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有些涼。
葉露把杯子放下了，站起來又續了些水，如果不是劇烈的活動，腿上的傷口已經不痛了。
如果不是肌膚上邊留下的兩道兒淺淺的疤痕，她幾乎可以忘記受傷這件事情。
原來傷疤好了，真的就忘了疼。
低頭看看，牛仔褲還是那條牛仔褲，只是稍加修改後，全然換了一種風格。
牛仔褲早已經洗乾淨了，左腿上的口子小些，葉露在上邊黏了一個蠍子的布膠貼，蠍子的尾巴，正好彎過去，遮住了下邊斜茬兒的裂口，右邊的口子比較大，端詳了一會兒，葉露用廢舊的牙刷，很藝術地把破損處的毛茬兒刷出來，那樣蓬蓬着，帶着幾分前衛的氣息。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衣服，換了一種風格，新與舊就缺失了可比性；人，換了一個角度去看事情，得與失也許就可以顛倒變換。
那次邵陽送她回去後，這幾天都跑來見她，放學的時候還堅持要送她回家，葉露不喜歡麻煩人，很客氣地拒絕了，不過這個固執的孩子還是會天天過來。
每次見面的話題，自然離不開晉寒冬，看得出來，邵陽把晉寒冬當成他自己的哥哥一樣，然後他總是忍了又忍地不說出來那個禮物是什麼，看他強自忍耐的樣子，實在很孩子氣，葉露看着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弟弟。
小葉。
周老師的聲音很輕柔，還是讓葉露嚇了一跳：“哦，周姐，有什麼事兒嗎？”
走過來坐下，周老師笑呵呵地：“小葉，問你個問題，方便嗎？”
葉露點頭，有些奇怪，周老師還是笑着說：“你，有男朋友了嗎？”
愣了一下後，葉露搖頭。
周老師想了想：“小葉，我看你挺實在的一個人，也很勤快，我有一個朋友，他一直想找一個農村的姑娘，因爲農村姑娘實在勤快，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介紹你們認識。”
多少有些尷尬，葉露還是禮貌地笑了笑，但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相親，她想到這兩個字，心中就有說不出來的感覺，原來不僅僅是自己的家鄉流行這個。
經過了無數次的相親，她覺得和鬧劇一樣，明明都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不尷不尬地坐在一起，不鹹不淡地扯着閒話，到了最後，居然還有人可以真的走到一起，結婚生子，共度一生。
看到葉露的猶豫，周老師自己先笑了：“小葉，你看我也沒有問問你，你心裡也有個譜兒吧，找什麼條件的？”
提到擇偶條件，葉露更加困窘，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爲一直以來，浦瑋和她是青梅竹馬的朋友，兩小無猜的戀人，她既然選準了這個人，他好或者壞，成功或者落拓，她都會陪伴在他左右。
現在物是人非，她還沒有來得及不想這樣現實的問題。
既然人家問到，再不答好像不禮貌，葉露端着水杯，若有所思地：“首先，要愛國。”
周老師愣了一下，可是葉露的表情極其認真，不由得重複了一句：“愛國？”
點了點頭，葉露很認真地：“然後要孝敬父母，而且要父母雙全，一個家，只有完整還會有幸福嘛，對於一個人來說，來自家庭的溫暖，才能塑造出完整的人格和對周遭的正確認知，纔不會偏頗和缺失最本原的純真，還有……”
啊？
周老師臉上的表情，說不上是什麼表情：“還，還有？”
葉露沒有留意周老師的反應，想了想說：“他還要有朋友，有很多朋友，可以一起喝酒聊天，一起分享快樂，情同兄弟，一個男人，如果連一個朋友都沒有，這個人，應該也沒有什麼意思。”
她說到這裡，看到周老師看着她，很客氣地笑着，只是客氣裡邊微帶着一點點不悅：“小葉，我相信你說的是真，那，經濟上的呢？比如樓房要多少平？車子？月薪？”
這回輪到葉露發愣了，周老師是認真的，她看得出來，好像自己的話讓她誤會了，以爲自己在胡扯搪塞她，但是這些真的源自她的本心，葉露有些不好意思：“周姐，經濟上我沒有想過，只要是實實在在的人，踏踏實實地做事，有一股百折不回的精神就好，廣廈千間，臥不過七尺，過日子平淡長久，用不着那麼奢侈。”
周老師笑着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過我朋友不在乎錢，他的條件也不錯，只是，他太挑剔了，挑了好幾年，也沒有遇到合適的，主要是他有個兒子，他要找的女朋友一定要對他兒子好，而且也要他兒子接受才行。哦，他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史，嗯，方纔忘了說了，小葉，你介意這個嗎？”
我？
葉露有些遲疑，如果她是真的喜歡這個人，這些問題都不是問題，可是現在這個人卻是陌生的一個，讓她斷言介不介意，還真的有些爲難。
很是識趣地站起來，周老師還是很禮貌：“小葉，大事兒嘛不能勉強，你考慮考慮，下午沒有什麼事兒，你休息休息吧，我看你這幾天太忙，也沒有時間逛街買衣服吧？去吧。”
葉露也很客氣地謝過周老師，也明白周老師的話外之意，要她考慮考慮，也準備準備，周老師很熱心地想撮合她和她的那個朋友。
微微苦笑了一下，還不知道周老師要牽紅線的這個是什麼樣的人，不過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從周老師這裡看去，那個人應該不會太差。
唯一的好處，就是下午能夠休息半天。
走進暖暖的陽光裡邊，心情立刻愉快起來，換一個角度，也許周老師真的覺得自己賢良淑德，想要介紹給她的朋友認識，這麼想來，葉露覺得自己是璞中美玉，只待慧眼達人。
正是中午放學的時間，葉露隨着學生涌出校門，剛出來就看到佘婷婷站在校門口，往裡邊張望，看到她立刻就跑上去：“葉露，葉露。”
你等我？
葉露停下腳步，看着佘婷婷氣喘吁吁地拋過來。
佘婷婷攏了下頭髮，光潔的額頭上，閃着絲絹般的光澤，她的肌膚剔透晶瑩，她笑起來，粉瑩瑩的臉頰上，一對淺淺的梨渦露出來：“他說在學校裡邊看見過你好幾次，原來你真的來學校找他？中午了，我請你喝茶，不遠，就在東邊。”
葉露笑了笑：“謝謝，我中午不喝茶，有事兒嗎？”
她很客氣也很疏離，直接拒絕了佘婷婷的邀請。
對這個青春洋溢的女生，葉露沒有嫌惡，也不喜歡。
佘婷婷沉吟一下：“好，那我開門見山地說吧，我知道你，浦瑋和我說過很多你的事情，其實，感情的事，沒有先來後到，也沒有對錯是非，所以，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外人沒有辦法體會，也沒有辦法理解，你，明白嗎？”
她的話，一點兒也不出乎葉露的意料，只是她一直以爲，這樣的話，會從浦瑋口中說出來，話的內容沒有變，只是說話的那個不是預期裡邊的那個人，不管是佘婷婷自己來的，還是和浦瑋商量過了，葉露多少都點兒失望，她已經和浦瑋暗示過了，他們從小到大的朋友，做不成戀人依然是朋友，因爲這樣的結果，她在心裡早已經坦然面對，浦瑋怎麼連說的勇氣都沒有。
佘婷婷的口氣，讓葉露有些不適，她沒有生氣，而是很認真地看着佘婷婷：“嗯，感情是兩個人的事，也對，可是你專程趕來和我說感情的事？難道你喜歡我？婷婷啊，雖然我很理解包容同志，不過我不是les，真的不是。”
你？
佘婷婷怎麼也沒有想到葉露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當時不知所措，愣了一會兒，滿面緋紅：“你在說什麼？我，好，我直說，我喜歡浦瑋，浦瑋也喜歡我，我們是真心相愛……”
葉露打斷她的話，一笑：“哦？你說過，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外人不會了解體會，你要表白，和你喜歡的人去說嘛，和我說有什麼用？我又不是他，又不能左右他的感覺。”
佘婷婷瞪着眼睛：“你這個人怎麼胡攪蠻纏？我在和你講道理……”
婷婷。
浦瑋忽然走過來，他也是跟着人羣出來，準備吃飯去，卻無意中看到葉露和佘婷婷說話，不知道兩個人在說什麼，但是婷婷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他一過來，佘婷婷眼圈一紅，眼淚止不住掉下來。
浦瑋情不自禁地拉住佘婷婷：“你怎麼了？”
佘婷婷低下頭，默默垂淚，並不說話。
浦瑋疑惑地看了葉露一眼，想問什麼又咽了下去，葉露漠然地看着他，也不說話。
他們三個人捱得很近，可是彼此的神情都很奇怪。
學生們從他們身邊經過，有的會好奇地看過來。
葉露！
這個時候有人叫她，葉露回頭，是晉寒冬騎着摩托車，飛也似地過來，咖地一聲在她身邊停下來：“上來。”他的話很簡練，眉頭深鎖，橫了浦瑋一眼。
微有木然地坐到摩托後面，晉寒冬一加油門，葉露頭一次坐到摩托上，車速太快，她下意識地用手摟住晉寒冬的腰，閉上眼睛。
風，呼嘯而過，葉露的手抓得更緊了。
能有十幾分鍾後，車停下來。
終於睜開眼睛，原來到了公園的門口。
邵陽和牟傑都在那邊等着，看他們來了，邵陽跑過來：“老大，我的消息準吧，我聽到周老師說讓葉老師下午休息，連忙就打電話告訴你了，禮物禮物，老大，我這次真的管住我自己的嘴了，你一定會給葉老師一個驚喜！”
我不是老師。
葉露又鄭重地說了一句。
那個人是誰？
晉寒冬忽然問了一句。
葉露笑了一下：“以前的男朋友，現在不是男的了。”
邵陽撓撓頭：“不是男的？變性了？”
本來的笑，是微酸的苦笑，但是邵陽的話，讓葉露真的笑起來：“什麼哦，是不是男的朋友了，也許連朋友都不是了，可惜，哎，二十多年的交情，真的沒了，實在可惜。”
送你。
晉寒冬遞過來一個禮盒，上邊還繫着一個蝴蝶結。
葉露接過來打開，裡邊放着一支手機，銀灰色，她微微驚訝：“這個給我？”看到晉寒冬點頭，葉露好笑地說“這個有什麼用？”
廢話，當然是打電話用。
晉寒冬瞪了她一眼：“顏色不喜歡，我給你換，你要不要，直接摔了。”他的語氣有些硬，看到葉露不高興，晉寒冬忽然說：“你現在沒事兒，萬一將來有什麼後遺症，有了這個，我可以隨時知道情況，你也方便找到我。”
這是什麼理由？
葉露哭笑不得，不過無論晉寒冬的理由是多麼堂而皇之，她也不能無緣無故接受別人的禮物，而且晉寒冬的態度有點兒強橫，好像她只能接受，不可以拒絕。
看到兩個人有些僵持，邵陽拉了拉葉露的衣襟兒：“葉老師，你要是不要，老大真的會摔了它。”
還是不要？
晉寒冬的眉頭又皺起來。
你摔吧，反正是你的東西，你自己不心疼，別人跟着心疼什麼。
葉露本來猶豫了一下，考慮這個禮物可不可以收下，可是晉寒冬拗起來的脾氣，讓她話到嘴邊，卻變了一種腔調，說出來的語氣，連她自己都特別詫異。
晉寒冬被她僵住了，好像已經生氣了。
啊。
邵陽和牟傑幾乎同時驚叫了一聲，邵陽有些結巴：“老大，老大，他們，他們又來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