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蒼討厭平楚的冬季,冷得不似人間該有的天氣。
他靜靜地走在雪都烈城一片雪白的街道上,或許是因爲他單薄的穿着,或許是因爲他玉般的容顏,來往路人無不對他側目。
心中牽掛着石室中女孩的情況,他差點忘了自己來這街市上是爲了什麼。一陣冷風夾着雪絲撲面而來,他回了神。
擡眸往兩側看去,只見不遠處有一間裝飾精緻的兩層小樓,門口掛着一塊匾——暖絨閣。他擡步走了過去。
一進門,屋內暖意融融,登時讓人鬆弛了被寒冷拉緊的神經。滿面笑意的小二一邊打量着他一邊迎了上來,弓腰行禮道:“這位公子,此間,乃是女子冬衣坊。”
景蒼點一下頭,自顧自走到一邊,看着滿架各種各樣的狐裘貂絨。
小二見狀,跟在他旁邊殷殷道:“不知公子要給何人挑選冬衣,不妨將對方的年齡體型告訴小的,讓小的給公子介紹幾件上好的如何?”
景蒼皺皺眉頭,不悅道:“不用。”
小二隻得訕訕閉嘴,跟着他,心裡暗犯嘀咕。
轉了一圈,沒有看到中意的,景蒼看了看大堂東面的樓梯,擡步就要上樓。
小二忙攔住他道:“對不住,這位公子,樓上有女客,公子此刻上去,只怕多有不便。”
“那就勞你上去通稟一聲,她若衣衫整齊,我上去又何妨?”景蒼道。
“這個,這個……”小二神情猶疑,站着不動。
景蒼面色一冷,字如冰珠道:“我可向來沒什麼耐性。”
小二覷他那架勢,雖不知他來歷,但想也必不好惹,當下哈腰道:“請公子稍等。”說着,蹬蹬向樓上跑去。
少時,又蹬蹬下來,恭請他上樓。
景蒼來到樓上,擡眼一看,便知這樓上裘衣的品質,比樓下不知好了多少。舉目四顧,清亮的目光便一下定在這樓上除了他之外的另一位客人身上,一位,年方韶齡的清麗女子。
那少女一開始見他一上來便直直看着自己,心中又驚又疑,細看才知他只是盯着自己手中拿的這件裘衣。
銀色的絨毛油一般的順齊光亮,襟口和袖口的白絨風毛長而軟密,看着都覺溫暖。
“你把那件裘衣拿來我看看。”景蒼伸手一指,對身旁的小二道。
小二額上冒出一滴冷汗,那件裘衣可是拿在客人手上呀,這位大爺當那雙手是衣架子麼,當下弓腰道:“公子,您看,那件裘衣已被人相中了,正所謂,君子不奪人所好,公子不妨再看看別的如何?”
“這裘衣既然還在你樓中,便還是待售之物,何來奪人所好一說,是你去拿來,還是要我親自去拿?”景蒼冷聲道。
小二還未說話,那少女身側手捧大氅的小丫鬟倒叫了起來:“嘿!烈城何時出了你這麼蠻橫的一號?欺負我家小姐是弱女子怎的?你可知……”
丫鬟還未說完,那少女卻扭頭輕喝:“琪兒,不得無禮!”
丫鬟倒是十分聽話的立刻閉上了嘴,但臉上既委屈又氣憤的神情也是不容忽視的。
少女捧着那件裘衣走至景蒼身前,一旁小二爲難的對那少女道:“虞小姐,您看這……”
少女微微一笑,道:“人與人之間向來有有緣無分一說,我想,人與物之間也亦然吧。”說着,將那裘衣遞給小二。
小二接過裘衣,行禮道:“多謝虞小姐。”又擡頭看向一旁的景蒼,道:“公子,裘衣在此,您看吧。”語氣中卻顯然多了一絲不屑的意味。
景蒼淡淡看了少女一眼,道:“給我包起來。”
小二收了裘衣,問:“公子您是付銀票還是現銀吶?”
景蒼一語不發向樓下走去。
少女行至樓梯口,看着他清雋的背影,嘴角倒露出一絲微笑來。
半個時辰後,虞府,蘭澤園。
丫鬟琪兒抖落大氅上的幾片雪絲,又從奉茶侍女手中接過熱茶,來到裡屋,看着窗下的小案邊正執着笛子仔細觀看的少女,撅着小嘴道:“小姐,你也太好說話了,明明是你先看中的那件裘衣,爲什麼要讓給那個無禮的傢伙?”
虞茵露淺淺一笑,道:“很簡單,我看中它,是因爲它美,而那位公子看中它,卻是爲了情,相較之下,我又怎能與他去爭?”
琪兒瞪大黑盈盈的雙眸,問:“小姐,你怎知他是爲了情?”
“他自己穿得那般單薄,卻來到女子冬衣坊挑選裘衣,除了情這一字,還有何物能讓人忘我到如斯程度?”虞茵露擡眸看着她溫和道。
琪兒若有所悟地點點頭,隨即又叫道:“即使這樣,他也不該與你爭啊,一點風度都沒有。”
虞茵露搖頭,道:“我若是與他一般穿着單薄,他必不會與我爭的。他定然是想,我少了這件裘衣,也不會受凍,而他爲的那一位,卻是十分需要這件裘衣的。”
琪兒失笑,道:“小姐,我都不知該說你太善良呢還是果真心思縝密,總之我是什麼都沒看出來。小姐,喝點熱茶暖暖身子吧。”
虞茵露放下手中笛子,拿起茶杯輕抿一口。
琪兒眼光掃過案上那支通體翠綠的笛子,道:“小姐,你裘衣沒買成,倒花了八百兩銀子將他這支破玉笛買回來作甚?即便你想學吹笛,我們也儘可去挑一支上好的新笛啊。那掌櫃面上還假裝賣了你多大人情似的,背地裡不知笑成什麼樣呢。”
虞茵露又拿起那支笛子,搖頭笑道:“此言差矣,你可知那掌櫃爲何那般捨不得將這笛子賣於我?”
琪兒撇撇嘴角,道:“定然是看小姐有錢,想多敲一點唄。”
虞茵露仰頭看她,笑道:“你呀,就不會將人往好處想想。那掌櫃若不是看在虞府的面子上,又豈肯讓我用八百兩銀子就買走了這支笛子?”
琪兒在一旁低聲嘀咕道:“那是因爲你此番出去就帶了八百兩,若是帶了兩千兩三千兩,你定然也會都拿出來的。”
虞茵露點頭,道:“沒錯,不過,即使是兩千兩三千兩五千兩,那掌櫃終也是賣得心不甘情不願的。”
琪兒瞪大眼睛,道:“不會吧?他真當這是寶哦。難道野蠻人手裡的東西也比別人值錢不成?”
虞茵露笑道:“這次你倒說對了,這支笛子啊,的確是個寶,你可知它值錢在何處?”
琪兒細看一番,搖頭道:“琪兒看不出來。”
“當然,用錢來衡量它未免落了俗,但爲了讓你這小丫頭對它的珍貴程度有個大致的瞭解,我只能說,這支笛子,就算買個十間八間暖絨閣,都綽綽有餘。”虞茵露道。
“啊?”琪兒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因爲,它不是一支玉笛,而是一支,用翡翠雕成的笛子。”虞茵露看着掌中那碧綠澄淨如一條清溪般的笛子,語氣沉靜道。
“什麼?小姐,你說這,這是一塊翡翠?”琪兒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大,她雖是丫鬟,但作爲富人家小姐身旁的丫鬟,再孤陋寡聞,也知道翡翠是極值錢的,上好的翡翠,甚至無法用金銀來估算價值。如果說這支碧綠通透得幾乎透明的笛子是一塊完整的翡翠,那得值多少錢呀,光用想就激動得心兒怦怦直跳。
“小姐,這次你可佔大便宜了。”她按着胸口,心中暗笑道:怪不得那掌櫃捧着八百兩銀子還哭喪着臉,難得做如此虧本的生意,情有可原嘛。
虞茵露看她一眼,嗔道:“貧嘴。”
琪兒喜過之後,又疑道:“那人看着蠻橫,難道竟是個傻瓜?拿如此珍貴的笛子來換那一千兩不到的裘衣?”
虞茵露輕輕撫摸着笛子,道:“你看這笛子,光滑圓潤,沒有一絲污濁,也沒有一點棱角,這不是單靠高超的打磨雕刻工藝就可以做到的。這支笛子定然已跟着它的主人很長時間了,而且,它的主人定然也十分愛惜它,時常撫摩擦拭它,所以,它纔會有今日這般完美無暇的光澤度。若不是境況窘迫逼人,它的主人,又豈會捨得拿它來交換別物。由此可見,那位公子不止有情,而且,此情很重。”
琪兒偏着腦袋,思索着道:“小姐揣測的許也不全對,若真如小姐所說,那人必也是知道此物價值的,他又那般窘迫,何不將此物賣了,那不是什麼都有了麼?”
虞茵露站起身來,道:“錯了,如果他那樣做,那他便什麼都沒了。那般心性高傲之人,豈肯讓世人用錢財來衡量他的心愛之物?他這是以情換情,這支笛子,是他對自己的情,而那件裘衣,是他對心中掛念之人的情。對方一時和暖,甚過他幾年珍愛之情,想來,都令人覺得既感動又感傷。”
琪兒回身,看着坐在牀沿上正用絲綢將那笛子包起來的少女,笑道:“小姐,依我看,是你自己心性如此,看別人便都覺得合該如此。你與那人只一面之緣,竟能爲他說出這許多好話來,小心十九殿下若知道了,可是要吃醋的。”
虞茵露聞言,嫩頰微紅,卻仍道:“你又錯了,他若遇見此人,必然也是一定要與他結交的。琪兒,幫我找個妥當的盒子來,將這笛子裝好。”
琪兒領命出門,不一會便捧了個比笛子稍長的錦盒過來,道:“小姐,如此珍寶,束之高閣不可惜了麼?”
虞茵露將笛子小心放進盒內,笑道:“誰說我要束之高閣?我是想要完璧歸趙,只是不知這公子落腳何處,姓甚名誰。”
琪兒聽聞她要將這笛子還給人家,先是一愣,後想到自家小姐清高秉性,便又釋然了,道:“那人既用得起這般珍貴的笛子,定然非富即貴了。若真如小姐推測,如今他境況窘迫,那我們只需差人去打聽一下,近來,都有哪些富貴人家沒落了,再從中找尋此人吧。”
虞茵露點了點她的額頭,道:“盡會出餿主意。”轉而又思索着道:“你我鮮少出門,對這些世家子弟也無從瞭解,依我看,此事還需找十九殿下幫忙才行,他交遊廣泛,興許知道此人此物也未一定。”
琪兒點頭,轉眸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突然跳了起來,叫道:“小姐,你不是說今日與十九殿下約好了未時一起去九公主的宮中賞梅的麼?”
虞茵露一怔,隨即也跳了起來,道:“對啊,我差點忘了,琪兒,快幫我收拾一下,我們這就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