多數長大後從事各行各業,農、工、商。然而你們每一個人都極要緊。於廬州、於天下,都極要緊。你們眼下都是少年,就如同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二十年後,天下是你們的。你們今日好生唸書,不是因爲念書須得花好多好多錢、白佔範先生便宜;乃是爲了藉機學些爲人處事的道理。一如範先生常說的,毋以善小而不爲,毋以惡小而爲之。來日縱不能飛黃騰達,總不至因爲些許可以避免的小事釀成大錯,不成爲那枚釘子、那個蟻穴。”範誠正欲叫好,胖書生忽然臉皮子一緊,正色從左到右掃視了下頭一圈兒,衆學生先生俱屏氣凝神,範誠也不禁肅然。

胖書生乃翻身站在了木板上,直着揹負手大聲唸到:“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

範誠脫口而出喊了一聲“好!”趙三率先鼓起掌來,旁人立時跟着鼓掌。

胖書生就在水缸上向衆人作了個揖,跳下來直走到範誠跟前,當衆一躬到地:“範先生言出必行、雷厲風行,晚生佩服得五體投地。”

範誠趕忙伸手相攙:“些許小事何足掛齒。”

胖書生道:“老子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這羣孩子來日都是我朝各行各業的中堅力量,他們知事明理則天下大治。我方纔還說,範先生與林海先生這樣的人,乃是我們民族的脊樑!”

趙三在旁道:“他委實說了,就在書院門口。”

範誠怔了怔,連連擺手:“在下哪裡比得了林大人!他老人家乃天上皓月,我不過地下螻蟻爾。先生過譽、過譽。”話雖如此,心裡卻暗暗歡喜不已。遂拱手請這幾位到書房坐坐。

一時小童上了茶,範誠便請教他們名姓。胖書生含笑道:“晚生姓賈名琮,乃是金陵府人氏。”

範誠便是一愣:“莫不是榮國府三賈中的那一位?”

胖書生點了點頭。不待範誠驚喜,趙三上前深施一禮:“上回來廬州,因着些不大方便的緣故,晚生不曾對範先生說實話。晚生名叫賈環。”

範誠便知道他們當真是三賈,嚇得登時站了起來。賈環再三打躬作揖賠不是。範誠回想趙三所言所行,苦笑道:“難怪先生當日說,你這會子若是投了廬王未必是好事。”

賈環又拱手道:“實在是這小子——”他一指賈琮,“行動太惹眼。廬州如今最好就是安安靜靜的弄些銀錢養些精兵,莫引得旁人留神。”

賈琮道:“既然廬州小,小有小的好處。範先生,我纔有了個念頭,只不知廬王可願意。”

範誠忙問:“什麼?”

賈琮道:“義務教育。如你這般的學堂,建起三十所來,叫做小學堂,只教《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這三樣,讓廬州的百姓子弟都可唸完這三本書。其餘《千家詩》、《聲律啓蒙》、《幼學瓊林》等皆另建五所中學堂教授,小學堂中唸書最好的可以進中學堂。並建一所高學堂,正經教授四書五經,自然是中學堂最拔尖的才能進。這些錢,廬王一個人未必出得起。故此可以讓中學堂念罷、功課好的學生去小學堂授書抵稅,高學堂的去中學堂授課。”

範誠聽罷整個人懵了半日:“全城的百姓子弟……都念書?”

賈琮含笑道:“廬州不過方寸之地,羣狼環伺。縱然練兵,人數有限。平安州也小,但他們已經從兩條商業街擴展出商業區了,商業區裡頭有許多王爺大人的鋪子。沒人敢亂動他們,因爲不敢得罪太多人。廬州比平安州還小。單單指望旁人心慈手軟放過廬州是不可能的,除非有點別的什麼、讓旁人不敢亂動。若是廬州能以全民義務教育博得士林讚譽,諸王多少會有些顧忌。單單隻教三本書,說實在的,也花不了太多錢。名聲,有時也很有用。誰對廬州動刀兵,便會遭天下人口誅筆伐,而廬州百姓也會奮力抵禦外敵。”

範誠想了老半天,忽然“哎呀”一聲,向賈琮一躬到地:“先生奇才!晚生佩服之至!”

賈琮擺手道:“我只會動嘴皮子,唯有範先生這般實幹家纔是天下棟樑。”見範誠仍舊一臉敬佩,正色道,“範先生,我是說真的。知易行難。我有許多好主意,只是因種種緣故皆做不了。如範先生這般得了點子便做了,實在難得。晚生極佩服先生。”

陳瑞錦在旁撲哧一聲笑了:“這位先生與三爺都自稱晚生,你們究竟誰晚生些?”

賈琮忙說:“範先生年長我這麼些歲數,自然我是晚生了。”範誠又說不敢。賈琮不待他自謙搶着說,“不如我稱先生做大哥,你看可使得?”

範誠忙說:“哪裡擔得起?”

賈琮立時向他作了個揖,口稱“範大哥”;賈環也跟着喊“範大哥”。範誠見他們都喊的誠心,也不便推脫,且聽在耳中極爲順耳,心裡喜之不盡。乃又問可要去見廬王。

賈環忙說:“暫且不見,我們今兒過來另有一事。我們已撬來了兩員大將,人家肯不肯留在廬州就得看王爺自己了。”遂將他們昨日賄賂杜得渠之事大略說了一回,只沒提那粉頭並錢的數目。末了道,“杜得渠既得軍心,這會子不可驚動,先讓小鐘將軍佔了廬王武師傅一職再說。煩勞範先生悄悄告訴廬王,莫要讓旁人知道。”

範誠問道:“曾大人呢?”

賈環道:“人多嘴雜,萬一露餡呢?只廬王一人知道便罷。再說,曾家小算盤打得太利索,我還不怎麼信得過他們。”

範誠聞言連連點頭:“趙先生……賈先生說的是。”

賈琮笑了:“範大哥別這麼客氣。再說我也姓賈,你喊他賈先生,我還自作多情以爲喊我自己呢。”

範誠道:“我何嘗做了什麼?這主意是……”他一時不知道喊賈環什麼好,賈先生、賈三爺都與賈琮重了,頓了頓,“主意是環先生出的。”

賈琮渾然不顧:“範大哥你這項本事叫做執行力,執行力能強到你這份上的人非常非常非常難得。橫豎我是不成的。”

賈環瞧他恨不得從肺腑中掏出心肝子來的模樣,偷偷向陳瑞錦道:“他看着人家都快流哈喇子了。”

陳瑞錦忍笑了半日,道:“當年劉玄德遇趙子龍於公孫瓚營中,大略也是如此。”

賈環嘖嘖了兩聲:“我見了人才就不會這麼激動。你瞧,終究他纔是爲人主的料。”

一時賈琮與範誠互相誇讚完了,幾個人稍稍說了些閒話,賈琮等人便告辭了。範誠親送出了一條街,賈琮還頻頻回首招手。

賈環瞥着賈琮道:“正經走道別摔下去!演過了。”

賈琮撇嘴道:“這種戲碼非演不可好麼?我還指望廬州義務教育大獲成功、四周的什麼吳王楚王也能學學呢。開民智保不齊這就是頭一炮。”又嘆道,“此人暫時是弄不到手了,可惜可惜。”

回到客棧,鍾威出去看了一日的房子也回來了。留在客棧的人說,杜得渠今兒下午使人來過,說是那事兒他過幾日便提,守院子的也依着鍾威的話告訴他事成之後還有重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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