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銅雀

宮闕 21銅雀

後宮是另一個戰場。

在我愣的當口,如意幾次看着我欲言又止。

“什麼事?如意?”

他忙上前一步,“啓稟皇上,是錢昭容託人帶話來,她今天不去銅雀臺了,她要留下來陪林美人。”

這我倒沒想到。

後宮的女人們此時正是最緊張熱鬧的時候,這樣的大雨,一點也不防礙後宮各位出遊的興致,反正她們有車,銅雀臺有敞軒。沒什麼會防礙她們的好心。她們要梳洗,要打扮。我不用看也知道,各宮的宮女此時都急忙忙的跑來跑去,打水借東西,忙得一團亂。我甚至懷疑,御溝裡的水漲了幾尺,不全是下雨的功勞。

“錢昭容還說,請皇上保重,入秋大雨,天氣說涼就涼了,皇上別忘了添衣。”如意如實的傳着話。

“好!”我讚了一聲,“你去取兩套細珠宮花,叫人分別送去賜與錢昭容和林美人。”我說,“她們不去也好,這樣的天氣免得勞碌!”我拋去了原來的虛榮之後,現在喜歡實實在在的人。

“欽天監說,這雨下午能停。”如意回。

“還是別停吧。”我笑,“我倒希望它下得更大一些。”

我習慣了那些女人爲了讓我看到她們一眼,想盡一切辦法,用盡一切手段。比如各種假裝與我偶遇的戲碼,再比如在我路過的地方唱歌的戲碼。她們不過是想得到皇帝的青睞,這本無可厚非。只可惜,我現在算是明白了,知道她們要的是我能給她們的尊榮和地位,而不是我這個人。一旦大難臨頭,她們自然是各自飛去。到時我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所以,如今她們是白費心思,說實話,我後宮這麼些女人,我真正正眼看過的,也不過十數個而已。現在,怕是連十數都沒有了。

錢寶寶再一次讓我刮目相看。她居然在這種時候會主動退讓,再一次證明她是個不一般的女人。

“還有,”如意放低了聲音,“何昭儀也不去了。”

我只乾笑了一聲。她腫着張臉沒臉見人,自然是不去了。

雨,還是停了,在如意從錢昭容處回來後就停了。此時後宮諸人各安其位,除了阿南這小東西在裝死人。她明知我今天干的事對她十分有利,卻也不來向我表示一下。還不如錢昭榮來得乖滑。難道馮驥說的鬼話還真有幾分爲真?

我心裡悶,可又無處作,看看時辰不早,我讓如意爲我更衣。

我昨天向華太醫要的小瓷瓶此時已經掖在了腰帶裡。華太醫問我有什麼用時,還被我狠狠瞪了一眼。

其實今天的安排,我全是衝着馮嫣兒一個人來的,其他人蔘合進來只當是個幌子而已。我不想帶馮嫣兒南巡,而且不想讓她舒服。不得不費這翻手腳。對她只算是小小的懲戒,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雨後的空氣涼了許多,天空並沒立刻有放晴,陰沉沉的,庭院裡的芭蕉都洗成了濃濃的墨綠。風有些急,推着天上的濃雲飛奔急走,打得我院子裡的柳條迎空亂舞。

今天是七月初六,已經入秋六天,秋風秋雨使人愁。立秋以後的雨總是很涼的,只是我希望能更涼一些,涼到有人穿不住薄紗的地步。

兩儀外已經嘰嘰喳喳吵成一片,宮中的女人是多麼耐不住寂寞啊。我的嬪妃,還有些前輩的太妃、太皇太妃們,都是些寂寞的女人。她們的生活太無趣了,以至於難得出一回宮,都變成了爭先恐後。

我突然起了裁撤後宮的心思,這麼多寂寞的女人,留着毫無意義。與其以後等我快死了才放她們出去遭罪,不如早早給她們一條生路。不過,這些事,得等我南巡迴來後再作區處了。此時,我還顧不上她們。

不一時,我聽到轔轔的車聲響起,而且不絕於耳,漸漸的出了宮門,越行越遠,終於出了。百姓又該罵我昏聵了吧?讓他們罵吧,現在罵,要比我死後對我的冷漠好得多。

我聞到了馥郁的香氣從老遠的地方飄入了我的耳鼻,叮叮噹噹的環佩之聲從門外傳了進來,該來的終於來了。

馮嫣兒一見我就有些羞澀的樣子,輕輕盈盈的向我一拜,花蝴蝶似的飄到了我的面前,“皇上,奴家這樣好看嗎?”她輕快的在我面前打個旋子。她那身銀紅的衫子輕飄飄的,像是一抹霞光劃過了我的眼前。阿南不去了,沒人和她爭美,她很得意吧。

“好看!”我由衷的說。我不知她是怎樣做到的,她的身子總有一股子輕盈勁兒,好像能隨時隨風飄去似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此非常的迷戀。

她上來抱住我一隻胳膊,腥紅的嘴脣一嘟,“我要和皇上同乘一輛車。”

“好,好,”我拍拍她的手,今天我也沒打算讓她離了我的眼。

我們的馬車漸漸行出了城,天空中居然出了一點太陽。不過此時已經天色已近黃昏,太陽那一點蛋黃般的暖色已經沒有了威力,只是給銅雀臺那高大的闕樓憑添了一點蒼茫。

城南的銅雀臺已歷百年,我的父皇又曾經修繕,它臨河而建,臺高十丈,上起五層高樓,最高處設敞軒,飛檐若鳥翅欲飛,因此得名銅雀臺。此臺可居高望遠,臨天下至美之色。不過這裡後來因爲馮嫣兒而毀了,她有一次向我脾氣,嫌這裡居然敢與摘星閣比高,我便幹了蠢事。

前世的我總是這樣,毀滅了真美,去成就假象。最後連自己一起毀滅。好在這一回,我重生回來,銅雀臺還立在這裡,真是我的大幸。

早來的嬪妃,有些已經登上了臺頂,嘰嘰喳喳的在上面觀景。本來一直倚在我身上取暖的馮嫣兒徒然來了精神。“皇上,臣妾該去侍候母后了,她只比咱們早到一步。”

我知道她要去現美了,女人就是這樣,尤其是馮嫣兒,她自知在我的眼中,她馮嫣兒要比別的女人美些,所以總是止不住的要與別的女人一爭高下。

我看着她跳下了車,銀紅的裙角一閃,飛一般的撲向了她的戰場。

如意上來扶我,我可不着急,就坐在車裡問如意:“你猜此時楚修容在做什麼?”阿南也是我的幸運,和這高高佇立的銅雀臺一樣,我回來了,她還在這裡。

如意愣了愣,張了幾次嘴,最後回了我一句:“不知道。”

這倒讓我起了興趣,“如意,說實話!”

如意的臉紅了,他的眼睛溜了溜兩邊,終於壓低了聲音,“我猜楚修容在看地圖。”

“什麼?”我來了興致,免不了提高了聲音。阿南在看地圖!這我倒沒想到。

“楚修容弄了份大肇的地圖,這兩天每日看着。不知在看什麼。”如意到底是孩子,看我瞪了眼睛,他就有點害怕,說着話就在我的車前跪下了。“是楚修容身邊的小太監喜說的,楚修容愛看地圖。”

我呆坐了片刻,阿南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盡幹些讓我不明白的事,若按以前我的心性,聽到這樣的消息,又會怒衝冠,去向她問罪了。她可是南鄉公主,我若是多心,總是難免會想到別處去。更何況今天那馮驥剛在我面前進了阿南的讒言。

可現在的我,不會那麼想了,雖然我從來不知道她的內心裡到底藏了些什麼秘密,但我知道她比任何人都心軟,也更懂得回報。無論別人怎麼說她,無論她做了什麼,我都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一分青紅皁白的對她震怒了。可是阿南爲什麼在看地圖呢?

“皇上。”如意在小心的窺着我的臉,“太后和淑妃娘娘都在等着呢。”他小心的提醒我。

我擡頭看了一眼高臺的頂端,果然,她們都已經在上面等我了。我又摸了摸腰帶間的小瓶,一個當皇帝的,還要用這下三爛的手段,也算是一種悲哀了吧。可比起鉤吻,這還真是小意思了。

兵權!什麼時候我能把兵權奪回來纔是最最要緊的。可這事不能操之過急,我得再忍忍。

母后的人來催我了,她們此時已經登上了高臺,一個個興高采烈,只等着我去奏趣。

我下了車,推開了來接我的肩輿,自己慢慢的登上臺去。她們在等着我,許許多多輕羅薄紗轉着我飄飛,看得我眼都花了。我微笑着看她們每一個人,有些抱歉我的一句話讓她們全都信以爲真。她們一個都真的以爲我會喜歡女人穿得雙薄又少,以爲我喜歡女人爲我凍得鼻涕橫流。

她們果然都不是阿南,也只有阿南會對我抱怨晚上穿這個有些冷。阿南果然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我早前怎麼沒現呢?

事實上,此時臺口上的風甚至有些大,捲起幾處旌旗獵獵作響,我在垛口上站了一會兒,就有不少鶯鶯燕燕在一旁說什麼風大,皇上保重之類。可見她們還是知道冷的。可我很享受眼前的美景。黃河之水就從腳下緩緩地流過,夕陽散着它最後那一點金紅的光芒,餘霞似綺,澄江如練。遠山近水間,阡陌村莊都靜靜的點綴着如畫的江山。

如果我的心能如這美景般開闊該有多好,可惜,所有這一切,都不得不與建春門外那漫天的飛雪和無邊的衰草重疊在一起。同樣是居高臨下的遠眺,很容易勾起我心中無限的悲涼。

“皇上。”嬌滴滴的一聲。

我笑了一下,把這身邊的出鸝聲的美人猛的拖到懷裡。

懷中的美人故作驚喜的一聲婉啼。

我懷中的馮嫣兒眼睛裡此時滿是驚喜,在別的嬪妃嫉妒的目光中,越的容光煥。“皇上,你都好久沒有好好看一眼奴家了。”似怨似哀,讓人聽了骨頭都要酥掉。

她真的很美,可這又怎樣?殘忍,有時候是會傳染的。以前的我,別看長得高高大大,其實內裡還是顆又軟又糊塗的心。可現在不同了,眼前這個美人的殘忍傳染了我,凡是背叛我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不用看,嫣兒你的樣子早已經刻在我心裡了。”我咧了嘴,痛痛快快的大笑起來。

最後一點太陽的光芒終於一沉,落入了湯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