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男子從山上獨自抽身離去, 化作大鳥,身處浮雲之中,朝着更遙遠的地方飛去。
飛至半途中, 有一紫色的石頭從他懷中躍出, 紫色在空中起了屏障, 大鳥卻彷彿沒有察覺, 自顧自的朝着面前那屏障飛去。
屏障外光影涌動, 他的眼前原本是空無一物,待他穿過屏障,所見之景便全部變了, 原本晴朗的天空,由着烏雲翻滾, 原是空間拉扯之術, 將自己通過媒介穿梭到百里之外的地方。
天空下是不見邊際的峽谷, 肉眼可見的屏障正護着這峽谷,峽谷中心凹陷, 四周外擴,彷彿如鄰家鐵盆,正穩穩的安置在這個地界。
這屏障是妖界自古以來便有的,目的自然是爲了保護妖族,不受修仙道士的迫害, 峽谷中迷霧深深, 隱藏在迷霧中的小道, 唯有妖人方能知道, 一般不與外人道也。
黑衣男子從天空飛下, 快至地面時化作人形,面容瘦削, 雙眼鎖深潭,眉似險峰,高處入雲霄。
他沒有言語,任黑衣隨着妖風翩飛,身後的‘咻咻’聲輕如鴻毛,他眉毛一緊,也不回身,只言語冷淡。
“回來了?”
“怎麼?想我了?”有毛絨絨的尾巴從他肩膀處掃過,來人說話語調細長,舉動輕浮。
他卻並不在意,只輕哼一聲,復得往前。
“哎,這將近一百年的潛心修煉,可將你給磨成了凡世間的大和尚,喂,紀馳君你倒是等等我。”
來人化作人形,白髮束冠,與百年前的少年模樣有些不一樣了。
更加成熟。
“王上,你倒是等等我。”
柳匪存跟在身後,又一次出聲喚道,男子卻沒有多言,他似入定了,慢步朝前方走去,眼前是一棵枯死的大樹,曾經亮麗的花色全化作了泥土。
這棵大樹便是曾經妖界繁榮的象徵,棲靈樹,以萬妖的妖氣滋養自身,妖氣散,則枝垂樹死。
黑衣男子正是當年瑤夷派的弟子,前妖王遊海的遺子紀馳君,他本應改掉這俗世的名字,卻又覺得俗名,身外之事也,留着也無礙。
紀馳君的模樣變化極大,倒不是說眉眼變了,而是周身的戾氣與他瘦削的臉龐,太過蒼白的面色,看着讓人心驚。
不過紀馳君應是習慣了,自他從瑤夷逃出,回到妖族,開啓妖族密地,強行進入高他一階的密地修煉,他就做好了隨時會死去的準備。
但春風過境,野草遍生,他似頑草一般作踐自己,又豈會太過輕鬆的丟了這條命。
百年間,他幾乎整日待在密地中,偶爾抽身出來,也不去哪裡,只坐在那棵枯死的棲靈樹上,呆愣的看着天空,他原先是極爲愛笑的,現在卻不怎麼笑了,連說話他也嫌棄麻煩,更爲關鍵的是,說給誰人聽呢?
狐狸這些年仍然跟在他的身旁,每每看見他,眼裡的柔情都令紀馳君感覺渾身不舒服,他已破了封印,得了傳承,自然也記起了以往做過的一些舊夢。
夢裡季浣渾身是血,低垂着頭,鐵索纏身的模樣,他也全都記起來了。
他知道狐狸其實是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另一個有可能再也不會出現的人。
有幾次,他也提起過,喚狐狸將一頭白髮化成黑髮,狐狸愣了愣,半晌才笑着搖頭,而後化回狐狸,窩在棲靈樹的一角。
他猜,狐狸是知道的,知道他就算得了全部傳承,也不會是遊海。
他想笑他太過癡情,話到嘴邊,又知道自己是沒這個權利去戲弄他的,索性又回了密地。
密地很好,密不透風,四處也不見陽光,妖氣濃烈,陣法變化多端,更能化出千萬種妖獸與之爭鬥。
紀馳君喜歡這裡,因爲這裡與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一樣,密地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妖獸,就連星空也只是一片混沌。
紀馳君往前行進時,思緒紛亂,待走到棲靈樹下,方纔停住了腳步。
“自我修煉大成以來,無時無刻不敢忘當年之仇,從今日起,廣告天下,妖界至寶紫金石已選定新王,王上便是上一任妖王的遺子,當年某些妖族抽身而去,自立爲王。
從今日起,新王將履行妖界規矩統一所有妖族,願意臣服之人,皆可回妖界重新生活,不願意臣服之人,那便以戰止戰。”
“是。”
柳匪存低頭附和,擡頭時,見樹影正遮住紀馳君的側臉,那個角度莫名像極了遊海,他心裡一顫,又立刻低頭掩飾。
“但,王上,當年不顧情義,置整個妖界爲險境的妖族不止一個兩個,更有甚者,年歲久矣,修爲大成,王上一人之力可能成?”
紀馳君偏頭回應道。
“不順之人少也,當年這些苟且偷生的妖族僅僅因爲不服遊海不準傷害凡人的規定,而在妖界遇上大難時,帶着族人抽身離去,這些舉動早被其他妖怪不恥,那時的大戰,妖族死傷無數,且一敗塗地,待歸順之人回來,自有願意與我一同前去討伐的人,莫要擔憂。”
“不過”他頓了頓。“既然不願意歸順,那就殺。我可不想到時候再與修仙的對戰時,他們做個順水人情,將妖界的密道告訴他人。”
柳匪存顯然也想到了這事。
“王上,看來妖界提升陣法,修改密道的事也得提上日程了。”
紀馳君點頭,同意了柳匪存的提議,看着此刻死氣沉沉的妖界,他的內心百感交集。
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也會站在妖族的領地上去做這些事,更未想過常被自己貶低的妖族,竟也成了自己的身份。
但他並不打算收回自己所說的,妖怪大多冷血無情這話並不假,譬如他。
“王上,聽你吩咐,我前去凡世探查了一番,並未尋到季浣的魂魄與你所言的金丹。”
“那麼那金丹飛去了哪裡?若是能將金丹尋回,孃親或許便能投胎轉世了。”
這些事紀馳君瞭解得並不多,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柳匪存看了眼他的臉色,搖了搖頭。
“難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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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分兩頭,另一頭方洛是多了個貼身跟班。
他走哪這跟班就走哪。
此刻傍晚是金霞滿天,日藏西頭,方洛抹了把臉上的汗漬,躬身收拾起算命攤上的物件。
“喂,騙子,你不是說有店小二要替你收拾嗎。”
方洛聽她又喚自己騙子,沒有動怒,手上動作不停。
“這酒樓還未打烊,店小二忙得腳不沾地,哪裡有閒工夫來替我收拾,就算是替我收拾,再怎麼也得月上梢頭,酒樓不見人影吧。”
方洛將東西收拾好後,擱在酒樓大門後面的空位上,拍了拍手,而後小腿一提,邁過門檻朝自家宅子走去。
身後那小東西,半寸不離的跟在方洛身後。
“小兔子,這瞧着就要天黑了,你跟着我做什麼?”
燕荼躲在他的身後,眼睛滴溜溜的轉,真有點像貪吃的老鼠。
“你今日替我們兔村掃清了天敵,我卻無錢酬謝,孃親喚我替你做些雜事,以表謝意。”
“不用不用。”方洛纔不想自己院子裡多出只兔子,他一個走修仙之路的,這成何體統。
哪裡知道這兔子纔不管他同不同意,當夜就住進了方洛三進三出的宅子裡。
好吧,其實是那三進三出的宅子裡,靠近前門右邊的小洞裡。
都說狡兔三窟,燕荼纔不管這個地方有沒有三窟,她正瞪着紅通通的眼睛,注視着屋內的方洛。
方洛透過院子裡的光線,看得見前門偏外一點有個兔子腦袋正一晃一晃。
他被逗得笑了笑,擡頭時,樹影月影天上晃,疑似仙人燈中亮。
月亮正圓,明日又是好天氣,飲酒時,又見自己寬大的袖袍內只罩着他一人孤獨的身影。
“方先生,你這是在發神嗎?”
燕荼不知何時跳到了石桌上,仍舊是隻兔子的模樣,紅紅的眼睛像極了紅玉。
方洛回神後,有些尷尬,舉酒飲了一杯。
“我在想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
“算了,你知道了也沒用。”
方洛其實是在想今天白天撿到的那根羽毛是誰的,他有些不信是老鷹,畢竟這城外很少有老鷹出現,他更傾向於是有妖怪。
他飲了口酒。
他想起自己的兄長了,自己那總是愛笑的二哥和冷麪無私的大哥。
可惜很多年未曾有機會見了,自二哥離去以後,大哥便很少出現了,起初他是去找長老,方洛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只知道那一天長老暴跳如雷的將大哥趕了出去。
而後大哥便沒了蹤影。
大哥在瑤夷都能失去蹤影,更別說猶如泥入大海的二哥。
方洛有些惆悵,酒意更愁。
待第二日酒醒,方洛正伏在石桌上睡醒,慢慢動了起來。
剛一睜眼,眼前那雙紅色的眼睛正注視着他。
“方先生,早安。”
“最近妖族要起波瀾了,我得動身了。”
方洛才醒,頭腦尚不清醒,剛啊了聲,準備祝她安全。
就聽燕荼小聲說道。
“不過也沒事,反正你得和我一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