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一,池蓮棹快馬加鞭回到雪都烈城,先去了嶸王府,將即墨晟的親筆書信交給了北堂嶸,轉身便向安裡驍王府飛奔而去。
剛剛來到驍王府前,只見大門口停着一輛馬車,他心中一疑,還來不及細想,門口走出兩個人,他一看,心中咯噔一聲。
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小影和朱嶠。
根本沒有時間迴避,小影邁下臺階一側頭便看到了他。
朱嶠見她停步不前,順着她的目光轉頭一看,頓時眉頭一皺,心道:這下完了。
一個時辰後,雪都烈城即墨府,汐華園院門外。
小影正在裡面收拾東西,朱嶠和池蓮棹兩人站在門外,一臉愁緒。
池蓮棹道:“回來之前王爺特地叮囑我,千萬不能讓影郡主知道,想不到,還沒進驍王府就碰到了你們。她怎麼會去驍王府呢?”
朱嶠道:“昨日老夫人派人來下帖,請她今日過府小聚,去了之後,也不知老夫人與她說了什麼,出來時看她心情不是很好,還問我涵少爺是不是在驍王府養傷。我見她似乎起了疑心,正想如何搪塞呢,這可好,一出門就看見你騎着馬站在那。”
池蓮棹嘆了口氣,道:“現在怎麼辦?”
朱嶠道:“能怎麼辦?將她打昏了綁在府中不讓她去?”
池蓮棹苦笑,道:“虧你這個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
朱嶠道:“去吧,事情就是這麼巧,想來王爺也不會見怪的。”
池蓮棹想了想,道:“也只有如此了。”
聽說即墨晟上了戰場,對手是宴澤牧和他的嫡系親信部隊,小影一夜都等不了,當天黃昏便和池蓮棹朱嶠出了雪都烈城,直奔百州而去。
然,沒想到的是,僅僅三天之後,三人便在平楚通往百州的官道上與護送即墨晟回國的軍隊不期而遇。
馬車中的即墨晟面色發青,昏迷不醒,細問隨行之人,才知原來自從納帕草原激戰過後,聯軍與殷羅大軍均損失慘重,元氣大傷,是故,之後的幾天內,誰也沒有力氣向對方發動攻勢,戰局趨於緩和。
有一日,一隊平楚俘虜,大概有二十幾人,突然從殷羅大軍那邊跑了回來。平楚衆將領均覺此事有異,還未來得及調查清楚,瘟疫突然在軍隊中爆發,而感染源,就是那二十幾個跑回來的俘虜。
炎熱的天氣加速了瘟疫的蔓延,霎時,大批的士兵倒了下去。
即墨晟很着急,一面派人回國調度醫師和藥石一面親自下到軍營視察士兵的染病和救治情況,不料,自己也被傳染。
因其本身重傷未愈,感染了瘟疫後,情況迅速惡化,左丘玄見狀,忙派遣一支軍隊護送他回國治療。
小影心急如焚,一行連夜返回雪都烈城,到達即墨府時,即墨晟身上的皮膚已開始潰爛發臭,命在旦夕。
宮中的御醫很快被調來,卻因爲怕被感染而不敢靠近即墨晟,小影令他們爲自己打下手,親自嘴對嘴地爲即墨晟灌藥,又用藥湯爲即墨晟泡了澡,忙碌了一天一夜,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將即墨晟重新安置到牀上時,底下那羣鬍子拉茬臃腫肥胖的御醫們都累趴了,小影將他們全都趕了出去,獨自一人守在即墨晟的牀前。
池蓮棹和朱嶠將御醫在府中安頓好,重新回到琉華園,看着牀側小影那疲憊單薄的身影,再看看牀上聲息全無的即墨晟,心中既焦急又痛苦。
若是,若是即墨晟真有個不測,那,不僅百州那邊的局勢將發生不可逆轉的顛覆,連這平楚的天,也要塌了。
沉默了半晌,朱嶠低聲問道:“影郡主,王爺他……能好嗎?”爲了避免引起恐慌和動亂,即墨晟回國治病的消息一直被牢牢地封鎖着,就連安裡的虞紅絡和即墨涵都不知道。
若是他真的過不了這一關,朱嶠必須去安裡驍王府通知虞紅絡、北堂靜和即墨涵,總不能讓他們見不着即墨晟的最後一面。
“他當然會好!”小影突然回頭,微啞的聲音將沉浸在哀痛中的池蓮棹和朱嶠齊齊驚了一跳,但當兩人擡頭,看到小影佈滿血絲的眼眶中那滾動的淚光,以及那明明已經泫然欲泣卻強作堅強的脆弱表情時,對她的同情勝過了對她的責怪。
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她回過頭,繼續看着牀上的即墨晟,抑着哽咽,輕聲道:“你們出去一下好嗎?我想和他單獨呆一會兒。”
就內心而言,池蓮棹和朱嶠極其不願在這個時候讓即墨晟脫離自己的視線,但眼下的情況是,他們找不到合適的言辭來拒絕她的這一要求。
兩人對視一眼,默默退出了臥房,守在園中。
聽到關門的聲音,眼眶中的淚早已轉得疲憊不已,忍不住順着臉頰簌簌而下。
她注視着眼前異常安靜的即墨晟,緩緩伸手,指尖細而微顫,輕輕地、溫柔地落在他的眉心,一點點撫過他長而黑的劍眉,再順着他的濃密睫毛回到他的鼻樑,越過那山脊一般的鼻,落在他的脣上,他的脣,柔軟而微涼。
她淚眼迷濛地看着自己指尖的軌跡,嘴角泛起悽豔的微笑,喃喃道:“晟哥哥,你知不知道,你的皮膚真的很滑,很好摸。一直以來,你從來不碰我,難道,你真的從未想過,要摸摸我的臉麼?”
她執起他的手,將自己淚溼的臉龐貼在他的沒有溫度的掌心,當臉頰感覺到那片冰涼時,她終於再也控制不住,泣不成聲。
是的,他很危險,儘管盡了最大的努力,採取了一切可能挽救他生命的治療措施,但她仍然無法保證他一定會醒來,如果,他再也醒不來了,那她該怎麼辦?
如果連他也不在了,她該怎麼活,還有什麼,能支撐她繼續活下去?
她閉着雙眼,輕蹭着他的掌心,痛苦得像是放在烈火上炙烤,又像是在冰水中煎熬。
“晟哥哥,你說過的,等戰爭結束,你會娶我。如果,你敢食言的話,我就不活了,你聽到沒有,如果你不娶我,我就不活了。”狂瀉的淚水將他的掌心濡溼,她沉溺於那片鹹澀的濡溼中,貪戀淚水給予他的溫度,不願睜眼。
她再也承受不了了,如果他會死,那麼,她絕不獨活。
不知何時睡去,不知過了多久,醒來,陽光滿窗,鳥語花香。
她有片刻的暈眩,起身掀開身上的薄衾,低頭皺眉,回想昏睡前的最後一幕,如何想,都覺得那不是夢魘,而是真實發生的。
隨着意識的清醒,心立刻緊揪起來,她跳下牀,匆忙地穿着鞋子,剛剛站起身,臥房的門便被人推開了。
她擡頭一看,是朱嶠,一顆心頓時懸在空中,只怕從他口中聽到死也不願相信的消息。
朱嶠擡眸看到她時,臉上卻綻開一抹燦爛的笑容,道:“影郡主,你醒了。”
看着他的笑面,她心落了下來,卻猶是不確定地問:“晟哥哥醒了?”
朱嶠點頭,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和感激,道:“全賴郡主醫術高超……”話還沒說完,小影卻已衝了出去。
琉華園,即墨晟靠坐在牀上,面色依然蒼白,但精神卻好了很多,池蓮棹站在牀側向他彙報這兩天的情況,小影進門時,只聽池蓮棹道:“……影郡主不眠不休地守在您身邊,終究支撐不住暈了過去……”門口人影一閃時,即墨晟已轉眸看了過來,池蓮棹察覺,回身一看,小影站在門側,他很識相地終止話頭,告退出門。
小影看着即墨晟,即墨晟看着小影,沉默的凝視中,莫名的情愫在緩緩流動,漸漸的,兩人的眼中都泛起了淚。
眼淚已經流得太多,他醒了,她很高興,而微笑,纔是高興的表情。
“嗯哼!”小影清了清嗓子,嘴角揚起一絲微笑,也不走近,就站在門邊遙遙地看着即墨晟,道:“騙了人就想逃嗎?看,還不是被我乖乖抓回來。”
即墨晟也揚起微笑,點頭道:“是啊,我回來了,回來領罰。”
自此,即墨晟死裡逃生,就留在即墨府養病。
八月初,李滎設計,平楚一百多位頂級鐵匠合力秘密鍛造打製的絕世神兵——鐵霰問世並試驗成功,十顆經碰撞能分裂上百次的霰彈發射出去,能瞬間夷平一片方圓一公里左右的樹林,威力之巨大令人瞠目結舌。
即墨晟親自觀看了實驗之後,曾一度爲是否將這種終極的殺人武器搬上戰場而猶豫不決。
小影說:“如果殷羅肯退兵的話,我們完全不必用它殺更多的人。但眼下的情況是,我們需要它來威懾那些野心蓬勃的侵略者。”
八月末,傷愈的即墨涵帶着鐵霰重返百州京北戰場,接連失利的聯軍開始了對殷羅大軍的局部反攻。
九月初,聖女山繁花已謝,淺金色的秋風開始給它漫山遍野的蒼綠草木着色。
山頂,即墨晟和小影兩人並排而立,獵獵的秋風揚起兩人的黑髮,輕輕纏繞兩人相牽的雙手。
即墨晟嘆口氣,側臉對身旁的小影道:“又來晚了。”
她一直想看夏天的聖女山,但今夏發生了太多事,等到心中稍定想起來看時,色彩濃烈的夏花已經謝了。
小影擡起頭,迎着他的目光,淺淺一笑,道:“我怎麼覺得是來早了呢?”
即墨晟目光一凝,隨即也微笑起來,握緊她的手,道:“是的,我們原該明年夏天,後年夏天,十年後的夏天,三十年後的夏天,五十年後的夏天來看的,我們來早了。”
小影假裝驚道:“五十年後?我可能爬不到這麼高了呢。”
“我會抱你上來的。”即墨晟道。
小影失笑,道:“你就不怕別人笑你老不羞?”
即墨晟道:“那我們就讓兒孫們沿途戒嚴,不讓旁人看見。”
小影捶他一拳,啐道:“去你的。”
笑過之後,將目光投向蒼茫的南方時,心中,卻又沉重起來。
鐵霰問世,按宴澤牧的性格,絕不會輕易退兵的,屆時,不知有多少人會死在鐵霰的威力之下。想起成千上百的活生生的人會像那片樹林一般瞬間倒下,那真是足以讓人從噩夢中驚醒的場景。
宴澤牧半生坎坷,一朝大權獨握,便運籌帷幄爭霸天下,他很久沒有嘗試過失敗,徹底的失敗,他曾說,三年之內,他會兵臨雪都烈城,接回她。但她堅信,他做不到了。
她能猜到此事對他的打擊之大,也許,會比她想的更爲嚴重,也許,會徹底摧毀他的自信和驕傲,而這些,也許,是比他的命還重要的。
她無法去同情他,一如她無法同情曾經的自己,人一旦走錯了路,就要隨時做好掉進深淵的準備,至於,能不能再次爬上來,一要看是否夠堅強,二要看,命運是否已經放棄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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