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雙雄運掌

武林中改投別派本來不算什麼,但那只是對一般身份的晚輩弟子而言,若是要收別派的掌門弟子爲徒,那卻是從所未有之事。雲舞陽這番說話,不啻是對武當五老的莫大侮辱。

但見武當五老嘴脣抽搐,眼睛中好像就要噴出火來,神情比適才更可怕了,雲素素轉過了臉,忍不着又低聲叫道:“爹爹!”雲舞陽不待女兒再說,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銀瓶,瓶中有着三顆碧綠色的丹丸,正是雲舞陽以前費了很大的情面請託,才從歸藏大師那兒求來的少陽小還丹,本來共有六顆,前幾天雲素素一下子就給了陳玄機三顆,如今瓶中只剩下三顆了。

雲舞陽將小還丹傾倒掌心,指甲輕輕一劃,將每顆丹丸分爲兩半,三顆小還丹便分成了六片,雲舞陽自己吞了一片,將其他五片交給了女兒,微笑說道:“每個老頭兒給他一片,我下手不重,三天之後,便可恢復原來功力。”

雲素素先到智圓長老跟前,智圓長老胸口起伏,喉嚨格格作響,眼睛也瞪得大大的,看那神情,實是不願接受這半粒靈丹。要知武當五老是何等身份,他們若接受了雲舞陽的恩惠,江湖上傳將出去,不但武當派失盡面子,他們也永不能再向雲舞陽尋仇了。

雲素素天真無邪,哪知道武林中有這許多避忌,只當武當五老顧着身份,不好意思,心中想道:“雖說我爹爹下手不重,但若然無此靈丹解救,終須殘廢;況且五老年邁體衰,說不定因此而死,那就更加重了爹爹的罪孽了!”如此一想,不顧智圓長告反應如何,舉手一擡,輕輕一捏,智圓長老的嘴巴不由自己的張開,雲素素便硬把那一片小還丹塞了進去,小還丹入口即化,雲素素還怕他不肯嚥下,又將他的頭顱扶得微微後仰,搖了兩搖,故此一來,智圓長老便是要吐也吐不出來了。雲素素依法炮製,片刻之間,教武當五老都吞下了一片靈丹,雲舞陽這個恩惠,他們是受定了!

雲舞陽大笑道:“做得好,做得好!”但聽得武當五老各自悠悠的嘆口長氣,面面相覷,那神情竟是如喪考妣,悲慘之極,雲素素頗爲納罕,想道:“是了,想必他們被爹爹打敗,故此羞愧悲傷。”輕輕說道:“爹爹,他們服了靈丹之後,應該靜坐運功,咱們回家去吧,免得分了他們的心神。”

雲舞陽哈哈一笑,道:“素素,你倒很會體貼人。”剛想和女兒回家,忽又聽得山後傳來了一陣叮叮叮叮的像鐵杖觸地之聲,雲舞陽笑道:“莫非又是一個不怕死的來向我索劍譜不成?”話聲未畢,那個人已從山坳處轉了出來,把雲素素嚇了一大跳!”

但見那人發如亂草,面上蒙着一塊黑巾蓋過耳後,只有一條半臂膊,左邊自臂彎以下的半條譬膊似是被人削去,卻削得甚不整齊,凸出一塊尖尖的骨頭,束以紅縷,就像一柄包着的匕首,左腿也完全跛了,腳尖根本不能沾地,半條腿吊着離地上,只靠一條腿和一根鐵柺支持着身體,這個形貌已是怪絕,身上的裝束也特別不同,裡面穿的是一件錦緞長袍,質料華美,上半身外面卻罩着一件藍布大褂,不但乾乾淨淨,而且色澤如新,卻故意打上七八處補丁,縫上各種顏色的破布,不倫不類,令人一看就心裡厭煩。

雲舞陽怔了一怔,驀然喝道:“來的可是自稱半殘神丐的獨臂怪盜麼?”雲舞陽雖是隱居荒山,每幾年下山一次,消息卻並不閉塞,大約五六年前,他就聽說陝北的黑道上出現了這麼一個怪模怪樣的獨行大盜,專劫成名的鏢師和官府的財物,從來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自負極高,大約因爲他的四肢有一半殘廢,所以自稱半殘神丐,黑白兩道中人都稱他爲獨臂怪盜。雲舞陽也曾動過念頭想去會會這個怪人,終因不願自露行藏而打消了好奇之念。

雲舞陽一口將他的來歷喝破,武當五老也吃了一驚,這個怪人卻只是“嘿,嘿!”的笑了兩聲,既不承認,也不否認,雲舞陽忍着氣問道:“尊駕到此,意欲何爲?”那怪人逼尖着嗓子說道:“我是強盜的祖宗,來問你這個小賊要孝敬來了。”雲舞陽怒道:“甚麼孝敬?”

那怪人陰惻惻的冷笑道:“你偷了牟獨逸老兒的那本劍譜,已用了十八年啦,還不夠麼?快拿出來獻給我。”此言一出,雲舞陽也不禁大爲吃驚,想他竊取岳父的劍譜之事,何等隱密,這個怪物卻知道得清清楚楚,端的是令人難以思議!

雲舞陽究竟是武學大師的身份,驚俱絕不形於神色,微微的怔了一怔,立即裝作若無其事的哈哈笑道:“尊駕這副軀體,要了劍譜還有何用?尊駕既自號半殘,似應有自知之明,哈哈,你難道還想用劍麼?那除非是投胎轉世,再度爲人了!”要知達摩劍術乃是最上乘的劍術,複雜奧妙,無可比倫,似他這等缺了半邊手腳的人,掄刀舞劍,只使兩三個極簡單的招式,或許還有可能,要練達摩劍術,那確是除非投胎轉世了。

但云舞陽的話語也說得忒刻薄了些,雲素素雖然討厭這個怪物,聽起來也不舒服,心道:“他斷足殘廢,已是可憐,爹爹啊,你何必還拿他來譏餡?”一般殘廢之人,本來最忌人嘲他殘廢,這個怪人,卻並不發怒,露在蒙面巾外的一雙大眼,只是閃了一閃,淡淡說道:“我不能用劍,我的徒弟可並沒有殘廢!這本劍譜,他本來要自行向你奪取,只是他等得了,我可沒有耐心等這十年,所以我向你索取賊贓,只是拿過手去孝敬徒弟。”

這怪人的話越說越怪,還有一樣奇怪的是:這怪人雖然弄尖了嗓音,但說了這麼一大堆話,難免露出本來音色,聽在雲舞陽耳中,竟是似曾相識,但搜盡枯腸,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雲舞陽雙眼炯炯,踏上一步,迎着他的目光,朗聲問道:“你的徒弟是誰?”那怪人道:“上官天野!”

這話更是怪到離譜,雲素素因爲對陳玄機的關係,對上官天野甚有好感,心中想道:“上官天野這等人才,豈肯跟你這怪物做徒弟。”她素性溫柔,心中惱怒,未曾罵出;智圓長老剛剛恢復精神,卻忍不着氣破口罵道:“胡說八道!上官天野是武當派的掌門弟子,你這醜八怪敢動念收他爲徒?”

那怪人冷笑道:“我雖然殘廢醜陋,可比你們這幾個大言欺世的老頭子強得多!上官天野服服貼貼,自願拜我爲師,你當是我沒有徒弟,想搶你的掌門人麼?”直把智圓長老氣得眼睛翻白,幾乎暈了過去!

雲舞陽心中一動,驀然喝道:“你來到此間?還不敢以本來面目與故人相見麼?”身形一晃,猿臂輕舒,疾似飄風,一手就向他的蒙巾抓去。雲舞陽何等武功,相距又不過僅數尺之地,按說無有不中之理,那料這怪物雖然殘廢,身法卻是古怪之極,只聽得“叮”的一聲,他的鐵柺在地上一點,已向後倒躍了兩三丈遠,雲舞陽竟是抓了個空,這一下連雲素素也詫得叫出聲來。

那怪人單足站定之後,冷冷說道:“雲舞陽你想見我的本來面目,哈,我哪裡還有本來面目見你?也罷,既想見就由你見吧,只恐於你不便!”雲舞陽,雲素素,武當五老全部目不轉瞬的注視着他,這怪人緩緩的將蒙面巾扯下,雲舞陽心頭撲通一跳,雲素素掩了眼睛,武當五老也只覺不寒而慄。

這手足殘廢的乞丐相貌的奇醜,簡直出乎任何人的意想之外,但見他臉上傷痕遍佈,縱橫交錯,就如十字路口的車軌一般!而且在武當五老與雲素素的眼中,這副尊容雖然可怖,亦不過僅僅是醜怪而已,在雲舞陽眼中,卻另有更令他驚心動魄之處,他臉上的傷痕雖然縱橫交錯,但云舞陽是當今天下的第一劍客,卻自看得出來。這些傷痕乃是頂着劍尖的一拖之勢全部劃成的,就像草書名家所寫的字,雖然筆劃複雜,卻是一筆到底一般,試想人的臉皮本來就薄,一劍劃過,劃了這許多的傷痕,既不剜出骨頭,又不傷及眼睛鼻子,這豈不是難以思議之事?雲舞陽自忖:若然是自己出手,只許一劍就要將他傷成這個模樣,只怕也未必能夠!那麼天下還有何人有如此高明的劍法?

那怪人冷笑道:“怎麼樣?不認識我了嗎?”

雲舞陽囁嚅說道:“你是玉面丐俠畢凌風?”說話的聲調似乎他自己也不大相信。

雲素素本來掩着眼睛,聽了這句禁不住鬆開雙手,又偷瞧了一眼,雖然不若初見之時的驚悸,仍然嚇得不敢再瞧,心中納罕:“這個奇醜的怪物,卻有這樣俊美的綽號!”

畢凌風在二十年前的確是個相當英俊的男子,他的哥哥便是張士誠軍中人稱“憎、道、丐”三奇士之一的畢凌虛,(其他兩人,“僧”是彭瑩玉,“道”是七修道人。彭瑩玉與石天鐸、雲舞陽又別稱龍、虎、鳳三傑。)僧、道、丐、龍、虎、鳳,雖然並稱,但彭瑩玉的輩份和地位卻比其他人高得多,朱元璋和張士誠都是他的弟子,畢凌風仰慕他的武功,在軍中相遇之後,堅要拜他爲師,算是他的第三個弟子。

華凌風的武功是他的哥哥親授。間接也學到了彭和尚的一些奇妙內功,爲了尊敬彭和尚,在江湖上便自稱是彭瑩玉的弟子。畢凌風生性不羈,不耐軍中生活的拘束,便隱身在丐幫之中,做一個遊戲風塵的俠丐。雲舞陽與他的交情雖然不算深厚,由於他哥哥的關係,當年也沓以兄弟相稱。在張士誠兵敗富亡的前一年起兩人便沒有見過面,算起來已有十九年了。

想不到現在重逢,畢凌風卻變成了這個樣子,雲舞陽有兩件事情感到極爲奇怪,第一件是畢凌風的武功雖然還不算是頂兒尖兒的角色,但江湖上能勝過他的人已是寥寥無幾,是誰能令他受如此巨創?卻又並不把他殺死?第二件是:他雖然放蕩不羈,當年對自己也頗爲尊敬,何以如今卻是如此侮慢,竟敢叫自己做“小賊”,還敢向自己索劍譜?難道相貌變了,性情也跟着變不成?或是因爲他知道了自己的隱秘,便膽敢前來要挾?

思念及此,雲舞陽暗生怒氣,冷冷說道:“你我十九年沒有見面,你來見我,就是爲的要劍譜麼?”畢凌風用更冷餡的聲音答道:“我新收了一個好徒弟,總得送他一件見面禮物,這劍譜本來又是應屬他的,我不找你找誰?”

雲舞陽拍了一下手掌,淡淡說道:“可惜你來遲了一步,這劍譜早就撕得片片碎了。上官天野要學,叫他前來見我。”

畢凌風冷笑道:“上官天野就是因爲不願從你的手上學取武功,這才拜我爲師。好,劍譜既毀了,我只有向你另要一件禮物送給我的徒弟啦!”鐵柺驀地一撐,身似離弦之箭,一個起落,便走到了雲素素的跟前,伸手搶她的寶劍,雲素素嚇得花容失色,叫不成聲,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畢凌風的手指堪堪要沾到雲素素的時候,雲舞陽已是飛身躍起,如影隨形,跟蹤而己至,人尚在半空,便一個劈空掌發出,大怒喝道:“畢凌風,你膽敢如此無禮!”

雲舞陽這一掌凌空下擊,勢道威猛無倫,畢凌風鐵柺點地,“細胸巧翻雲”又倒縱出一丈開外,冷笑說道:“你這把昆吾寶劍也是偷來的,你是暗偷,我是明搶,彼此彼此,有甚麼無禮可言!”

雲素素驚魂方定,聽了這話,不禁又怔着了。這怪人竟然知道她的劍名,還說這把寶劍是他父親偷來的!他驀然想起陳玄機與她初見面之時,也曾問過她這把寶劍是不是家傳之物,莫非,莫非……莫非真個是偷來的?她在孩提的時候,便知道家中有這把寶劍,父親也曾說過:這把寶劍將永遠是他們雲家的傳家之寶!

隨又想到:這把寶劍乃是稀世之珍,若然真個是偷來的,經過這麼漫長的歲月,失主豈有不來追究之理?除非是父親將他殺了!莫非這就是父親所說的——最大的罪孽?但立即又把自己這想法推翻:能有這把寶劍的人,定然不是尋常的人物,父親若真的是幹下了盜劍殺人的大罪,武林中早已掀起了軒然大波,劍主的朋友門人,也早就該來興師問罪,何至於到今日方纔爆發?

雲素素的急欲釋疑之心,蓋過了她對那個怪人的恐懼,她回過身,看她的父親怎樣對付那個怪人,眼光一瞥,但見他父親的神情也是非常怪異,好似突然被人點中了穴道似的,半條腿方跨出去,要追擊那個怪人,卻忽地停住,臉皮繃緊,眼光中隱隱透出殺氣,但眼珠閃爍不定,又似心中尚自躊躇未決。

驀聽得雲舞陽喝道:“畢凌風,你快點走,再遲一刻,我就管不住自己啦。”聲音低沉顫抖,十隻指頭一伸一屈,骨節格格作響,真似就要動手殺人的光景,雲素素大爲驚恐,冷意直透心頭,看父親的神情,這把寶劍的來歷只怕當真有點古怪,要不然他不會像受傷的野獸一樣,敢情是那怪人的說話,就似獵人擴弓箭一樣,射傷了他!

那怪人卻哈哈笑道:“雲舞陽你想殺我,我若怕被你殺,也就不會來啦?你自以爲得了達摩劍譜和殺了石天鐸之後,便當真是武功天下第一了麼?有彭和尚的弟子在此,只怕還未到你逞能!”

雲舞陽道:“彭和尚若在,我讓他三分,縱許你哥哥復生,我亦不懼,你是什麼東西?”怒火一發,不可抑止,驀然一記“手揮琵琶”,掌力中挾着一指撣的功夫,發了出去,畢凌風微笑道:“你不用劍,我也不用兵器。”鐵柺一擲,插在地上,手腕一翻,竟把掌心迎了上去,武當五老見識過一指禪的功夫,不勝詫異,心中都道:“難道這個怪人還有什麼邪法,竟敢硬擋一指禪功!”

但見雲舞陽面色微變,忽地“咦”了一聲,伸出的中指倏地收了回來,化指爲掌,迎了上去,雙掌方相交,眼看雙方都是用了極強勁的力道,但相交之際,竟是無聲無息,便如膠着了一般,武當五老都睜大眼睛,莫名其妙。

原來畢凌風練的是一種極怪異陰柔的掌力,雲舞陽指尖所觸,竟似軟綿綿的一堆稀爛的軟泥,非但毫無可以着力之處,而且畢凌風的掌心還發出一股旋轉的吸力,竟似要硬把雲舞陽的指頭陷了進去。一指禪功的厲害,在於能封閉敵人的“隱穴”,一被吸着,這功力就無從發揮,以指敵掌,當然吃虧,所以要化掌應付。畢凌風喝道:“雙掌齊來,”雲舞陽“哼”了一聲,意殊不屑,仍是單掌迎了上去。

過了片刻,但見雲舞陽額上微微淌汗,忽地喝道:“我靜室的門原來果然是你這廝毀的!”畢凌風笑道:“我早說過,你要不信,有什麼辦法?若非我摧毀你的洞門,怎能帶走上官天野?”

雲素素這一來不能不相信了,但覺上官天野之肯跟他出走,而且聽這怪人所說,居然還肯拜他爲師,當真是離奇古怪,不可思議之事!

武當五老雖然不懂得這怪人的掌力奇妙,但見這樣子,也知道已是雲舞陽吃了虧,心中都是又驚又喜,他們雖然恨不得借這怪人之手,報那一箭之仇,但想到這怪人居然要逼他們的掌門弟子爲徒,又都禁不住心中之憤!

按說雲舞陽的內功本來勝過畢凌風,但他與武當五老已惡鬥了半天,被“五雷天心掌法”消耗了不少真力,要不是有那顆小還丹,早已不易支持,再過片刻,雲舞陽額上的汗珠越滴越粗,畢凌風冷笑道:“雙掌齊來!”雲舞陽本不願意用雙掌對付一個殘廢的人,轉念一想,自己惡鬥連場,真力大耗,用雙掌也不算佔他便宜,於是劍眉一揚,冷冷說道:“那可是你自己要的。”畢凌風道:“儘管使來,雖死無怨!”

雲舞陽雙掌一合,掌力足可開碑裂石,一股極威猛的力道直逼過去,畢凌風單足牢牢釘在地上,身軀卻似小舟遇浪一樣,前後左右,搖擺不停,雲素素覺得這個怪人雖是令人憎厭,但半身殘廢,卻也可憐,正想叫爹爹饒他,忽見爹爹面色有異,仔細一瞧,額上的汗珠全都收了,一條條的青筋卻豁露出來。

雲素素雖然看出有點不妙,卻還不知道她的爹爹已到了危險的邊緣,那怪人的掌力怪異之極,雲舞陽那麼猛的力道,碰上去也如投入水中一樣,被消解於無形之中,這還不止,從那怪人的掌心中,還隱隱透出一股陰冷之氣,沁入雲舞陽的皮膚,直攻心肺。雲舞陽運了一口真氣,護住心頭,但仍不能完全抑止那股冷氣的上升之勢。

畢凌風得意之極,哈哈一笑,嘴角抽搐,相貌越見泥秘駭人,一笑之後,冷冷說道:“若想活命,寶劍拿來!”雲素素手捧昆吾寶劍,走上兩步,顫聲說道:“爹爹,就給了他吧!”但見雲舞陽眼光一瞥,愛憐之中含着責備,不用說話,雲素素已知道他父親的意思,心中雖是不願父親和那怪人死拼,也不得不退過一邊。

只聽得雲舞陽一聲低叱,雙掌向內一收,接着又緩緩推出,手背上額角上一條條的青筋越發豁露,那神氣就似推輓着千萬斤重物一般。雲素素知道父親已把內家真力全運到掌心之上,端的非同小可,但見畢凌虛身驅又晃了幾晃,臉上那詭秘的笑容倏的完全收斂,但單足仍是牢牢的釘在地上。

過了好一會子,只見畢凌風也像雲舞陽剛纔一樣,汗出如雨,而云舞陽的臉上卻籠罩着一層淡淡的紫氣,武當五老仍是盤膝坐在地上運功,但顯然是被這劇鬥分了心神,個個側目斜睨,露出驚駭的神色。

原來這時雲、畢二人已到了生死待決的地步,雲舞陽的內家元陽之氣凝聚指尖,一股熱力也是從指尖上傳了過去,一方面抗拒畢凌風掌心所發的那股陰冷之氣,一方面衝擊畢凌風體內的七處隱穴,畢凌風的功夫雖然是彭和尚這派的正宗玄功,卻是得自哥哥畢凌虛的間接傳授,尚未得窺“玄功要訣”的秘奧,按說不是雲舞陽之敵,但云舞陽昨晚惡鬥了石天鐸,今朝又和武當五老苦戰一場,損耗過甚,比對之下,卻是畢凌風佔了上風。

再過一會,籠罩在雲舞陽臉上的紫氣越來越濃,一顆顆黃豆般大的汗珠又迸了出來,眼神也漸漸顯得有點呆滯了,畢凌風一聲怪嘯,單掌往外緩緩推出,雲舞陽合雙掌之力,竟自抗拒不住,手臂漸向後彎,忽地裡武當五老中的谷鍾一躍而起,厲聲叫道:“原來害死我恩師的卻是你這個怪物!”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不但云素素如墜五里霧中,雲舞陽也是大出意外,心中想道:“畢凌風今日的行爲怪謬,以前卻有丐俠之名,他與我的岳父風馬牛不相及,何以卻要害死我的岳父?谷鍾剛纔還一口咬定是我,何以現在卻突然知道真兇?”

原來牟獨逸死得很隱秘,那時谷鍾尚隨侍在側,一日深夜,似聞得師父和人格鬥之聲,到他趕去看時,來人早已走掉!師父也已不能言語,臉上籠罩着一層紫氣,就像雲舞陽此刻一般。

說時遲,那時快,武當五老一齊出手,圍成了一個圓圈,十隻手掌同時向中心齊逼,武當五老雖然功力未曾恢復,但五雷天心掌乃是最剛猛的掌法,十掌齊推,仍是非同小可,隱隱挾有風雷之聲。

畢凌風一聲大叫,單足在地上打了一個盤旋,陡然間一個筋斗翻了起來,人在半空,便是一個“蹬腳”打出,腳踢智弘脅下的“白海穴”,右手陰掌拍向智廣的太陽穴,左手雖然殘廢,也派用場。

原來他的左臂雖然在臂彎之下已被削斷,但凸出一塊骨頭,包以紅縷,束以鐵皮,卻像一把未出鞘的匕首,這把“匕首”就插向智圓長老胸口的“璇璣穴”,人在半空,手足殘廢,居然在同一時間連襲三大高手,招數端的是怪異無倫,這時武當五老的“五雷天心掌”的威力亦已發出,但見人影飛騰,驚飄急卷,雲舞陽雙臂一屈,左右開弓,橫肱一撞,智弘智廣二人心頭一凜,還未弄清楚是什麼事情,已被他撞出一丈開外,但覺好似人被輕輕提起又輕輕放下一般,身上毫無傷損,這才明白雲舞陽是用極上乘的“巧打”功夫,將自己送出了險境,逃開了畢凌風那兩記毒辣無比的殺手。

兩邊動作都迅似電光石火,就在這一剎那,畢凌風左臂的尖骨已插到了智圓的胸口,智圓的雙掌還未來得及收回,雲舞陽的一指撣功亦已發出,但聽得“嗤”的一聲,束在畢凌風左臂的鐵皮和紅縷竟被雲舞陽一指劃開,臂上出現一條龍形的紋身花紋,雲舞陽怔了一怔,好似突然之間見到了什麼怪異的事物,神智未清,一股陰冷之氣已直襲心頭,雲舞陽再也支撐不住,一絞摔倒,但聽到“砰”的一聲,畢凌風那枯瘦的身軀飛出三丈開外,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飄下山坡,“嘿嘿”的兩聲冷笑,頭也不回,霎眼之間,已走得無蹤無影。

原來雲舞陽與武當五老都因爲受傷在先,憑雲舞陽的一指禪功或只憑武當五老的“五雷天心掌”都不足剋制他,兩方聯手合鬥,這纔將他擊倒,畢凌風就是在着了雲舞陽一指後,再被五老的掌力震飛的。

雲素素驚魂方定,只聽智圓長老沉聲說道:“贈丹之恩已報,咱們後會有期。”雲舞陽目送五老下山,不發一言,臉色陰暗,好似正在沉思一件疑難莫決的事情。雲素素道:“爹爹,你怎麼啦?”雲舞陽緩緩說道:“你外公是這怪人殺的。”頓了一頓又道:“畢凌風被斷臂,削膝,毀容,這都是你外公幹的。”

雲素素打了一個寒噤,她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外公,但從母親口中所得的印象,外公乃是一個剛毅而又慈祥的一代大俠,他和這怪人有什麼大仇,怎的會幹下這等狠忍之事?

雲舞陽續誼:“畢凌風號稱玉面丐俠,卻被你外公弄成這等奇醜無比的怪人,當時必定是悲憤之極,所以才用陰毒的掌力報復。他臂上的那條飛龍花紋,就是你外公的標記。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天下除你的外公,再沒有旁人有那等精妙的劍法。只是他二人一向沒有來往,怎的平空弄出這場慘禍。真真叫我猜想不透!”

雲素素心顫手震,”嗆啷”一聲,那柄昆吾寶劍跌落地上,她過了十八年平靜無波的生活,想不到這幾日來卻遇到了一連串怪異的事情,一件比一件令人驚心動魄!此刻寶劍觸地之聲又令她心中一跳,陳玄機初見這把劍時的惶惑神情,那怪人奇特的言語,又一次的在她心頭浮起,然而比起其他的怪異的事情,這把寶劍之謎卻又似乎並不怎麼重要了。

但她爹爹的一句說話又把她的心絃拉得繃緊起來,她爹爹指着那把寶劍緩緩說道:“素素,你可記得今早我對你所說我曾幹過一件畢生難忘的罪孽?”雲素素低聲說道:“記得。”雲舞陽道:“這件罪孽就是因這把寶劍而起,嗯,畢凌風把我的罪名還是說得太輕,他說我這把寶劍乃是偷來的,其實比偷來的還可怕得多,我,我,我,我殺了這把寶劍的主人,她、她、她,……她是我一生中對我最好的人!”

雲素素尖叫一聲,但見她父親的額角上又沁出了汗珠,滿臉痛苦的神色,簡直超過與那怪人搏鬥之時!雲素素心中既是駭俱,又是憐憫,輕輕說道:“爹爹,你就把這件事情說出來吧,免得留在心中折磨自己。”

雲舞陽道:“不錯,我,我是要向你說……”聲音嘶啞,越說越見微弱,雲素素掏出一張手絹,替她爹爹試汗,但覺那汗珠冰冷,觸手生涼,雲素素心頭震撼,雲舞陽嘆了一口氣道:“這故事太長,只怕我說不完了。”

雲素素道:“爹,你歇一會兒,你靜坐運功,我替你防護。”雲舞陽道:“不,你替我將九天瓊花回陽酒拿來!我悶在心中二十年,早就想說,不願再等三天三夜了。”雲素素聽她爹爹這麼一說,這才知道她爹爹所受的傷,竟比她意想的還要嚴重,雖然有那少陽小還丹,還是支持不住,若要靜坐運功,非得三日三夜不能恢復,所以纔要藉助九天瓊花回陽酒之力。

雲素素道:“我去了,你一個人在這兒,我,我放心不下。”雲舞陽道:“不妨,你快去快回,拿到石室之中給我。不會再有第二個畢凌風了。”雲素素只得聽她爹爹的吩咐,跟回家中。一路上心頭惶惑不已,但覺周圍之物都充滿了神秘,連自己的父親,連這把隨身的寶劍,都變成了一個個令人不敢猜測的謎團。

回到家中,但見庭院裡殘枝敗葉,一環黃土,一片荒蕪,雲素素忽地想起了陳玄機來,剛纔一連串突發的風波,先是武當五老,後是那個怪人,令她心中無片刻閒暇,而今風波暫息,第一個今她想起的當然是自己曾把心身交託給他的人,然而陳玄機到哪兒去了呢?雲素素一連叫了幾聲,空庭寂寞,只有自己的回聲,陳玄機竟然不知到哪兒去了!

陳玄機到哪裡去了呢?雲素素竭力鎮靜下來,回思前事,想起那是爹爹要和她單獨說話之時,她表示叫他迴避的,難道他因此惱怪了自己?想起自己與陳玄機雖然相識之日無多,但卻是彼此相知,心心相印,縱許他與爹爹有仇,也斷斷不會惱怪自己。那麼,他爲什麼不留在家中等她,若說他貪看熱鬧,爹爹同武當五老到石室中去看上官天野,其後又在山前比武,這樣難度的場面,又爲什麼始終不見他出現?

陡然間雲素素想起了陳玄機臨走之時那種奇異震恐的眼光,一踏入書房之時那心神忡忡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由得心中震凜。自己住了十八年的房子裡,這時空蕩蕩冷清清的有如鬼域,母親走了。爹爹留在石室之中,他傷好之後未必肯再回家中了,現在陳玄機也不見了。雲素素只感到一陣陣寂寞之感襲來,與自己至親至近的人竟然都像謎一般的難以索解!即是說陳玄機吧,雖然她覺得彼此心靈相通,但陳玄機那種奇異的神情,她仍是莫名所以,再說對他的身世來歷,她又何嘗明白?謎,謎,一切都是難解之謎!

雲素素取了父親出門之時常常用來盛酒的紅漆大葫蘆,倒滿了一葫蘆的九天瓊花回陽酒,不由自己的又想起她爲陳玄機療傷,誘他喝酒,殷勤服侍他的情景,心頭一陣酸楚,急忙棒起葫蘆,匆匆離開家門,趕往石室。

夕陽西落,石室中光線黯淡,雲素素叫了一聲“爹爹”,不見回答,心中又是一驚,直到摸入石室,在最後發現父親面裡而坐,正在運功,這才放下了心。雲素素揍着葫蘆,隨侍在側,過了好一會,只見父親緩緩擡起了頭,伸手向自己一指,雲素素急忙將葫蘆遞過,雲舞陽喝了一口酒後,喉頭咯咯作響,又過了一會,發出低微帶着震抖的聲音說道:“素素,你坐下來,聽你爹爹的懺悔!”

雲素素但覺不寒而慄,她渴望知道父親的秘密。父親幹下什麼罪孽啊,令他心靈如此不安?雲素素正在竭力鎮定心神,忽聽到遠遠的林子裡隱隱飄來少女的歌聲:“天上的月亮正趕太陽,地下的姑娘趕情郎。太陽東昇,月殿嫦嫣娥徒乏悲傷……”歌聲時歇時作,還依稀聽得在歌聲中雜着那少女呼喚着“玄機”的名字!

這是誰,是誰對陳玄機那等深情?是上官天野所說的那個少女嗎?忽聽得爹爹沉聲說道:“素素,你想什麼?靠近一些,你聽我說,你害怕嗎?哦,你害怕呀!”雲舞陽開始說他二十年前所幹的那樁罪孽。那時夕陽已經落山,石室裡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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