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日,中午,驕陽似火,全副武裝的士兵們汗透重甲,經過一夜的激戰,即便是如此炎熱的天氣,都驅不散他們昏昏欲睡的睏意。
翼營以南,小影獨自一人騎在馬上,遙遙地觀望着新月灣以南的情形,陽光火一般烤着她的臉,卻仍逼不出一絲血色來,她的臉龐蒼白如紙。
少時,姚琮頂着烈日來到她身側,看了看新月灣方向,對小影道:“郡主,士兵們都睡着了,您看,我要不要把他們叫醒,保持警戒。”
小影搖頭,擡頭看看灼目的陽光,道:“天氣太熱了,殷羅軍隊的鎧甲是黑色的,比我們銀色的鎧甲更容易吸熱,若是殷羅不想戰士們被活活熱死,他們不會選擇在此時進攻,讓將士們再休息一個時辰。你也去睡一會兒吧,昨夜辛苦了。”
姚琮站着不動,小影轉眸去看他,卻見他正看着自己,眸間憂慮,道:“郡主,您的臉色很不好,還是您去休息吧,末將在這裡看着。”
小影伸手摸摸自己的臉,託辭道:“我沒事,天一熱我就這樣,從小留下的毛病了。”頓了頓,又道:“王爺令我們一旦敵軍進攻就向汝陽轉移,你怎麼想?”
姚琮面向新月灣,道:“郡主的主張,就是我等的主張。”
小影看着他,微微點頭,道:“好。”
下午未時正點,殷羅大軍吹響了進攻的號角,霎時,漫天黃塵飛揚,五萬黑甲軍先鋒如烏雲般席捲而來。
新月灣以北,小影目色深沉地據馬而立,一臉平靜地看着呼嘯而來的殷羅大軍,身後,是五萬多表情與她同樣堅毅的翼營將士。
大地在鐵蹄下顫抖SHEN吟,視死如歸的人們兀自巋然不動。
當雙方距離還有一里時,小影振臂嘶吼:“翼營,向敵人進攻!”銀槍一擊馬臀,五萬多匹駿馬同時箭一般射了出去,一黑一白兩柄利劍反射着太陽的光芒,火速地逼近,交鋒,激戰。
馬嘶人吼,戰爭的慘烈無法想象,鮮血的味道很快沖淡了人們鼻尖的汗味,豔陽下,鮮活的生命飛速的流逝,雙方的將士成批地死在對方的刀槍下,滾燙的鮮血粘膩了乾燥的土地,漸漸的,馬蹄下揚起的塵土染上了詭異的深紅。
殷羅大軍後方臨時搭建的瞭望臺上,微風、呼烈,落雲三人並排而立,微風和落雲手執單筒望遠鏡,靜靜地觀察了一番交戰雙方的戰況,落雲放下望遠鏡,狠狠一掌擊在欄杆上,不平道:“皇上爲何一定要活捉她?將士們傷亡太大了。”
呼烈從她手中拿過望遠鏡,舉起看了看,道:“奇怪,她的武功爲何會突然高出這許多……從不知,她有這般的煞氣。”
落雲從呼烈手中搶過望遠鏡,再次看了看戰場上縱橫馳騁,如一小團旋風般所向無敵的小影,突然側頭問一旁一直沉默不語的微風:“我若是殺了她,皇上會怎樣?”
微風頭也不回,語氣淡淡道:“你若願意幫皇上回味回味發怒的滋味,你可以試試。”
落雲緊捏着手中的望遠鏡,又恨又無可奈何。
戰鬥還在持續,在鮮血和熱焰煎熬下的人們心力交瘁。
小影一陣衝殺後,見圍攏過來的敵軍越來越多,正想叫姚琮率領翼營撤退,一槍盪開四周的敵軍,還未來得及回身,眼前白影一閃,一道寒光削頸而來,快若閃電。
小影心中一顫,一個側身滾下馬來,才堪堪避過,回過神來定睛一看,不由大驚,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渺雲,一身白裙,臉色卻比裙色更白,手執一柄利劍,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渺雲,怎會是你?”她剛剛發問,渺雲卻渾身輕輕一顫,腳下微轉,幾個凌厲劍招罩面而來。
小影又驚又疑,揮起銀槍一邊接招一邊避讓,霎時便幾十招過去,而渺雲卻有越戰越烈之勢。
“渺雲,你怎麼了?”渺雲武功很高,小影若是奮起反抗,許是不會落下風,但她不想傷了渺雲,又要避讓她威力十足的殺招又不能反擊傷她,片刻下來只覺吃力萬分。就在此刻一分神說話,肩頭立刻被她電光一般的劍勢劃過,劍鋒穿透鎧甲,小影只覺肩上一痛,在噬血丹藥力的作用下,很快又麻木了。
她還未回過神來,那邊姚琮等人見她落了下風,俱都拼死圍了過來,擋在她渺雲中間,一個士兵跳下馬,對小影道:“郡主,快上馬!”
小影不動,只看着渺雲,陽光下,她的眼神僵冷而迷茫,沒有一絲光彩,小影隱隱覺得不對勁,還來不及細想,來助她解圍的二十幾個將士已有一大半死在渺雲劍下,連姚琮也負了傷。
小影猛然回過神來,一把將她面前的士兵掀上馬,幾步衝到姚琮等人面前,奮起一槍挑開渺雲的長劍,頭也不回地喝道:“姚琮,率領翼營向汝陽撤離!”
姚琮不肯,急叫:“郡主,我們一起走!”
“我命令你!”小影又一次盪開渺雲的攻勢,嗓音嘶啞地高喝。
姚琮看着面前狀如瘋虎的兇悍女子和疲於應付的小影,再擡頭看看四周海浪般涌來的黑甲軍,含淚狠狠握了握拳,向身後的將士們喝道:“傳令全軍,向汝陽撤退!”
見翼營開始向新月灣右側衝殺撤離,小影心中稍安,開始全力迎戰渺雲,她想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爲何渺雲會變成這樣。
兩人從新月灣之北一直打到新月灣之南,又一路激戰到新月灣之西,烈日下,渺雲的長髮和衣裙都已被汗水溼透,卻毫無疲憊之色,出手越來越快,小影見狀,知今日已成不死不休之勢,一邊應戰一邊尋思抽身之策。
身側的黑甲軍突然起了混亂,原本追擊翼營的軍隊開始往南部撤退,亂糟糟地喊:“洲南的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小影奮力擊退渺雲,抽空回身一看,果見新月灣以北,大批軍隊正蜂擁而至,心中不由一喜,看起來,百州終究還是有人願與洲南並肩作戰的。
纔剛一分神,渺雲的劍尖已到門面,小影一驚,慌忙接招。
彷彿只是轉眼間,身側的敵軍便換成了百州的軍隊,殷羅的黑甲軍見勢不妙,撤回新月灣以南去了,只剩渺雲一人陷在百州軍隊的包圍之中,她卻渾然不覺,只盯着小影不放。
翼營的將士們也回來了,一見小影還在被人攻擊,霎時都圍了上來,想致渺雲於死地,小影還來不及喝止他們,卻見渺雲一劍刺進一名士兵胸膛,雙臂揚起。
風花血月!
小影大驚,匆忙中不及細想,暴起一槍擊在渺雲肩上,渺雲踉蹌到一邊,眉頭一皺,嘴角溢出鮮血。
姚琮銀槍一晃便要刺她,小影看着渺雲有些波動的眼神,疾喝:“不要殺她!”
姚琮及圍住渺雲的一圈人頓時不敢動手,渺雲擡起頭來,眸光痛苦萬分,看着小影,聲音嘶啞,道:“殺了我!”語音未落,眸色又恢復了之前的僵冷迷茫,一掌向小影當胸襲來,雄渾的勁力將四周的兵將都掀得向後一個趔趄。
有一名小影新近提拔的副將恰好站在小影身邊,見渺雲來勢兇猛,穩住身子突然撲向她,渺雲一掌結結實實打在他胸上,他的胸口竟被生生擊出一個血洞,噴灑的鮮血濺了小影一臉。
小影一愣,看着渺雲正在逼近的陌生而猙獰的臉龐,再看看倒在塵土中那名副將年輕黝黑的臉,心口一陣劇痛,張口嘶吼:“啊——”右手一轉,槍如毒蛇,詭異地穿過渺雲攻勢的空隙,一下刺入渺雲的胸口。
小影凝視着她,淚流滿面地抵着她後退。
渺雲再次噴血,雪白的衣襟上,鮮血如蜿蜒的河流,瞬間便順着裙襬延伸至她腳下的黃土。
她的眼神再次清明,動作有些僵硬地低頭看看沒入胸口的槍桿,擡頭,血絲蜿蜒的嘴角勾起一絲慘淡笑意,張口,血如泉涌,喃喃道:“真好……他的槍……”
小影淚如雨落,問:“爲什麼?爲什麼?”
“宴澤牧……會黑風攝魂之術,你……小心……”渺雲斷斷續續道。
小影眸中沉痛無邊,幾乎顫抖地鬆開了槍桿。
渺雲卻一把握住槍桿,看着小影,道:“快去,再生谷……”言訖,雙手緊握槍桿,用力往後一插,銀色的槍頭穿胸而過,她大睜雙眼,仰面倒了下去。
“不——”小影一個箭步竄過去,抱起她滿是血汗的身體,搖晃道:“渺雲姐姐,渺雲姐姐——”
總是一臉笑意絕世逍遙的女子一身狼狽,無聲無息地任她搖晃着,失去了光亮的雙眸定定地看着上方的天空,似在無聲地控訴着什麼,又似在追念着什麼。
小影仰起頭,身體在哭泣中顫抖,卻發不出聲,淚流了很久,她睜開眼,看着湛藍的天空,撕心裂肺地怒吼:“宴澤牧!我恨你!我恨你——”
……
小影是被姚琮袁立等人扶着回到汝陽的,城中的百姓已全部撤離,空出的民居正好給將士們容身。
戌時,景澹端着藥來到小影的房間,見她睜着雙眼一臉愣怔地倚在牀上,輕輕嘆了口氣,走到牀邊,將藥放在牀頭,喚道:“小影。”
小影微微一震,回過神來,低低地叫了聲:“澹哥哥。”
景澹擔憂地看着她,道:“小影,不要太難過了,先把藥喝了吧。”
小影聽話地端起藥碗,又問:“都安排好了嗎?”
景澹點頭,道:“她都是爲了景蒼,我已讓人將她的棺槨運回翼城,葬在景蒼的陵側,報她今生對景蒼的一腔癡情。”
小影垂眸,道:“該當的。”擡頭將一碗藥一口飲盡。
景澹看着她的右肩,道:“小影,這陣子你又傷又累,如今,五皇子帶二十萬大軍來援,你可以好好休養一陣子了。”
小影微微搖頭,道:“澹哥哥,我正有一事想跟你說。”
景澹問:“何事?”
小影道:“我要儘快去一趟再生谷,所以,我想將翼營主將一職傳給姚琮。”
景澹蹙眉道:“爲何一定要在此時去,你的身體……”
小影打斷他道:“我不要緊,肩上只是小傷。渺雲……在臨死前讓我快去再生谷,定然是谷中有何緊急之事,李滎還在谷中,我不能讓他落在宴澤牧手中。”最關鍵是,此時她全靠噬血丹撐着,她不知自己還可以撐多久,再拖延下去,只怕什麼也沒做成她就要垮了。
景澹思慮一陣,道:“我派人跟你一起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小影道:“不用了,第一,我腳程快,能跟上我的人只怕沒幾個,第二,人多了目標太大,此行要穿越平楚,只怕會引起北堂陌的注意。”
景澹眉頭緊鎖,道:“小影,你一人去我不放心,此番,若不是五皇子及時趕到,翼營幾乎要腹背受敵了。”
小影不解地一凝眉。
景澹道:“有兩萬不知來歷的精兵,就潛伏在翼營的後方,當你們與殷羅敵軍交手時,他們原本想從後方偷襲,不料被趕來援戰的五皇子一舉擒獲,據俘虜招供,他們,是七皇子姬申的人。”
小影恨恨地一握拳,怒道:“姬申這個卑劣的小人!”
身旁景澹無語,小影轉頭一看,見他頷首垂眸,一臉沉鬱,以爲她的話觸動了他和景嫣的兄妹之情,不由道:“對不起,澹哥哥,我不是……”
“小影,你不必顧慮,雖然,他是景嫣的夫婿,但他箭射景蒼在先,偷襲你在後,全無顧念正義之道德,亦無護衛社稷之情操,若有機會與他照面,我與你一樣,殺了他,是無需遲疑的選擇。景嫣有眼無珠在先,不分是非在後,受苦,也是她自找。”景澹平靜道。
小影眸中泛起淚花,伸手按住景澹的手背,道:“澹哥哥,王府那邊你也一定要加強警衛,萬不能令祉延出事。”
景澹點頭,道:“你毋庸擔心。”
小影掀開身上的薄毯下牀,一邊穿衣一邊道:“澹哥哥,爲免夜長夢多,我今夜就走。”
景澹站起,驚道:“今夜?小影,這太急促了,你起碼休息一兩日再走。”
小影一邊繫腰帶一邊道:“事不宜遲。”很快就將自己收拾好,她拿起牆邊的銀槍,想起就在幾個時辰前,它曾穿透了渺雲的心臟,五臟六腑都疼痛起來。
她忍着淚,轉身,對景澹道:“澹哥哥,若是一切順利,我會親自帶李滎來見你。”
景澹憂慮卻又無可奈何,只得看着她道:“小影,對於你,我沒有別的要求,只要你保護好自己,好好地活着,就比什麼都好。”
小影點點頭,道:“翼營,澹哥哥,拜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