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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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阿南與錢寶寶和林美人是怎麼談的,反正事後宮中立刻就顯出衆生相來,有人門庭若市自然也就有人門前冷落。

當天傍晚我就知道,阿嗚在錢寶寶的榮安宮打破了一隻泥金描花的紅瑪瑙碗。還知道幾個寶林從摘星閣路過去看錢寶寶時,被摘星閣裡不長眼的宮女潑了一身水。還知道宮裡尚衣局的幾位嬤嬤被林美人罵了,據說因爲新打樣的禮服穿了顯胖,林美人看起來還不如錢德妃苗條。

聽到這些宮中閒言,我一般都是心中暗暗一笑。在表面上卻只能裝作無動於衷。說實話,女人大多數心思狹小,專在這些細微處花心思,讓人不能理解。林美人生過孩子後,本就胖了許多,和錢寶寶也是半斤八兩,她以爲她還是原先未做母親的舊模樣嗎?

我倒覺得她還是胖點好,至少看起來沒有原先那種可怕的蒼白。如今她精神頭尚好,還能與人爭風吃醋。

馮嫣兒並沒有神氣起來,就算阿南上門去向她告知一切安排,但宮中實際的管事人還是阿南。母后說是她管,其實年紀大了力不從心。真正操持一切的全是阿南。母后只幫我看着點馮嫣兒我就感激不盡了。

這在宮中已是人人明白。聽如意說,阿南坐着步攆在宮中穿梭,所過之處奴才們跪倒一片。“看不出來,說話又軟又糯的楚賢妃也有這樣的威風。”如意說。

人的威風與人本身的形態其實沒關係,威風這東西,從來都是靠周圍的人襯托出來的。如意大概不會明白這點,我這急就章上位的皇帝對此可是深有體會。

到了晚間,我看過一大堆秦折,一邊揉着太陽穴一邊問如意,“今天摘星閣那邊怎樣?”

一直跪坐一旁等我的如意恭敬迴應。“閉門,自從楚賢妃出來後就一直閉門。”

我繼續揉我的太陽穴,“也沒人去訪問?”

“有,錢昭儀已經去過了。”

我點點頭,不出所料。宮中能幹這幾個,都是會作表面功夫的。林美人這種就顯得太笨了。不管實際上怎麼樣,禮儀上不該落人把柄。她還想母憑子貴?難!

我站起來,“今天咱們去摘星閣。”我說。

如意驚訝的樣子,會讓人以爲他的下巴要脫臼了。……

第二天,李婉寧悄無聲息的走了。阿南迴來向我報告。

“他走時說了什麼?”我問。

“什麼也沒說,只是落髮後,她踩着自己的長髮走過,突然大笑出聲。”阿南如實告知。

我努力想像了一下,那個曾躲在老嬤嬤背後不肯擡頭的女人,落髮後大笑起來該是什麼樣子,可惜卻完全想像不出。我連她本來的面貌也已經記不清了。

李婉寧一出家,朝堂上馮驥明顯比李濟要多了些人氣。馮驥乘這機會問我南八營可須調動。我回說暫時不動。他看起來並不相信。

我把阿南整理出來的南北貿易的冊子在朝堂上丟出來。這一回,反對的人沒有上回多,我看時機成熟,決定馬上施行新稅令了。

最後,我宣佈:因考慮到這回新科非同尋常,“只有主、副兩位考官,朕還是不能放心。”我說,“責令湘王爲這次考試的院監。凡考試舉子名單全都要經過湘王審察,從貢試到殿試,全由湘王監考。有亂紀者被查出,湘王有權按軍法處置。而且從後天起,湘王開始隨衆一起上朝。”

最後,我打着哈哈,“你們都瞭解湘王那人,戰場上雷厲風行,他會帶到院監之位上來,他可沒朕這麼好說話。”

下面那些傢伙,全都有些吃驚。二哥通過了我的考驗,我該可以用他了。最重要的,是他當初救阿南那一次。更證明了二哥的耿直。形式決定行動,那有那麼多胡思亂想。

連停兩考,近十年才遇的這回考試,我早聽到一些風言風語。馮驥這樣的人,將這次春闈看成他爭奪人際資源的好機會。上一世,他就是靠這次考試,不僅將他的兒子送上狀元之位,還拉攏了一大批大肇的人才。這一回,他想也別想。

我長子的滿月之日就這樣到來了。之前一天,阿南跪在我腳下,從我手上接了放了禮部擇字的金紙。紙上一共四個字,分別是恝、懋、愈、愆。

阿南看着手上的紙,樣子有些遲疑,“皇上爲什麼要妾來擇字?此事不該是皇上自己決定的嗎?”

她已經知道我前天夜裡我去摘星閣的事的吧?雖然我沒有在那裡過夜,可宮中早傳的沸沸揚揚。阿南肯定會有所耳聞。宮中別人怎麼看我不去管他,我現在只想知道阿南是怎麼想的。

其實,那天我在摘星閣什麼都沒幹,我哪裡敢幹什麼啊,我怕死,就連馮嫣兒爲我沏的茶我都沒敢沾脣。我只是坐在那裡看馮嫣兒舞了一曲,再說點好聽的話讓這女人高興。看看時間差不多,馬上打着哈哈告辭,回我自己的宮殿把茶水狂灌個夠。

我對這女人萬分提防,只是宮中其他人不是這麼想的。

“皇上也許可以讓林美人自己看看。”阿南將金紙遞還給我。“妾已經對她說好,滿月酒後再由華太醫去看看這孩子。本來林美人死活不同意,妾頗費了些口舌,只說是皇上好意。”

阿南大概覺得自己已經盡力了,便又開始躲事。明顯不願意再參合了。

我手裡捏着那金紙,有些茫然,“阿南有沒有覺得奇怪,禮部送來的字全都是心字爲底。”

阿南的大眼睛向我閃一閃,“有心總比無心好。”

我搖頭,“我的孩子,字輩該在德字,已經有心了。”

阿南便皺了眉。但她終究沒說什麼。

“我想用懋字。”我對阿南說。

阿南不置可否。於是就定爲懋。我也不知道這名字好不好。好歹這孩子名字裡有了兩個心。但願他是個有心人。

以後阿南有了孩子,不知該如何起名,一定得起一個又好聽又好看的名字,方可配得上我和阿南的骨血。

滿月的酒席阿南不用參加,她和別的宮嬪一樣,送了禮過來,人就不見了蹤影。

宮中嬤嬤抱着孩子在衆臣面前走了一圈,也沒什麼多的話好說,只是人人誇讚這孩子乖,睡的真香。

我卻寧可聽他哇哇大哭一場,哭出他的男子氣概來。但很可惜,這孩子偶爾一哭也像小貓似的,有氣無力。還是別讓人聽到了吧。

沒人真正羨豔這個孩子,我這個當父親便也無趣。我假裝更衣,悄悄從宴席上退了下來。趁人不注意,繞過大殿後的迴廊,向御花園的方向走去。

有幾個宦官見了,想跟上來,被我斥退了,讓他們去席上陪着母后。只留下如意一個人隨我一起走走。

御花園裡靜悄悄的,也許是因爲走了些宮人,整個皇宮清靜了不少。以前我走路時總有些宮人會等在路上,裝作是無意碰到我的樣子,或唱歌或吟詩,在我面前搔首弄姿。現在這樣的人也少了。

她們大概看透了我的無情,林美人後,許多人已經不再寄希望於麻雀變鳳凰。

我老遠就聽到御花園那邊有人高聲說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如意機靈的先跑過去看了一眼。馬上退回來對我說:“是淑妃在與人遊玩。還有宮中其他幾個嬪妃在一起,人挺多的。”

我立刻轉身。

馮嫣兒終於故態復萌了,又想以前一樣赫赫揚揚的擺顯她的風光。我昨天已經見過她,此時實在沒有心情。

我轉而向太醫院走去,我自己已經好久沒見過華太醫。自從我自己覺得鉤吻之毒已經排清,就再沒讓華太醫把過及脈,今天我想乘這機會再讓華太醫看看。

此時正是春好,後宮中四外都是鶯歌燕舞,我故意揀那不惹人注意的小巷走,尋找難得的寧靜。陽光將我的影子投在我的腳下,成了我唯一與我亦步亦趨的夥伴。

“我想等南北貿易令出來,我就可以離開了。”我突然聽到這樣一句話。

我愣了愣,一時有些疑惑。四下看過之後,確定繞過前面那段泥牆應該就是太醫院的一處側門。我沒走錯路。

我呆呆的站在那裡,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的幻覺,因爲剛纔那個聲音落在我耳裡,分明就是阿南在說話。

“我不想再呆下去了。有了貿易令,南北很快就能融合爲一體,我留在宮中也沒多大意義。”

這一回,我確定,說話的就是阿南。

如意已經有些害怕的樣子,可他不敢亂動,只戰戰兢兢的看着我。

我也是第一次這樣偷聽阿南說話,我不是故意的。

可她竟說出這樣的話來,也太讓我驚心。我原以爲阿南對我多少還有一些感情,此時聽她說什麼要走,竟是毫無留戀。

“到時,我也可以求皇上準我出家。斬了三千煩惱絲,把自己舍給菩薩。”

我已經覺得自己的身體好似被人用一盆冰水澆下,從頭到腳冷得徹骨。明明是暖陽高照的春天,我卻感受到冬日蕭索的寒風。我呆站着動彈不得,已經不能分辨出阿南的聲音裡是負氣還是真的決然。

“皇上不會準的。”這時,一個淡然的聲音說,“阿南你也走不掉。”聲音雖淡,卻也無限的淒涼。“若是當初阿南你沒嫁就好了。”

鄧香!

“什麼叫沒嫁就好了?”阿南厲聲質問,“嫁了,我也可以拋下。又不是請你酩香先生幫忙,我自己絕不會以這殘身去拖累酩香先生。”

我的眼睛一下子變得看不清東西,鼻子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似的。

阿南竟說出這種話來,她怎麼就是殘身了,難道就因爲和我……當初是她主動來找我的,有一小半還是爲了鄧香。可我總以爲她總有一點是爲了她自己。此時怎麼又說自己是殘身了呢?我有那麼糟糕,有那麼讓她覺得不值嗎?

我知道我與阿南的婚姻中有政治因素,誰讓我是皇帝呢。可她的心也太硬,爲了保護自己,她的心早已鑄起了鋼鐵的外殼。此時只會將愛她的我硌得生疼。

“阿南,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鄧香說,“你知道我一直都在等,如果你不如意……”鄧香長嘆,“其實,我更多的時間一直在想,阿南何必這麼堅忍,早就應該放棄了。只是,阿南你明明做不到,卻還堅持。按理說,只要自己快活,哪管天下洪水滔天。女人不都應該這樣嗎?以前我們在江南,你是最快活的精靈,那時,你從來不委屈自己。你今天這樣,其實已不是本來的你,你已經變了。”鄧香的聲音含糊下去,在我聽來,他是喝過酒了。

“他,是讓你改變的原因吧。”鄧香說。

我的腦子裡嗡的一聲。

我慢慢的繞過泥牆,一直走到一處小門邊,小門的裡面是綠瑩瑩的一片芳草,好久沒人打理的雜亂生着,顯然不常有人來。院子中唯一的一棵桂樹下,鄧芸倚樹而立,依舊一襲白衣迎風飄飛,手上還拎着他的酒壺。他在凝視着阿南,臉上表情像是風中的雲絮,柔和又飄忽。

而阿南坐在離他很遠的一張石桌旁邊,用手託着腮。她目光黯淡,不像平日那麼閃耀。前幾天看她硬撐出來的鎮定與冷淡此時一掃而空,此時留下的只是空茫。阿南的眼睛曾是我暗夜裡唯一的孤星,失去她我會失去我的方向。

我站在門邊張了嘴想開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來。

“皇、皇上!”一直躲在門邊陰影裡的阿瓜首先驚呼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