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陳永華的“粗暴”指責,令力主坐山觀虎鬥的鄭森嫡系們,頓時對陳永華怒目相向,在這一刻,陳永華就等於徹底得罪了這批人。
連鄭森的臉色也陰沉到了極點,他原本還算溫和的目光,此時變得銳利。
陳永華是真不明白這其中的道道嗎?鄭森率水師北上,那是應景。
做爲名義上永曆朝的臣子,在永曆帝下旨共討滿清並派李定國率大西軍北伐的這個當口,鄭森怎麼也得來應應景不是?
否則,那就不是聽調不聽宣,而是等於實質上的獨立了。
這是在乎名聲的鄭森,絕對不願意做的,雖然耳根子軟了些、優柔寡斷了些,但對於反清這件事上,鄭森的堅決,並不遜於吳爭。
何況此次廈門的老窩又被清軍端了,新仇舊恨,鄭森豈能輕易罷休?
但此次吳爭並非與清廷廝殺,而是與各番交惡,這對於鄭森而言,確實難以立下決斷,要知道荷蘭紅毛的艦隊與吳爭離得遠,離他鄭森,那可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
鄭森心裡很清楚,自己的嫡系心裡怨恨吳爭不假,可真正反對增援吳爭,卻是另有原因,東番離閩粵太近了,諸番聯合艦隊至南海集結時,就沒少派人前來“疏通”。
番人無意與鄭家水師交惡,只希望鄭家水師旁觀,不參與就行。
要求很簡單,實惠真不少。
鄭森也得到巨大的好處,三十門歐洲最新式的十二磅舷炮,射程超過二十里,這顯然是鄭森無法拒絕的誘惑。
雖然沒有公然應承,但,一旦收下“禮物”,雙方自然都心領神會。
所以,鄭森此來,就是應景,之所以詢問麾下諸僚,無非是做做樣子罷了。
可惜,陳永華是個異類。
陳永華其實是寒門出身,其父倒是中過舉,可陳永華僅是生員(秀才),清軍南下攻陷同安,其父陳鼎在明倫堂自縊。
鄭森感念陳鼎的風骨,才收留了陳永華。
之後,經過交談,才引陳永華爲知己、肱股,授以參軍之職。
陳永華雖僅是生員出身,可明文人的倔脾氣,倒是深入骨髓。
清所編撰的明史,將明朝黑化成了一個暴虐無度的王朝,可事實上,明朝二百多年享國,還真不是清人所編撰的那麼回事。
明雖不如宋那般開放,但也絕對不是以言獲罪的王朝。
否則,皇帝也不會被逼得數十年不上朝,赫赫有名的廷杖之下,造就了多少諍臣的名聲?
廷杖真得是爲了阻言路嗎?
絕對不是,如果真以言獲罪,哪來那麼多前赴後繼的明文臣獲得諍臣、剛直的名聲?
明一朝,從老朱開始,只抑武將,讓文人超脫於傾軋之外,成就了文人,卻毀於文人。
陳永華亦不能免俗,他認爲對的,除非鄭森封了他的嘴,砍了他的腦袋,否則,必力諫之!
鄭森有些生氣了。
看着不識趣的陳永華,鄭森感覺就象吃了只蒼蠅一般地噁心。
在鄭森看來,鄭家雖然名義上歸永曆,可事實上是聽調不聽宣,關乎利益,就算同爲永曆名下的同僚李定國數次請求聯合,鄭森都不肯答應出兵,何況是外朝吳爭?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或許四年前,與吳爭在福州一晤時,鄭森也有着吳爭那般的血氣方剛,那麼經過這四年的坎坷,血氣方剛已不在,剩下的,恐怕說只有切身利益可言了。
鄭森不想救吳爭,他心裡早有決斷,只是不說。
倒不是因爲吳爭在七星島“劫掠”不得不家水師,這種小恨,對於一戰折損二十萬大軍的鄭森來說,根本就不是個事。
鄭森不想增援的原因是,如果此次吳爭水師化險爲夷,那麼接下去鄭軍直面的將是吳爭,這是完全可以預計的。
剛剛江北一戰,北伐軍已經向北推進了數百里,李定國大西軍兵峰已達湖廣,這樣一來,鄭軍收復福建全境的時機到了。
福建光復,那麼,北伐軍就成了鄭軍的“攔路虎”,甚至比清軍更強悍、更要命!
鄭森能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嗎?
鄭森終究是給陳永華留足了面子,他喝退諸將,僅留下陳永華。
“復甫,你可知道,此圍一解,江南就完全落入義興朝囊中……不,確切地說,是吳爭囊中。福建清軍已成甕中之鱉,我軍光復福建全境指日可待,可接下來,我軍如何處置與北伐軍的關係……難道,就在北伐軍的陰影之下,待到河山光復嗎……?”
陳永華變得安靜起來,追隨鄭森時日不短了,他自然能領會鄭森心中的糾結,對於鄭軍而言,北伐軍太過強大了,但這並沒有令鄭森太忌憚,因爲鄭家真正的根基是水師。
可惜,吳爭的三大水師觸及了鄭森的底線,賴以依仗的根基被挑戰,豈能不惹人忌憚?
陳永華靜靜地待鄭森說完,纔開口道:“臣屬就問王爺一句話,若吳爭亡,我軍能否獨自北伐,若能,敢問王爺需要多久,北伐方可成功?”
鄭森微微皺眉道:“江山淪喪已有五年之久,明人百姓,特別是江北明人,大都已附賊……。”
陳永華毫不猶豫地打斷道:“既然王爺很清楚,僅靠我軍,短期之內無法北伐,那爲何不助吳爭一臂之力,也好在來日光復河山之後,在朝堂上佔據一席之地?”
鄭森臉皮輕輕抖動了一下,他陰沉地注視着陳永華道:“復甫是想讓我向吳爭獻媚、請功,苟延於他麾下?”
陳永華立即不定道:“王爺誤會了,臣屬絕無此意……經北伐軍江北一戰,滿清的氣數已衰,接下來,清廷必會收縮西北及東南方向兵力,以求阻斷北伐軍繼續向北吞食而自保……如此一來,天下四分之局便會出現,東吳爭、南王爺、西李定國、北滿清。”
鄭森立即道:“既然復甫也是這麼想的,自然應該明白我的心意,與其讓一強敵擋道,不如借番人之手,削弱他的實力,如此,我軍在收復福建之後,便可於他分庭抗禮……甚至反客爲主,只要將我軍兵鋒觸及到江北,方可在來日建立不朽的功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