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放浪師協會總部的大廳裡,粗人這個平時表現得極爲謙卑的傢伙也難免有些洋洋自得,正打算說點什麼,我揮揮手阻止了他的自吹自擂。
“行了,這裡反正也不會有舊時代圖書館有價值,咱們就閒話少敘,別說那些過往歷史了。”
我當然不需要粗人談及歷史,那些歷史往事都在我腦海裡的典籍上。粗人見我如此乾脆,尷尬地乾咳一聲,隨手招呼來兩個放浪師,由他們推動一塊巨石,這才露出一條蜿蜒盤旋的石頭樓梯。
“我先走,兩位跟我來。”粗人先一步下了臺階,把我給看得一愣一愣的。早知道還要下去,剛纔爬那麼多階又是何苦?當然這種怨言只在心中一閃而過,我順着樓梯緩緩走下,聽到背後有沉重的聲音,光線也一瞬間隨之黯淡,知道是那兩個放浪師又將巨石挪回原位。
“總部和辦公所在地的不同就在這裡。”粗人在黑暗中隨手召喚出一團冰藍色火焰,讓那團火焰跟在我們中間,照亮前路,繼續介紹道,“新辦公所在地是爲了年輕人們方便,真正繼承傳統的東西還是這些。我們每日搬動巨石,上下樓梯,在歷史遺蹟中行走,爲的就是不忘記放浪師的職責。”
“猶如苦行僧麼?”我調侃道,“那麼有沒有人用針刺身體,大錘砸胸,腳踩彎刀?”
我說的這些都是上個時代的一些修行者們用以自娛的把戲,在很多人看來痛苦又神奇,放到現在這個時代則完全是一種侮辱性的表演。在經歷了舊時代圖書館的種種灌輸之後,我發現自己能夠越來越熟練地運用這些知識了。
粗人苦笑一聲:“哪有那種覺悟?不過是一些可憐人在努力維持歷史的風貌罷了。”
“最開始這個總部是這座城市的核心吧?”我想起自己看過的歷史記載,“圍繞這個總部,首都才慢慢繁榮,後來成爲全世界聞名的大都市。”
“你知道的確實很多。”粗人稱讚道,“沒錯,最開始首都也不是首都,只是圍繞着放浪師前身——那些時代守護者們,慢慢聚居起來的一座城市。”
“現在變成權威部門了。”我走在藤秋顏前面,並不擔心粗人會對我們不利,畢竟艾爾西婭沒有預警。
粗人苦笑:“是啊,時代不同了。”
越過漫長的螺旋樓梯,到達地底之後,我終於看見了更加宏偉的地下建築羣。就在我目力所及的正前方,彷彿一座小型城市的林立房屋,將所有我所能想象的景象全部抹殺,反倒賜予了真實景象更豐富的層次和色彩。
在這座地下城市裡,有高低差的地形,有街道和建築區域,甚至還有用照明和塗料組合方式修飾出來的天空。
這纔是放浪師協會總部的真實形態,他們竟以頭頂這座建築的巨大底座爲基礎,繼續向下延伸,最終建成了一座小型的城市。
這一次我真要驚歎了,無論神力如何,我最瞭解的仍是人力。只是憑人的力量構成了如此景象,我有點開始相信人類的確有資格向神族發起挑戰了。
我們一行人走在這裡,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很多正在忙着什麼的放浪師都將目光集中過來,其中絕大多數當然都知道我是誰,於是有人不解,有人痛恨,有人好奇,也有人不屑……種種目光交織而來,我反倒沒有任何不適。從小被鄙視的目光看慣了,我從不覺得這是很嚴重的問題。
你活在這個世界上,還得特重視別人怎麼看你,累不累啊……
粗人走在最前面引路,將我們帶到一個拱形小屋前停住腳步。門口站着一個身材修長的少女,上下打量我片刻,哼了一聲扭頭進了房間。粗人扭頭對我低聲解釋道:“這是芝芝的好朋友,聽說你侮辱了她,正想着如何對付你呢。”
我摸摸自己的鼻子,總覺得這個動作好像記憶中某本古老小說裡的主角:“嘿,看來我在放浪師協會的人緣的確不太好。”
“這是必然的吧?”藤秋顏低聲道,“一個要追求放浪師偶像的傢伙,又連番侮辱放浪師協會的人,如果是我也會看你不順眼。”
“一百年後誰在乎。”我腦海中冒出一句神奇的臺詞,“這些都是小事。”
粗人哈哈大笑:“你果然和普通的放浪師不一樣,現在這些小孩子都被眼前的得失侷限住了,想問題既偏執又可笑。”
我當然能理解,畢竟現在這個時代的放浪師是一個前仆後繼的行業,很多人沒等活到壯年就死去了。年輕化的組成部分讓放浪師協會裡充滿了幼稚的氣息,偏偏全世界的重心還都停留在這上面,真是讓人矛盾的問題。
放浪師協會的辦公事務都在城市內的辦公機構完成,這座地下城主要是爲訓練和培養放浪師興建。粗人帶我進的小屋坐着好多一臉嚴肅的人,我一個都不認得,從這些人的年齡來看,他們都必然不是現任的放浪師。按照幾年一個輪迴的標準算,這些人至少經歷了超過五代以上的放浪師輪迴,是一些見證了時代變遷的老狐狸。
粗人向我分別介紹諸位老傢伙們,坐在中間足有六十歲的老頭子是放浪師協會的副會長潘先生。按照我國的官僚社會標準,會長之下有幾十個副會長也不算稀奇事。我觀察那位潘先生,他的髮型很奇特,中間高聳兩側無毛,有一種少數民族的風情。我進來的時候潘先生正做閉目養神狀,老神在在彷彿絕頂高手。我讓艾爾西婭給這老傢伙打個分,艾爾西婭不屑地扔下一句“很爛”就不搭理我了。
坐在潘先生旁邊的是個精瘦的老女人,粗人說這也是放浪師協會的副會長,大家通常稱之爲小諾女士。看得出小諾女士年輕時絕對是個頂尖美人,如今即使人老了,依然有美女的輪廓。小諾女士看樣子是個單身主義者,脖子上掛着女權主義標誌的項鍊,面容冷酷,全身一動不動地穩坐在長桌後,看不出在想什麼。
挨着潘先生另一側作者的總算是個年輕女孩了,一條黑馬尾,雙目微翹,皮膚黝黑,渾身上下散發着幹練氣息的,雙手平置在胸前,目不斜視地盯着桌面上自己面前的水杯。不用艾爾西婭提醒我也知道,這纔是整個房間裡最危險的那位。估計是爲了保護這些人而安排進來的。粗人說這位是最近實力正在瘋漲的小西,據說她跟芝芝私交關係也不錯……
在黝黑少女身邊坐着一個長臉大叔,看樣子五十歲開外,大叔一臉愁苦,表情凝重,臉上的胡茬子亂七八糟。這位是放浪師協會的鑑定組副組長東尼。
好一羣故作深沉的傢伙……我在心裡腹誹了一下,坐在了面對那張長桌的位置上。
“放浪師協會每年都吸納一定數量的名譽會員……能夠成爲放浪師協會的名譽會員,也等於擁有協會成員的大部分權力,但不必承擔全部義務。”
粗人看我坐下,纔開始正式挨個介紹這些彷彿評委一般的老傢伙和小傢伙。我挨個點頭致禮,這情形讓我想起某本書裡記載的上古時代一種選秀節目。
這些人裡地位最高的無疑是潘先生,老頭兒耷拉着眼皮,眉毛動一動就算是有個表情了,看起來特別欠打。可老頭不說話,別人也不敢出大氣,於是我們一起坐在那幹瞪了一會眼,老頭才緩緩開口,吐字意外地清晰流利。
“既然讓你來到這裡,就說明我們已經不用你證明什麼。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們放浪師協會的榮譽會員。”
我沒想到居然這麼簡單,真是讓人大感意外。正打算說兩句感謝的話客氣一下,這才發現除了潘先生之外,其餘幾人臉上都是各種不以爲然的表情。就連那個同樣深沉的小諾女士,微微皺眉,彷彿很是不滿。
我心中一緊,心說這到底還是來了,本就沒想能順利走完這個過場,這樣的反應倒在我意料之中。
“我反對,不能讓一個來歷不明的人這麼輕易加入到協會裡!”皮膚黝黑的少女小西仗着自己年輕,第一個喊出來,“他先後打傷多名協會成員,還跟宗教聯盟的人走在一起,分明就不是我們的朋友!”
這話已經不是反對,而是有些誅心地要劃分陣營了。我知道自己得罪人有些狠,反應倒是一般。反倒是我身邊那位粗人臉色一凜,之前的一團和氣頓時無蹤,換成了一張公事公辦的臉。
“放浪師協會自己內部都不禁止私鬥,用這個當話題也太兒戲了吧?”粗人直接對着副會長潘先生說道,“這個不能成爲劃分敵我的理由。至於宗教聯盟,雖然大原則上我們反對這個組織,但政府也沒說要徹底取締它不是嗎?”
少女小西一激動,乾脆站起來了:“粗人,你這是對協會的不負責任!”
“隨便樹敵,仗着自己的特殊地位肆意出手……”粗人冷笑,“這就是對協會負責了?”
毫無疑問,文職工作者的口才通常都更好一些,粗人的反駁讓小西語速一滯,猶豫了一下才大聲反駁道:“協會內部更應該互相信任,一致對外。我不贊成這樣輕易就吸收身份不明的外人進來!”
我在心裡暗暗咋舌,也就是以年輕人爲主要力量的放浪師協會敢這樣當面撕破臉喊來喊去,若是在其他歷史悠久的組織或部門裡,所有的你來我往都應以一種更加平靜的方式完成。這樣尖銳的互相責問,在大漢中的政府部門是不可能見到的場面。
“怎樣?開了眼界吧?”藤秋顏在我身邊悄悄說,“那個瘋女人的朋友不少嘛。”
“其實主要是針對我。”我說,“他們都在故意忽略這件事最開始是因你而起,如果涉及到張家的話,就沒辦法借題發揮了。”
藤秋顏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我們一起看粗人跟那個叫小西的姑娘針鋒相對。
“……我們如今所做的一切,當以協會的大局爲重。”粗人仍在慷慨陳詞,真是塊講演好料,“爲了個人恩怨就要心存怨懟,刻意刁難,已經失去了放浪師協會公平公正的大原則。”
“你們這些沒骨氣的!”小西氣的大罵,“看見比你們厲害的就恨不得巴結人家,放浪師協會的尊嚴都被你們丟到哪裡去了?!”
小西的指責讓潘先生眉毛聳動了一下,我看他臉色,心中仍在猜測眼下這情況是臨時出現的發難還是放浪師協會早就準備好的一幕。從其餘幾位參與者的表情來看,我在放浪師協會內部的風評的確不好。這就好像正規軍隊突然要接受一個半路出家的土匪進來,於情於理他們心裡都不舒服。
問題是我心裡更不舒服,眼見這種混亂局面,那幾個低垂眼皮等着看熱鬧的協會高層表情依然內斂,這種沉默中的蔑視終於還是激怒了我。
就像那些年輕氣盛的放浪師一樣,我心中一股不爽發酵鼓動,目光冷冷地看着那個皮膚黝黑的女人,她高高在上的樣子肯定不是自發行爲,我懷疑背後有人在指使她這麼幹。
反正都已經得罪光了,我也不在乎多得罪幾個。小西還在尖銳地指責粗人,我已經站起來推開椅子。
“看來我是誤會了,原來諸位還沒有達成共識。”我冷冷望着默不作聲的潘先生,還有那個表現出各種激動的小西,“既然沒有結論,我就不再這繼續浪費時間了。”
小西手指一抖,指尖從粗人改成指向我,大聲喊道:“你們看見沒有?這種人根本就看不起我們放浪師協會!”
“把手挪開!”我對着小西毫不客氣地喝道,“我最討厭別人指着我說話,你他媽以爲自己是誰?”
看我真怒了,藤秋顏也跟着站起來。這位曾經的首都第一惡少,所有人眼中天之驕女的部長千金毫不猶豫地對着小西比出了中指。
放浪師協會大概從建立之初到現在也沒碰到過我這麼羈傲不馴的傢伙,小西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怒道:“岑夢無,你以爲自己是誰?你以爲這裡是什麼地方?”
粗人已經過來攔着我了,我還是沒停下嘴,對着那個潑婦一樣的女人大聲說:“我以爲這裡有幾個正常人,沒想到居然看見條瘋狗。”
這種對罵已經落到罵街的下乘境地了,我依然樂此不疲。正如對待那些所謂下三濫的人士只要幾句話唬住對方就足夠了,面對常年以高端人士自居的所謂精英們,最下流最無腦的人身攻擊反倒會有奇效。小西臉色劇變,指着我的手臂哆嗦了幾下,就要從長桌後面蹦出來。
面對憤怒的小西姑娘,我左手五指暗暗收攏,右手也握拳嚴陣以待——哥哥不怕你生氣,就怕你不敢動手呢。
“別,別動手!”粗人急了,一把抱住我,“岑夢無,你給我個面子,不要在這裡動手!”
“沒見過這麼看不起人的!”我把自己心中的憤怒放大了幾分,表演在臉上,“她當自己是誰啊?這麼多人在這裡,憑什麼她說不行啊?”
也不知道我的表演是否到位,反正那位小西還沒等蹦出來,潘先生陡然睜開雙眼,發出一聲低吼。
“坐下!”
這兩個字自然不是說給我聽的,剛纔還如弓背野貓一樣的小西居然乖乖坐下了。儘管雙目還冒着火,氣得渾身發抖,她畢竟是坐下了。
潘先生在放浪師協會的地位和威嚴可見一斑,我對着這樣的老爺子也不好太過分,假意掙扎了幾下,也隨着粗人的拉扯坐回到椅子上。
“今天這件事,不需要再討論和研究。”潘先生一開口就是決定句,“岑夢無從今天開始成爲大漢中放浪師協會的名譽會員,享有放浪師協會的所有權力,並不需要履行全部義務。所有的一切條款,都在隨協會徽章附贈的書面材料裡。如果協會內部有誰仍不同意這個決定,你們可以聯名申訴,或是私下以私鬥的方式解決。在這個房間裡,你們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潘先生一番話說完,他左右兩側的人紛紛地頭稱是,沒有任何反駁的聲音。
粗人拉着我站起來,代表放浪師協會跟我握手。
“恭喜你,岑先生,從今天開始我們就算是同僚了。希望以後多多支持我的工作,也希望你能夠爲放浪師協會多做一些貢獻。”
握着粗人的手,我對高高在上的小西姑娘咧嘴一笑:“放心吧,我會對協會的私鬥事業努力多做貢獻的。”
潘先生繼續說道:“放浪師協會本身宗旨很簡單,不斷通過各種形式的磨練,培養出優秀的人才。時代終究是屬於你們年輕人的,也希望你們能竭盡全力,爲世人開創一個更美妙的時代。”
真噁心,我在心裡這樣腹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