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文, 你今年三十有四了吧?”尚紹銘停下手中的筆,擡起頭來,看着站在一旁的湯成文, 開口問道。
“是的, 三皇子。”湯成文點了點頭, 回答道。
“爲什麼不成親呢?”放下筆坐下身來, 尚紹銘微微側過身子, 對着湯成文問道,“以你現在的身份和樣貌,想要嫁給你的人肯定不少吧?”
尚紹銘的話讓湯成文微微一怔, 好半晌,纔有些不確定地回答:“我……不知道。”
尚紹銘看着湯成文臉上略微迷茫的神色, 微微嘆了口氣:“已經十年了吧?”
“什麼?”湯成文一愣, 有些不明白尚紹銘的意思。
“從二皇兄遇刺重傷之後, 已經十年了吧?”尚紹銘也不在意,只是給湯成文解釋了一遍。
湯成文沉默了一會兒, 沉聲回答:“是。”頓了頓,又加了一句,“那次的事情,是我的失職。”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你……”聽到湯成文的回答, 尚紹銘有些無奈, 但一看到他那樣子, 頓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與心愛的人生離死別, 究竟是種什麼樣的心情, 尚紹銘並不知道。但是,湯成文在那之後的改變, 他卻是都看在眼裡的。
嘆了口氣,尚紹銘搖了搖頭:“算了,沒什麼,你先下去吧。”
“是。”湯成文沉聲應了一聲,行了一禮之後退下了。
尚紹銘的意思,湯成文並不是不明白。但正如他所說的,連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他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
他,是喜歡二皇子的嗎?
……不,那個和二皇子有着相同樣貌的人,根本就不是二皇子。
這件事情,哪怕沒有人告訴他,湯成文也早就知道了。
在最開始聽說尚紹銘要他去監視尚紹元的時候,湯成文毫無疑問是吃驚的。雖然外界有許多傳言,說三皇子想要和二皇子爭奪王位,但是湯成文卻知道,尚紹銘是很敬重尚紹元的,哪怕尚紹元一直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自從遭遇了刺殺之後,尚紹元的行爲開始變得古怪起來了。雖然還是和以前一樣愛玩,但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地方。說不上來,但確實存在着。
一開始,湯成文以爲,尚紹元不過是經歷了那種九死一生的事情,受到了驚嚇,行爲舉止纔會和以往有些變化。但是,漸漸地,湯成文卻發現,事情並不是這樣。
如果說一個人的行爲會因爲一些事情而短時間改變的話,那麼一個人的習慣,是絕不可能突然改變的。
喜歡吃的東西,思考時的小動作,還有說話時的習慣,怎麼可能在一夜之間突然改變呢?
——這個人,不是尚紹元。
那個時候,湯成文就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
那個假冒的尚紹元,喜歡吃一些小點心,討厭無趣的事情,對豆沙包情有獨鍾——也許是因爲被叮囑的任務,就是要監視他吧,所以等湯成文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已經把他的所有習慣都記在了心裡,甚至有時候還會在心裡悄悄預測他下一步會做些什麼。每當猜中的時候,就會有一種莫名的雀躍感。
但更多的時候,湯成文都猜不中他的想法,尤其是,當他突然提出,想要去他家裡看一看的時候。
雖然知道自己的做法很失禮,但湯成文還是沒有丟下他,自己單獨離開了,甚至還想向尚紹銘辭去監視他的這個職務——也許,是算準了,他根本就不會因爲這點事情生氣?
很理所當然的,湯成文的請求沒有被同意,但讓湯成文沒有預料到的是,第二天,他就得到了二皇子要離開京城遊歷的消息。
在剛經歷了一次暗殺的情況下離開京城?湯成文在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那個傢伙活膩了。可是後來想一想,卻不由地覺得,這確實是符合他性子的想法——在他的眼裡,有什麼事情,比無聊還要可怕呢?
二皇子要離開京城遊歷,湯成文作爲貼身侍衛,自然是要跟着的。但是湯成文沒有想到,他竟會在離開之前,來到他三年未回的家中,更沒有想到,他會提出那樣的要求。
“從現在開始,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許動武。”
沒有任何解釋,突兀而且不合理的命令,但不知道爲什麼,湯成文卻同意了,甚至在點頭之後,打從心底感受到了一種輕鬆的感覺。真是奇怪的事情。
“你認爲湯成文爲什麼那麼討厭,不,害怕回家?”
聽着隔壁傳來的聲音,湯成文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他知道這個冒牌的尚紹元,一直都有自言自語的習慣——雖然他自己覺得掩飾得很好,但卻不知道,湯成文作爲一個從小習武的人,耳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每次看着對方自己爲掩飾得好的樣子,湯成文總覺得有一種莫名的竊喜——就好像是知道了什麼小秘密一樣,莫名的歡欣。
“他最大的問題啊,不是覺得他爹對他不好,而是,他認爲,他爹說的,是對的。”
隔壁房間的話讓湯成文猛地一震,心臟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敲擊了一下似的,生生的疼。
“湯成文認爲,他現在的一切,都是因爲父親。”
“他覺得,他現在的一切,都是用父親的前途換來的。”
“所以,得先讓他認識到,即使不會武,他也是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人。”
後面的話湯成文已經聽不到了,他的耳邊不斷地迴響着這幾句話語。
他認爲,爹說的話,是對的嗎?
他在爲自己目前的成就,而感到愧疚嗎?
他……痛苦嗎?
一個一個問題回答過去,湯成文不得不苦笑着承認,他一點都沒有說錯。
那個冒牌的尚紹元,明明是什麼都不會放在心上的性格,卻把湯成文看得,比湯成文自己還要清楚。
所以,那個突兀而不合理的要求,也是爲了他嗎?
明明是這種隨時都可能遭遇刺殺的情況下,卻爲了他,提出這種要求嗎?
心裡很複雜,有感動,有不贊同,有挫敗感,以及,一絲絲難以言說的喜悅。
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事情,卻被對方發現了;連自己也沒有注意的情況,卻被對方在意了——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
那個時候的湯成文這麼想着,脣角不自覺地微微勾起。
當天晚上,湯成文睡得格外安穩。
第二天一早,湯成文一走進隔壁房間,就看到僞·尚紹元正趴在桌子上一臉委屈地朝着他求抱抱。明明對於對方的這種行爲,湯成文早就已經司空見慣,但不知道爲什麼,這一次卻突然覺得有些無法直視。
刻意別開視線,將手裡的特意讓店家做的豆沙包放到了桌上,湯成文卻聽到了對方的話:“成文連我的小習慣都記得這麼清楚,是暗戀我嗎?”
明明只是一句調笑一般的話語,這樣的言語,湯成文早就聽了許多次,但偏偏只有那一次,他的心跳得格外劇烈。
……喜歡嗎?
這個問題,即使是十年後的現在,湯成文依舊無法回答。
明明是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他,喜歡他嗎?
也許,即使再過十年,湯成文依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連喜歡是什麼都不清楚的人,又怎麼可能會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上一個男人了呢?更別說,尚紹銘所說的愛了。他只是,忘不了,那個人倒在血泊裡的樣子罷了。明明自己都快死了,嘴裡說着的,卻還是一些不靠譜的話——該說,真是符合他的性格嗎?
那個時候,湯成文真的認爲,那個人,真的就要死在那裡了,死在他的失職之下——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那之後醒過來的,已經是那個原來的二皇子了。
並不是不希望二皇子回來——實際上,二皇子之後的那些行爲,造福了太多的百姓,即便是以前一直對他有所詬病的大臣們,也再也挑不出他的任何錯處。二皇子,不,應該說是當今皇上了,確實無愧於“一代明君”這個稱呼。
但是,湯成文究竟,還是不希望,那個人就那樣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再也看不到那張帶着笑容的臉,再也聽不到那帶着調笑意味的話語,再也不能和他一起走在街上,肆意地談笑。
明明他和當今聖上的同一張臉,給人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
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湯成文這麼想着,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也許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了。
喜歡嗎?
……不知道呢。
只是,不想忘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