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彝超身爲左都押衙、防遏使,府上的規格比起耶律德光那裡,毫不遜色。
而且夏州和臨潢府不同,臨潢府雖然是契丹國都,但處於偏遠苦寒之地,而夏州所在位置挨着黃河,交通四通八達,東西南北南來北往的各種稀罕之物彙集一起,在街頭能看到琳琅滿目。
夏州地小,但並不影響李彝超府上的奢華,光是建築,就很具有特色,既有中原洛陽那裡的風格,又有西域的影響。不過,無論是李彝超還是耶律德光,與李繼岌王府相較,卻是不及。
趙旭到了李彝超這裡之後,每日沉默寡言,從不多說話,但是做事有分寸,很快就得到李彝超的喜歡,加上李彝超心裡總覺得這個“李彝殷”像某個人,暗中觀察後多有提攜,沒幾天,趙旭就成爲了李彝超的親隨。
這天李彝超外出巡視歸來,到了榷場附近,猛然見到亂哄哄的諸多人打鬧成一團,似乎是一羣彪形大漢在毆打三四個人,周圍也沒什麼看熱鬧的,大家都躲避不及,只有兩個十分妖冶的女子臉上嬉笑,站的稍近,對打鬥的場面興高采烈。
李彝超本不想管。這種事有人專門的負責,自己豈能面面俱到?下屬要是做的不好,自己再追責,那才顯得出自己的手段。
李彝超剛要命隨從無視,聽到有人慘叫着求饒“不敢啦,再也不敢啦”,“我們是巡城使的手下,大家給點薄面”。
李彝超一愣,他又聽了幾聲,急忙的要手下去將這些人拉開。
趙旭也聽出來了,這幾聲悽慘的求饒聲,是從那一堆人裡傳出來的,而喊叫的,分明是李彝超的弟弟李彝俊和李彝敏!
李彝超帶的人也不多,他們還沒到跟前,那些人中有個三角眉的中年狠聲叫道:“打死他們!往死裡打!一而再再而三的,總是冒充官府黑吃黑,咱們不是隨便讓人耍的。”
“什麼巡城使的手下!這般時候還耍詐!這回叫你們記清楚鬧着玩得看人看地方。”
那些人在三角眉的囂叫聲中下手更狠,李彝敏李彝俊再也沒有了喊叫,只傳出了嗯啊的喘息。
李彝超又驚又怒,怕兩個弟弟真的死在了這裡,呼喝了一聲,手下匆匆的過去,那個三角眉一瞧,真的來了官軍,嘴裡一聲唿哨,霎時這些人就四下逃竄,在街巷之中竟然消失的沒影了。
地上爬的幾個衣衫都凌亂的人都像是散了架,其中的兩個,正是李彝敏和李彝俊。
趙旭知道,這兩個李門兒郎今天又是帶人來榷場尋刺激找樂子,卻被懷恨已久的那些賊與偷們圍了個正着,要不是李彝超來的及時,今天這弟兄兩個非死即殘。
李彝俊和李彝敏被兩個家人拼死護着,但是也鼻青臉腫,見到二哥李彝超,兩人竟然不叫也不喊了,臉上笑嘻嘻的說:“哥哥,真巧,你也來玩呢?”
李彝超聽了,簡直無語之極。
“你給老子站住!”李彝俊忽然罵了一句,對着街邊衝了過去,接着聽到幾聲女人的哭喊還有什麼東西被撞到的噗通聲。
此時李彝敏也跌跌撞撞一瘸一拐的走了過去,罵道:“你這個小娼婦,敢迷惑你阿耶我,來來來,今天非讓你喊夠祖宗不行!”
李彝敏和李彝俊轉眼間拉着一個幾乎有些坦胸露乳的女人過來,趙旭認得出,這個女子剛剛還和另一女子站在街邊,分明是和那些街頭痞子是一夥的。
李彝俊一巴掌又一巴掌的在這個女子臉上搧,李彝敏一腳一腳的踹在這女子的腹部,將女子打的口吐血沫,李彝超一聲“放手……”還沒說完,從側面一個房屋裡猛地躥出了一個十分健壯的男子,這人在這樣大冷的天裡竟然也光着膀子,他一下就奔到李彝俊三人身邊,一把抓着李彝俊的脖子,將李彝俊給扔的飛了出去,而後一腿踢過,將李彝敏踹的在地上翻了一個跟頭,抱着那個半死不活的女子就跑。
李彝超愣了片刻,看清剛纔那人是從旁邊的一個肉店裡跑出來的,分明是個屠夫,他急忙招呼手下去看兩個弟弟怎麼樣了。
就在這時,從一邊的樓上猛地跳下來一個人,這人一副面無表情的臉,手裡卻是一把明晃晃的長刀,從天而降,對着李彝超劈了下來!
李彝超大驚失色,在馬上躲無可躲,正在生死存亡的時候,一直站在他馬後的趙旭忽然飛身躍起,一腳踩到馬臀上,竟然凌空一個迴旋,一腳就踢在那人的臉上!
李彝超情不自禁的“啊”了一聲,這一聲中既有對這樣驚險場面的驚懼,也有對趙旭不俗身手的驚歎。
持刀的人被趙旭踢到臉部,身子斜斜的往下掉落,趙旭復又踩到馬上,騰身而起,直直的踏在那人的背上。
只一瞬間發生的事情讓李彝超目不暇接,他還沒有回過神來,趙旭穩穩的將那人壓在地上,只聽到骨骼碎裂的聲音傳來,那人手裡的刀正巧斜在他的脖子那裡,刀口朝上,割斷了他自己的脖子。
這人立時口鼻脖子出血,死了。
就這麼一會的功夫,李彝俊李彝敏兩個昏迷、光膀子的人抱着女子逃跑、有人刺殺李彝超、趙旭將刺客降服殺死,讓所有在場的人都看的目瞪口呆。
趙旭沒等李彝超吩咐,在地上趴着的人身上搜了幾下,沒發現什麼,對着其餘愣愣的衛士說道:“搜。”
李彝超的親衛們被一語驚醒,往兩邊的樓上搜捕。李彝超已經冷靜,看到一臉淡然的趙旭,猛然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趙旭看了李彝超一眼,餘光還是掃着街面,說道:“党項人李彝殷。”
李彝超見趙旭回答的簡練,知道此地不是說話的場所,總之,他對自己無害。
不過,衛士們並沒有在四下搜到什麼可疑的人或物,倒是有人戰戰兢兢的向前,給李彝超稟報說,剛纔那個光着上身的人是肉鋪的屠夫,那個被他救走的,是他的相好,其餘的那些逃走的人,都是榷場裡欺行霸市的。
至於地上被趙旭給踏死的刺客,卻沒人認得。
李彝超知道這人也是榷場商販,這會主動請告,是避免今後被訊問。
被掐着脖子扔了出去的李彝俊胳膊脫臼,被踢了一腿的李彝敏卻是磕掉了兩顆門牙,其餘沒有大礙。
其餘事自然有人打理。回到府中,李彝超再次詢問趙旭,趙旭的言辭早就和李順才推演過無數次,答的天衣無縫,無非就是自幼流浪四方,到處爲家,不久前結識了李順才,反正去哪都一樣,大家來夏州尋找機會之類的話語。
李彝超問:“你可知自己是哪裡人?”
趙旭:“不知。”
李彝超:“你幾歲離家?”
趙旭:“不記得了。”
李彝超:“你還記得家裡都有誰?”
趙旭:“似乎,人很多。不大清楚了。”
李彝超:“你什麼都不知道了,卻還記得自己叫李彝殷?”
趙旭:“我唯一記得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李彝超的眼睛盯着趙旭,趙旭目不斜視,李彝超實在是看不出什麼端倪,也沒法再問,看來只有今後再找機會探查。
“你如此身手,十分了得,爲什麼在募兵那裡卻打不過拓跋崇斌?他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你有何用意?”
趙旭回答道:“我本就不想當兵,被拓跋崇雲給誆了去,到了那裡,非要我和拓跋崇斌動手。”
“我只會殺人,不會和人切磋,和拓跋崇斌如同街頭雜耍賣藝。”
趙旭說着頓了頓:“我不想惹事,再有,不想給長澤丘的人添亂。”
原來如此。李彝超覺得,趙旭的回答倒是合情合理,不過,他的心裡還是有些覺得猶疑,可是一時半會的,也不知道從哪裡問。
“今日出了這樣的事,我懇請防遏使容我回去,我明日就離開夏州。”
“嗯?”李彝超聽了一愣:“你要走?這是爲何?”
這是爲何?趙旭心裡默然一笑,本人玩欲擒故縱這一招已經十分的嫺熟了,對你如此,對耶律德光如此,對李繼岌,也是如此。
“好叫防遏使得知,我本來到夏州就是被族人一力邀請,那麼多黨項人幾乎沒有青壯,全是婦幼,他們從契丹經大唐過黃河迴歸故土,千里跋涉,十分艱苦,我不知就不提,知道了,自然要盡全力護送。”
“如今大家在長澤丘安居樂業,朔方王和防遏使愛民如子,自此以後必然怡然自得,我生性不喜歡拘束,如今又不知殺了何方刺客,留在殿下身邊,恐爲殿下招禍。”
“那些人在暗,咱們在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走後,當私下查探,希望能早日查處到底是誰對王子不利。”
“你留下,不正好能名言正順的替本王捉拿刺客?”李彝超目光炯炯:“且不知身在朝堂才能做出更多的事情?你流浪於江湖之中,一身本領,終究不過行俠仗義罷了。”
“我們党項人在夏、綏、銀、宥、靜五州已有幾十年,中原及河東戰亂不止,唯獨咱們党項人在此基本兵不事戰徵,民不睹金革,休養生息,安居樂業。”
李彝超說着站了起來:“你是本族人,也是我的親近,我對你自當直言:蓋夏雖未稱國,而自王此土許久!”
李彝超的意思是,雖然他的父親李仁褔在夏州沒有稱帝,但身爲朔方王,其實就是割據一方的皇帝。
這確實是事實。
李順纔不止一次的給趙旭說過,党項拓跋李氏早在前唐年間就佔據了夏、綏、銀這些地方,比朱溫的大梁、比李克用的晉、比李存勖的大唐都要早。而從擁有的區域而言,夏州這些地方水土有些貧瘠,雖比不上中原王朝、更沒法和南方的吳越等國媲美,而且屢屢的臣服於朱溫李存勖這些人,可是獨立性一直都非常強。
“夏州本地,可進可守,進,可以入中原,退,可以往西北。李存勖那會就和李茂貞想吞併咱們,可是呢?他們未曾如願。你再看,李茂貞這會如何?朱溫又在哪裡?李存勖呢?”
“他們都做了古,唯獨夏州永存。”
李彝超說着嘆氣:“唯一咱們的不足,就是人。”
“什麼時候,無論做什麼事,沒人總是不行。你如此了得,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如今和部族人匯合一起,正是大顯身手的時候。如何說的一個‘走’?”
“如此大好前程,你難道不動心?”
李彝超話說到此,趙旭的目的也達到了,順坡下驢,當即就表示願意留下,爲李彝超效勞。
李彝超的目的也達到了,心裡高興,說:“我看你那幾個朋友也都不俗,一併叫來,我會安排。”
這話似曾相識,李繼岌以前也說過。不過趙旭卻不能答應,一是木蘭要有人照應,二是燕歸農和夏顯林哪裡肯屈居他人之下?
趙旭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我回去和他們商議。”
說話之間,有人稟報,說在榷場附近被殺的刺客現已查明身份,是從大唐來的探子,他們一共來了好幾個,就住在城裡。不過這會都已經離開,下面的人正在追查。
趙旭本以爲那人是那個什麼岐王的女兒李蓉婉帶來的,沒想到是來自李嗣源那裡。
李彝超聽後一臉的陰雲,也不知在想什麼,趙旭等了一會,告辭說自己要回長澤丘去,李彝超讓他早去早回。
一路之上,趙旭留心身後,沒有發現有人跟蹤,到了長澤丘之後,他給李順才說了今天的遭遇,李順才說:“不管那個刺客是李從曮還是李嗣源派來的,都沒有李蓉婉給夏州帶來的危險大。”
李仁褔有好幾個兒子,李彝超死了,還有其他,可是李蓉婉到夏州卻不是具體要殺哪個人的,她的圖謀,當然更多一些。
“我知道你做事有分寸,到了這會,我心裡所想的,已經全部實現,自此以後,你個人能走到哪種地步,全靠自己,但是我都會竭力支持。”
李順才少有的嘆氣道:“我經歷這麼多年,發覺自己活在強權就是公理的年代。要想不被人主宰,就要騎在別人的頭上。你自己要怎麼做,自己把握吧。”
別過李順才,趙旭又去見了燕歸農和夏顯林,他們兩人對那個刺客不感興趣,卻同時對趙旭複述李彝超的話有了同樣的反應:“反正回大唐也是逃犯,那咱們就在夏州,看夏州今後怎麼一個‘永存’。”
燕歸農說着笑了起來,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夏顯林則面色如常,趙旭知道,這兩位結拜的哥哥與自己想的一樣,今天是正式的表白,準備在夏州大幹一場了。
第二天趙旭在將近午時纔回到李彝超的府上,李彝超見了就給趙旭說:“父王在設宴,款待李蓉婉,爲其送行。你隨我一起去。”
哦?那個李蓉婉要走了麼?
趙旭忽然的想問李彝超那天到底爲什麼帶着李蓉婉去了募兵處。
不過,他忍着沒有問出來。只要細心觀察,日子久了,想知道的,自然就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