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起一隻手擋在額上，仰頭皺眉望向頭頂上方那輪白到刺眼的太陽。
等到範武青和門口的獄警交涉完畢後，他纔跟在幾個人的身後，走進了看守所中。
他今天來這裡是爲了見一個人。
“你這不算正常探視，所以頂多給你十分鐘。”
“哦還有，別刺激那傢伙。免得到時候他讓律師找你麻煩。”
面對範武青的囑咐，洛封坐在探視室裡的椅子上頷首示意。
與此同時，他也留意到探視窗口那邊的門被開啓，一個身形有些佝僂的人在獄警的護送下走進了探視室。
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一道白裙飄飄的身影也在他旁邊浮現出來，那雙猩紅的眼瞳格外複雜地凝視那人。
“仔細想想……當年我們這羣人，說不清楚誰對不起誰，但我們確實都對不起這一位。早知道戴康的鬼魂在酒店裡肆虐，當初我就應該先處理掉了他。”
洛封能聽出顏秀語氣裡的愧疚和後悔，他沒說什麼，只是往前靠在探視窗口的臺上，臉色同樣有些複雜地看去。
已經在另一邊坐下的那個人用他僅剩的那隻眼睛審視着洛封。
奇怪的是，洛封在他身上感受不到多少的怨毒和仇恨，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頹唐與淡淡的釋然。
“我們這是……第二次見面了吧？”他率先開口說了一句，聲音聽上去很乾啞，口吻卻出奇平和，與洛封的印象相去甚遠。
“嗯。”洛封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點點頭，“除了酒店那次，這是第二面。”
對方也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後又問：“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如果與案件有關的話，我之前已經向警察全部說明清楚了。我自己知道的內容，我都已經說了，沒什麼好補充。”
洛封看看他，說了句題外話：“您的精神看起來倒是比我之前聽說的情況要好很多。”
那人聞言扯了扯嘴角，皺紋遍佈的蒼白臉龐上露出了一個不算好看的苦笑來。
“對。說起來也算是託了你的福？少了一隻眼睛、進了監獄，頭腦也總算是清醒了。”
洛封張張嘴，只能是歉意地看了看出現在他眼前的這名中年男人。
這人就是最早因殺人而被洛封送進這裡來的那個“女裝瘋子”。
他也是曾經楓林大酒店的所有者。
自從知道這人的所作所爲是受到厲鬼附身影響後，洛封就一直想來看守所看看他。
畢竟人家的一隻眼睛是被他打瞎，至今仍然沒有傷愈，而且當時要不是鄭素的鬼魂及時攔住了他，恐怕洛封都不一定能收住手。
萬一當時洛封沒能恢復理智，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由於判決還沒下來，原本洛封是不能探視這人才對。
不過可能是人在“臨死”前，的確會不斷回望自己做過的一些事。
考慮到自己之後未必還有機會，洛封不想留下遺憾。
於是他就拜託了範武青他們，幫他安排了這次的探視。
這人在知道想來探視的人是洛封后，居然也答應了下來。
今天才會有這場奇怪的見面。
再見面，洛封差點都認不出來這位曾經的楓林大酒店老闆了。
對方被戴康附身的時候，形象不說恐怖嚇人，至少是十分噁心猙獰。
但今天洛封再見他，他卻像是徹頭徹尾地變成了另一個人。
花白的頭髮被剃成了順眼的寸頭，身上換了囚服，不再是髒兮兮的裙子和高跟鞋，臉上也少了令人作嘔的妝容，恢復了端正穩重的本貌。
就是面容乾瘦，整個人給人的感覺精氣神嚴重不足，像極了正在慢性死亡的病人。
“如果你是因爲心裡不安纔來找我，沒必要，你那時候……做得對。我自己在清醒過來之後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樣的事情，即便是被槍斃也不爲過。”
聽到對方反過來的勸慰後，洛封也忍不住苦笑起來。
他就是怕這樣的情況發生。
這個人的遭遇和他以前曾經擔心過自己多重人格、被厲鬼附身後所能導致的最糟糕的結果又有什麼區別？
世上沒有多少人在非本願的情況下會去殺死別人，苦衷終究是有，奈何洛封沒有辦法幫助對方。
“我今天……其實就是來看看您而已。”洛封只能這麼回答對方。
“另外，我還想替一個人向您傳達幾句話。”
“嗯？是誰？”
“她曾經是您酒店裡的客人。知道您的事後，順便就拜託了我。”
中年男人好像有點驚訝，大概是他很多年沒聽人再提起過楓林大酒店的事。
很快他就低下頭，感慨地說：“真是難爲這位客人還能記住我。”
洛封和顏秀對視一眼，明白她的心意，又開口說：“她想託我對您說，當年的酒店讓她和她的家人享受到了很好的服務，她一直想對您說聲謝謝。酒店就這麼倒閉了……她也感到很遺憾。”
中年男人連連搖頭，洛封卻敏銳地觀察到他眼眶的逐漸發紅。
範武青從外頭敲了下門示意。
洛封沒刻意多講，站起身來說：“總之……對於我和您之間的事，我的心情也很奇怪。根據您的情況，裁判的時候應該不至於太重。希望您到時候能重新振作起來。”
中年男人再次苦笑一聲，說：
“我這輩子算是倒了大黴。仔細想想……當年或許就不該執意買下那塊地。”
“你的那位朋友可能不知道，其實當年我對酒店的客人們啊，心裡面還多多少少有點愧疚來着。”
“我當年買下酒店那塊地的時候，有人就跟我說了，那是塊凶地，不吉利。我沒聽進去，如今就落到了這種下場。”
洛封忍不住皺了下眉頭，想了想就試探性地問中年男人：“凶地是什麼意思？難道那地方以前是什麼亂葬崗嗎？”
“亂葬崗倒不至於，但好像是古代哪個將軍的墳地吧。”
中年男人擡頭迎上洛封的視線，嘴裡不經意地說出了一句讓人心頭劇震的話來：
“你可能不知道，酒店之所以叫‘楓林’，其實是取了諧音。以前那地方……叫作‘封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