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爲我對宮墨凌的感情, 絕非情愛二字可以形容。
我生於江北一個極爲貧困的農村家庭,六歲那年隨父母進城探望嫁爲人婦的姐姐。爲了湊足車費,我們賣掉了家裡唯一的一頭豬, 坐上了去市中心的大巴。只是未料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受前方兩輛飆車族連累, 追尾長度長達數十米。大巴翻車着火的時候, 母親用身體護住了弱小的我, 三個小時之後我被救出送往醫院。警察叔叔說, 我是唯一的倖存者。
我無法相信這件事,因爲自己明明每晚都能看見父母守在自己的病牀前,像平常一樣說着睡前故事。我甚至還在某天清晨聽見母親說, 姐姐很快就會來接我。姐姐撫摸着我的臉哭的滿臉淚水,說今後必定待我好。父母笑着目送我上姐夫的越野車, 自己則在路邊衝着我揮手。我很難過, 便哭着問姐姐爲什麼不讓爸媽跟着一起回家。姐姐愣了, 捂着半邊臉泣不成聲,將我拉進懷裡拍着我的後背說, 傾傾不怕,姐姐送你去看醫生,以後都有姐姐在。
那天烈日毒辣,我坐在車裡吹着冷氣,靠在姐姐滿身香氣的肩膀上, 看着離自己越來越遠的父母, 覺得腦袋嗡嗡的, 像是幹了一天農活那般左搖右晃。
我想我大概是餓出了幻覺。不然爲什麼在後來的幾年裡, 我都認爲學校附近的一家小賣部是爸媽開的。
姐姐送我去上學, 說讓我努力學習將來考上一所名牌學校,她可以安排我進姐夫的公司, 說將來還要給我買房娶媳婦。我說我不要,我要和爸媽姐姐一起住在大房子裡。我不知道爲什麼,每當我提起父母,姐姐就會開始有些生氣,後來我懂事點兒便再沒有提起。只是看着父母在學校觀望,就會忍不住的想要靠近。
直到我偷偷跟父母說話的情景被同學發現。
我成了班裡的笑柄,姐姐被老師隆重的從家裡叫到學校,我常常自言自語等古怪行爲幾乎成了全校的笑柄,甚至連帶着姐姐也成了鄰居茶餘飯後的談資。姐姐終於發怒,她哭着求我,傾傾,你能不能不要再關注那些不乾淨的東西,活的現實一點。我摔壞了姐姐送的電腦,爸媽不是不乾淨的東西,不是!就這樣連續半年,我都在家和姐姐不停的爭吵,冷戰,疏離再爭吵。
同樣關係變的僵硬的還有姐姐和姐夫,有天半夜我聽到他們在房裡小聲的爭執。傾傾不是神經病,他只是不能接受爸媽的死,他只是太可憐!姐夫啪的一聲打了姐姐一個耳光,可憐?他可憐,你也可憐,就我不可憐是麼!你知不知道我的公司最重要的就是名譽,醜聞爆出之後股票跌了多少你心裡不知道麼,我一直不說不就是看你們姐弟可憐麼,可是你要清楚,我雖然不會不管傾傾死活,可也不能讓他一直這麼下去!我送他去治療,花多少錢都行,我盡全力去治療他,這樣還不行麼!
姐姐的哭聲持續了大半夜,斷斷續續的聽她嚷着傾傾只有我了,我不相信他還有誰能相信,還能有誰……
第二天我整理好自己的衣着,對姐姐說,姐姐,我聽話,我轉學去一個不認識的地方重新來過,我會努力的。姐姐欣喜若狂,姐夫立刻替我聯繫了一所離這裡很遠的寄宿學校。我開始學着如何跟同學打情罵俏,如何討好老師和朋友,如何融入他們,如何說出他們願意聽的話,願意看的事。我成了班長三好生學生會主席,我是老師眼裡的好學生,學生中的楷模。只是偶爾,我和朋友歡笑着走過人羣的時候,眼角的餘光還是會瞥到爸媽關切的眼神和佝僂的身影。
我覺得自己很可笑。白天活潑,夜晚卻很沉悶。一閉上眼我就會想到很多很多事情,比如車禍,比如姐姐的眼淚,比如人們的嘲笑。
小學畢業那年,姐姐生了個兒子,我放假回家探望她的時候,她抱着孩子對我說,傾傾,我有你有他,這一輩子也就圓滿了,只要你們倆能開開心心幸福快樂的成長下去,我就高興。我看着渾身被黑氣籠罩的孩子,對着姐姐說,你放心,我們會好好的。
從那天開始,我能看到的特別的東西,就不僅僅是去世的父母。可我知道,我必須裝作什麼也沒看見,就這麼一輩子僞裝的活着。因爲這樣對誰都好。
可生活並不僅僅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就算我隱藏的再好,也無法改變別人。
弟弟一天天的長大,籠罩在他身上的黑氣便越來越重。他隨着年齡的增長,脾氣和性格也愈發的怪異,小的時候只是撕紙扔玩具,等長大後他便開始勒索年下同學,偷東西,抽菸,吸毒。姐姐氣的想要打罵,每次都被姐夫攔下,說男孩子本就應該多見見世面。我不知道該如何幫她,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侄子越發的無可救藥。
我撕破僞裝的那天,是我假期打工第一個月發工資的日子,我歡天喜地的拿着袋子回家,準備逗姐姐開心的時候,推開門卻看到侄子拿着水果刀瘋狂的刺着已經嚥氣了的姐姐。侄子看見我,笑得瘋狂且病態,他顫抖的拿着刀向我衝來,嘴裡不停唸叨着,我不是故意的,她總是教訓我,活該,我不是故意的,不是的……
我整個人都懵了,他幾乎被黑氣吞噬,整個人就是一團黑布隆冬的巨大黑團,我拼命躲閃着,從一樓一直跑到二樓,然後趁他走神的時候,搶過他手裡的刀刺進了他的胸膛。我看着他滿目猙獰的看着我,半張着的嘴巴留着噁心的口水,胸口血如泉涌。我站在離他不到一米的地方冷漠的看着他嚥氣。
初二那年,我看着姐姐被她的兒子亂刀刺死。初二那年,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侄子。
警察判定我是正當防衛,我安然無恙,姐夫則恨透了我,只要喝醉了便會將我暴打一頓所在封閉的櫃子裡。後來就像是回到了父母剛死的那會兒,同學老師鄰居都開始惡語相向。
你看,真正虛僞的並不是我。人們總是這樣,自欺欺人且活在自己的虛幻裡。
像是一觸即發的洪水猛獸,那些平時面善心善活潑溫柔的同學們,一個個的都開始叫我怪物,會撕掉我的作業本,劃爛我的書包,打翻我的墨水瓶,連老師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於這些我只是冷笑,然後時不時的做些印證他們猜測的事情嚇唬他們,比如自言自語,比如說出他們心裡的秘密。我總是有辦法知道他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事。他們從嘲笑開始變得恐懼,而我卻在他們的恐懼裡找到了樂趣。我樂此不疲,怎麼說呢,就像是在看一羣小丑,因爲我實在覺得他們表情大變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可笑的是,我依然在學校顯得與衆不同,只是從模範生變成怪物。
後來他們不知在哪兒打聽了我轉學前的事情,整理出一篇聲情並茂的新聞稿刊登在學校的校刊上,在輿論的壓力下校長終於“勉爲其難”的將我開除了。我只好回到家裡,然後我發現酗酒回來的姐夫,背上趴着一個巨型半透明的牛蛙。那牛蛙看着我對着我笑,在我面前旁若無人的吞噬着姐夫的精力,他變得越來越暴躁,越來越憔悴。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冷靜下來的我會特別難受,我很想找到方法來制止這些奇怪的東西,可是我做不到,也無從下手。我只能每天呆在房間裡,等着姐夫最糟糕的下場。
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壞透了,根本沒資格活着。
所以我回到了農村的家裡,爬上了小時候常去的後山,我站在懸崖邊上看着黑漆漆的崖低,內心有種要解脫的平靜。
爲什麼要尋死?
一個白衣少年站在大樹上,腳邊的枝幹上纏着一隻巨大的毒蛇。
死是弱者的行爲,連勇氣都沒有,難怪你身邊的所有人都沒有好下場。
真是好笑,我怎麼樣關你什麼事。
雖然我也覺得那個詞說起來很是老套,可天煞孤星是百年難遇,死了怪可惜的。
我不再理他,他便繼續說。
我和你一樣擁有別人沒有的能力,你跟我走,我便會教你。
什麼都無所謂了,我只要死了就全都結束了,不會再有人因爲我而受傷,這樣想着便又向前走了一步。
害死了父母姐姐侄子,現在是姐夫,你有什麼臉面死了去見他們,你憑什麼這麼認爲,你有什麼資格死?
是啊,他說得對,我其實沒有資格去死。
我帶着沒有生氣的靈魂跟着這個少年回去,他將我帶回了青林殿,帶我見他的師父。師父生氣的懲罰他私自出島,私自帶人回來,並堅持要將我趕走,說我天命帯煞,實屬兇命。他卻執意要將我留下,就算師父不收我也會親自教我。
他說,我叫宮墨凌,以後就是你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