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刺眼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着倪紅蓮慘白的小臉。長長的睫毛下透出兩縷渾濁的迷茫。整整一上午時間一直等待着手機再次響起,半晌過去了,禁不住有些心慌。還要打個電話過去問問嗎?不會是手頭的事情太多,給忘了吧?
可她一連撥了幾次號碼,最終還是猶豫着放下,順其自然吧,實在沒有勇氣再聯繫他。再等等,如果在醫院下午上班之前還沒等到電話,她只能放下面子開口跟母親借錢了。
金色的VOLOV駛過城南電廠高高聳立的晾水塔,一路向北減速行駛。金勝長長呼出一口氣,再次撥通了倪紅蓮的電話。彩鈴剛剛響起,電話就己接通,耳邊傳來對方虛弱而低落的問話:“哥,錢己經打過來了嗎?”
“啊。你人在哪兒?方便取嗎?”金勝深藏不透,意在套她的話。
“我在一醫院,不遠就有工商銀行,不過醫院能劃卡,不用那麼麻煩。”她的心裡終於有了底,不必再擔心午後那個“白衣屠夫”又來催她交款了。
金勝思量片刻,按着前額疑惑地問到:“房間裡怎麼亂哄哄的?你家那口子在呢?”背景象自由市場一樣吵雜,什麼見鬼的醫院啊!
倪紅蓮看了看同一病房其樂融融的其它三名病友,滿心失落地說到:“他不在,死了!講話的是同病室陪牀的。”
許是太瞭解對方的個性,金勝立刻明白了倪紅蓮在跟她男人滯氣。張嘴就是“死了”,聽起來火氣還不小呢!低沉地輕笑一聲,接着她的話說到:“方便的話,我想過去看看你。”
倪紅蓮心裡一陣詫異,聲音顫抖着驚歎到:“呃?你……你人在D城嗎?”
“十分鐘前剛到,爲了不讓‘領導’爲難,先跟您老人家請示一下。”
坦白的說,他能來,她求之不得!而對方來了,她卻還沒想好如何面對他。如果金勝問起留給她的錢哪去了,她該怎麼回答?就說替江浩還帳了?對方聽了之後會怎麼想,能不能接受得了啊?
心裡的一團亂麻還沒捋清,就聽對方已做出了決定:“我馬上就到,行了,你等我吧!”
電話傳出了盲音,倪紅蓮的心越發七上八下,她人己經站在了懸崖邊上,還有必要瞞着他嗎?發生了昨晚那樣可怕的事情,她的婚姻己經走到了窮途末路,天底下難得還有個男人殷勤地惦念着她。實話實說,這也是金勝一貫的做法。大不了大吵一架,再不然任憑他一頓臭罵,可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欺騙他。
又十分鐘過去了,電話再次響起:“我到了,進了住院樓,你在哪兒呢?”聽到倪紅蓮的回答,金勝忽然停下了腳步,婦科病房?難道是那部分零件出毛病了?子宮切除還是卵巢摘除?年紀輕輕怎麼會得這種病?透心涼!彷彿被什麼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冷水,忽然很懷念跟她在一起的許多個夜晚……
推門進了略顯雜亂的病房,另外的三個病人都有家眷陪牀,其中的兩個還有成羣的親戚圍在牀邊探望。環視病房一週,目光悵然落在門後那張慘白的小臉上。定睛一看,見鬼!嘴角,眼眶,鼻樑上居然還泛着一片片青腫的淤傷。
“哥!”她聲音微弱,卻看得出很高興。
他好容易才扯開一抹苦楚的笑容走近對方,隨即十二分不滿地開了腔:“妞兒,換個病房!”病房是開PATTY的地方嗎?讓不讓別人休息了!一羣人圍了一圈一個勁兒地亂哇哇,還有沒有一點公德啊!
病房是分三六九等的,她沒交一分錢,醫院當晚能急時搶救她己經不錯了,難道還給她安排個五星級的病房不成?做人不能太貪心,得知道感恩,得承認幸運!發現對方目不轉睛地盯着她臉上的傷,窘迫地將臉轉向另一邊:“ 甭看了,哥,坐吧。”
“到底咋回事?甭讓我擠牙膏,自個兒坦白吧。”金勝往裡推了推被子,緩緩坐在牀邊上。從她臉上的傷痕推測,事情或許並非他最初想象的那樣。她被什麼人打成這樣,是她男人嗎?捱了頓打又怎麼會進了婦科病房?可不論怎樣都比癌症好得多!雖然她跟他擦肩而過,可他是如此希望她能好好地活着。
倪紅蓮停頓了片刻,小聲地解釋着:“流產了,被那個牲口打的。他發現我在網上聊天,所以發火。”
怎麼?居然是因爲他!可她並不知道那個在網上跟她激情聊天的男人就是他呀!不怪她丈夫生氣,他實在不該再跟她勾勾搭搭。說來說去都是自己一時糊塗害慘了她。
可即使是這樣,那個雜種就能下這麼重的手嗎?早讓她跟那傢伙離了,她就是不聽話!身子向前挪了挪,一隻手伸進被子裡抓住她的小手說到:“之前不是早告訴你跟他離了嗎?你就是不聽!弄成現在這樣,還不是自己遭罪嗎?”
“哥,不瞞你!原本說好了我幫他把該大個兒的帳還了,兩個人就好好過。他真的做到了,一心一意地作營生,起早貪黑的出車。可我始終想不明白,他是怎麼發現我跟別人聊天的……”
“妞兒,別想了!大夫在哪兒呢?先換個病房,這地方不是人待的!”金勝挑釁似地望着對面牀位的一大幫熱情過頭的親屬,有意擡高聲音。
一個年輕後生與他對視一眼,火氣十足地叫囂着:“你想做啥?顯你聲大,快把你那B嘴閉上哇!”依照D城的語言習慣,這樣講話只能算是抗議,不能算是漫罵。雁門關外野人家,本地一大特色,不帶髒字不講話!
金勝正憋了一肚子火沒處發,這下可找着出氣筒了。三兩步走了過去,對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傢伙擺了擺手,輕聲說到:“後生,跟我出來,咱上外面呱嗒。”
“哥,算了!跟個小孩子,有啥可說的?”倪紅蓮太清楚對方是個“亡命徒”,根本不象看上去那麼斯斯文文的。那小後生被他帶出去還有好事嗎?自以爲剃個板寸就了不得,等下不被他收拾妥皮了纔怪呢!
“紅蓮,你甭管我,我給這小夥子上上課!”毛還沒長齊就愣充社會上混的,他勞改那會兒這小子還穿開襠褲呢!
小後生分明是“鐵嘴鋼牙”,真讓他出去,他卻一屁未放始終窩在那兒。現在的小傢伙都怎麼了?就這點骨頭也想冒充“老社會”嗎?
“行了!求您兒安生一會兒吧!大老遠來一趟,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兒心嗎?”倪紅蓮虛弱地支起身下了牀,下身忽然漾出大股的鮮血,讓她十分擔心會弄到褲子上。
“誰讓你下來了?坐回去!”他連忙轉回身,扶住她單薄得可憐的身體。明白對方是不想他在外面惹事生非,口氣雖然很沖,行動上卻順從了對方的心意:“躺下,聽話。這會兒醫院剛上班,我先過去把壓金交了。”安頓了對方几句,一邊走向門外,一邊對不遠處的小後生說到:“叫喚的狗不咬人,瘋狗通常都趴在地上不吭聲。脾氣收斂一下,有那精神頭好好伺侯伺候你媽!子欲養而親不在,到那個時候你後悔去吧!”他如今有了錢,可惜母親沒跟他享過一天福。自從他進了法院,母親的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她當初能想到自己坐勞改的兒子混成今天這個樣子嗎?
再次回到病房的時候,金勝推着一輛輪椅,走到牀邊笑呵呵地望着倪紅蓮說到:“換房間!連藥也換了!上午你輸的液體都是哄人的,等會兒醫生去單間查房,上車,我推你過去!”
單人病房清新,乾淨。倪紅蓮安然躺在牀上,輕聲慢語,傾訴着一別半年遇到的種種事情。
D城女人拉家常的時候很少會提起丈夫的姓名,常常以“我家那王八旦”作爲暱稱。是褒是貶,是笑是罵全由語調和神情而定。“哥,我再沒一點幻想了,那王八旦把我扔到醫院就跑了,也可能一輩子都不再露面了。”
“以後怎麼辦?”金勝站在窗前,一臉凝重。
“這年頭餓不死人。等身體好點兒了,出去找個活幹。”她兩眼迷茫望着關閉的房門,舉重若輕地嘆息到。
“咱倆說的不是一回事!差點兒鬧出人命,拍拍屁股就跑了?這事兒沒完!”他平生最看不起跟女人逞兇的男人,印象裡這種男人通常很懦弱,在外面“小皮羊”一個,回家跟老婆發火。
哥,算了吧。你曾經不是告訴我:何必用他人的過失懲罰自己呢?一段婚姻到了這個地步,我也算盡力挽回過。最終得到這樣的結果,可能是緣份盡了。錢沒了,只當買個清靜,值了!他說過,只要我把他欠的饑荒填上,他就答應跟我離,這下到看他還有什麼說的。
金勝點了點頭,揚起嘴角衷心地讚許到:行啊,居然要你來度化我。說來,他也不是故意騙你的錢,兩個人是因爲上網才起了衝突。站在他的立場上說,因爲媳婦被別人呱嗒而不爽也是可以理解的。道理是這個道理,只是苦了你了!佛說,站在他人的立場上思考,試着體諒他人,便是寬容,便是慈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