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林……長林……長林……你在哪裡……”
我於寂夜中驟醒,不斷有冷汗冒出,大口地喘着氣,剛剛的夢現實得彷彿發生在昨日,夢裡那道呼喚聲無助又哀慟。
她在喚誰?
她是誰?
長林是誰?
月色已慢慢隱去,我了無睡意,披衣坐起,忽然想起了她——素素姑娘。
她與我道別時說:“皈依,再見。”
何時再見?
心底涌起一股淡淡的衝動,中山未合便拉開了房門,她就站在庭階前,依舊是白日裡那衣裳,此時沐着月華,又顯清冷。
“素素姑娘?”
緩緩轉過身,清淡的容顏籠在月光裡,淺淺笑開,如蓮花開落。
“我有個故事,想說與皈依聽。”
擡頭望了望天色,破曉前的光景,最是黑暗,我凝了她半晌,見她一直沒有動作,終是進屋掌了燈出來,順道提了件僧袍。
夜涼如水。
我爲她披上單薄的僧袍,與她在階前坐下,偶有風過,幽黃的火舌在燈籠裡撲閃。
“這個故事有些長。”她望向遠方,似乎在回憶。
悄悄地偏轉過頭,藉着微光,她的側影,瘦削的彷彿轉瞬就會消散。心底有一隻手在將我一點一點撕開。
“我遇到他的時候,他受了很重的傷,已經想不起來爲什麼救他了,後來他就一直跟着我。”她低眉,嗤了一聲,“那時真是頑野得緊,央着他爲我做了許多事。”
“他是你的朋友?”
“朋友?嗯……朋友。”
她忽然擡起手,露在空氣裡一截皓腕,腕上掛着一隻木鐲子,與她這一週身極不相符。
反覆端了幾眼,緩緩道:
“曾於集市上相中一隻鐲子,他沒錢買,後來竟是徒手咳了出來,他那樣一個坐不住的人吶……他說,我是這個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分明看見一顆晶瑩的淚珠滾落在地上,然後淌進我心裡。
她在笑。
我們沒有見過幾次,她卻一直在笑。
“後來……後來……”已是哽咽的聲音,她抱緊了雙臂,“皈依,你可以抱抱我嗎?”
出家人,是不近女色的。
那就破戒吧,我想。
可是還沒等到我有所動作,已是一雙手環了過來,帶着微微得冷意,將我抱住。
胸腔在狠狠地震動。
“素素姑娘——”
“後來是我做錯了事,說錯了話,也永遠失去了他。”
“素素姑娘——”
“叫我‘素素’吧。”她的眼裡帶着渴求般的希冀,彷彿一個墮入黑暗的光芒在做最後的掙扎。
“嗯。”我輕聲回答。
“如果是你,皈依,如果是你,你會原諒我嗎?我曾一次又一次地放棄他,傷害他……”
如果是我?心臟一點點涼下來:“我不是他。”
她恍若初醒:“是,你不是他,就算千般過往,你也不是他。”
她鬆開環住我的手,慢慢離開我的懷抱,然後站起身,我聽到她用一種清冷得近乎殘忍的語氣低聲道:
“最後一次見他時,他問我,漫漫時光,可曾愛過他。”
“素素可曾愛過他?”話一出口,已然心驚,我怎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她轉向我,暗夜裡,一字一句,清晰地落進我心裡——
“不愛,我不愛他。”
她在告訴我,也在告訴她自己。
“那等這許多年,所爲何?”
“可能想親口告訴他吧。”她又自顧自笑開,只是我明白,幾分笑,幾分傷。
“爲何不去找他?”
“他早已皈依,這答案,於他而言,不過雲煙。”
她最後離開時望我的那一眼,淨是我不懂的神色。
無法言說是寂夜的潰敗還是她說不愛時理智的分崩離析,在她欲離開之際,我喚住了她。
“素素——”
“叫我‘夢溯’吧,回溯的溯,那些年他許是不認得這個字便叫了‘素素’。”
我一下子愣住。
那一天一夜的經歷短暫得像是一個夢,我再沒見過她。
只是從那以後,每晚我都會做一個夢。
一個關於長林,
關於她,
關於我,
關於這過去千千萬萬年的夢。
夢裡那道聲音越來越微弱,那副面龐卻越來越清晰。
回溯。
是回不去了。
“素素……還……還有一個問題。”
“你問。”
“呵,原來還有機會,素素……你……愛我嗎?”
“不愛,長林,我不愛你。”
“這樣啊,可是素素……我愛你。”
我猛然驚醒,入眼是無盡的空虛——可是素素,我愛你。
我重複地含着這句話,直到心尖發疼。
“你可想好了素素,若執意如此,你我將再無可能。”
“不是誰都像你一樣,視人命於無物,至少我做不到。”
“你怪我?”
“長林,我有我要守護的使命,你不懂的。”
“不懂?當然,一個魔淵的人如何懂你沐佛恩飲聖水的滄桑正道。”
她閉了眼,肩膀卻在顫抖,我能看見。
“喂,我救了你,以後你得聽我的,叫什麼?唔——夢溯,不是這個字,‘溯’,回溯的那個溯。”
“素素。”
“好吧,那就素素吧。”
“你送我的?”
“嗯,戴上——素素是這個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真的嗎?長林你有見過別的姑娘嗎?”
“有的,但是素素最好看……”
醒來時滿臉的冰涼,有什麼在漸漸地甦醒。
最後一幕是她一張泛着紅暈的臉,一雙剪水的眸赫然印着一個人,專注而執着。
是我。
她在看着我。
我想起她見我時問我——師父法號?
想起師父曾與我道——皈依僧,皈依法,皈依佛,皈依吾心。
原來,皈依,是吾心。
今年歲久,早已皈依的,吾心。
——皈依,如果是你,你會原諒我嗎?
——我不是他。
只是素素,如果不原諒,我何以皈依。
——你愛我嗎?
——長林,我不愛你。
我不相信的,素素。
素素再沒回來過,我也再沒離開,她於時光洪流中逆時而上,只爲了一個不再需要的答案,我怎麼捨得。
她會回來的,就像那日一樣。
我等待着。
後記:
後來師父告訴我,素素再不會回來。因爲早在千萬年前,我離開的那一刻,她便已身死,支撐她走過這孤寂千年的,是那綿綿無絕期的悔。
而,在再次見到我的時候,那份恨大約也是皈依了吧,因爲不再執念,所以了無牽掛。
我渴望聽到的回覆,是她以永不入輪迴爲代價,素素,我怎捨得。
如今這樣,也好。
剩下的時光,由我來守。
素素,我等你,重渡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