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裡,紀馳君像是和夢境起了一場拉鋸戰,短到三天,長至十天,那些奇怪的夢時間不定,卻又仍然存在。
他看着夢裡的狐狸發神,原因的話,大概是這些凌亂的夢裡,他只認識狐狸,那白衣男子和麪容清秀的女子雖不認識,但隱隱有股熟悉感。
這些事他並沒有告訴席承儀,每日席承儀早起晚歸,他可不想再借着這事給他平添煩惱。
只是悠閒看話本書的日子裡,多了一絲煩悶,索性持劍到後山一練就是一天,妄想太過疲倦而不用做夢。
席承儀不知這事,晚食時,只覺得紀馳君比起平時要勤奮了許多,對他的擔心不免少了一些。
紀馳君心裡苦笑着,面上仍然掛着淺淺的微笑。
“大哥你就放心吧,我會很勤奮的練習,在洵瑤山上你也得努力認真。”
“這是自然。”席承儀點點頭,將筷子往碗上一擱。“最近我總覺得靈力充沛,隱隱有提升的感覺……”
席承儀話到此處,沒有再說,只是安靜的站起身來收拾碗筷。
“大哥?”
紀馳君當然知道席承儀最近提升飛快的原因,那化元丹早就被磨成粉末,分次倒進了晚上的飯菜裡,他好奇的是席承儀沒有說完的話。
“無事。”席承儀本想告訴他,若自己一直這麼努力,終有一日,他席承儀終會成爲功力強大之人,那隻死狐狸若想要害他,自己便能不費吹灰之力將他解決。
可話到嘴邊又覺得太過張揚,不甚合適。
席承儀將晚食之後的桌面打掃乾淨,便上樓修煉了,紀馳君只覺得他與沈師父果然有些相似,以修煉成仙爲目的,又寡言沉默。
紀馳君搖搖頭,這哪裡是十五六歲的少年,這分明是個老年人。
他搖搖頭,也上了樓。
此刻月明星稀,溫和的涼風從窗臺前一程一程的往內送。
紀馳君斜躺在牀榻上,薄被蓋在腹部,左手舉着的話本垂下了頭,迷迷糊糊間,他眼睛微閉,想要睜開卻又覺睡意漸濃,沒過一會兒,便睡着了。
夢境便又如海浪而來。
這次的夢裡沒有了燦爛的星空,或是正盛開着的春花。
畫面一時變得安靜。
也或許是對於紀馳君來說,畫面突然安靜,是因爲他太過震驚,以至於剎那間沒有聽見聲音。
待眼底的震驚消失後,周遭的聲音才如萬馬奔騰,咆哮着而來。
他正坐在一隻大鳥的頭頂上,這鳥展翅飛行時,翅膀彷彿遮蓋了方圓十里的天光。
頭頂上仍是灼灼烈日,身下則是一片漆黑。
呼嘯着捲過的狂風吹得紀馳君臉疼,他不知自己何時坐到了這隻大鳥的身上。
回頭望去,見平日裡常見的女子也正坐在鳥身上,右手持了把仙劍,英眉上挑,抿着下脣,雙眼平視着前方,她眼底有堅決,也有殺氣。
她左手正撫摸着自己高隆的腹部,看來孩子還未出生,既然如此,她又爲何要坐在這野獸身上,往前行進。
女子低頭看着腹部,低聲溫柔的說道。
“孃親也是沒有別的法子了,這些個修仙道士以匡扶天下正義爲由,毀我們妖道,今日背水一戰,孃親得陪你爹爹。
雖然族內有很多妖勸我先行離開,保住你,以後再作打算,但不管如何,我是決計不會離開的,若是離開,我或許再也不能見到你爹爹了。
保住你有什麼用呢?恢復妖族的興盛又有何用呢?我是因爲愛他,才懷上你,他若不在了,就算給我天下,也沒有任何用處。”
紀馳君的心裡說不清是種什麼感覺,他只是覺得奇怪,這女子莫非是個仙人?不然怎麼能手持仙劍?
可她分明是山中一村女。
紀馳君剛想到這,便又覺得何處不對。
若她只是普普通通的村女,又怎麼能在遇見這鳥獸時,淡定且全身而退?
紀馳君正思索時,天邊忽然似驚雷過境,‘轟隆’一聲震得紀馳君身形一抖。
他回身朝前看去,只見眨眼功夫,這鳥獸託着二人到了一戰場上。
鳥獸剛及地便化作青年男子模樣,原來這鳥獸便是前幾日夢中的白影。
紀馳君有些驚訝,可惜沒有人注意到他。
“王上!王后!”
突如其來的大呼聲,紀馳君只覺這戰場的氣氛,是越發劍拔弩張了。
白影落入人羣,開始打鬥起來,其中各類仙法晃得人眼疼。
女子持劍混入人羣,也是大開殺戒,鮮血飛濺之時,她面無表情,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過。
紀馳君知道自己在做夢,也沒有任何能做的,只能站在一旁安靜的看着。
這場大戰持續了好幾日,紀馳君只覺眨眼間便是日升月落,明明眼前曾有無數的人在廝殺,等到最後,已是一地狼藉。
修仙道士損傷無數,妖族也見不了幾個沒有受傷的妖獸了。
被喚作王上的男子一人與四人比拼,瞧着有些力不從心,而那女子持劍撐地,也已是疲態盡現。
可修仙那處仍還有幾位受了輕傷的大弟子,正持劍緊盯着前方,他們在等待,等妖族的王露出破綻之時,好一劍結果了他。
或許是大限將至,那王上突然拼盡全力,將連攻的四人打退了一秒,而後反身,將紫金石往女子方向打去。
“季浣!走!”
紫金石朝着女子飛去,季浣一手接過,但她沒有離開,反手將紫金石推給了後方的一道黑影。
紀馳君這才發現原來她身後一米處還有一道勉強支撐的黑影。
說完的那一刻,另四人也反應過來,四道仙法,打在王上的身上,他只覺血氣翻涌,但一點血也噴不出來了,身子如輕飄飄的柳絮,被撞擊得狠狠飛出,而後砸進地面上。
“不!”
“不!”
兩道聲音同時發出,一道來自季浣,另一道來自黑影。
紀馳君被這兩道聲音驚得心裡有些發酸,他不知情緒從何而來,但就是止不住的難受。
季浣撐着身體站起身來,劍光一凜,朝着那四人飛去。
但下一秒便被人從半路截住。
那人的面容雖然年輕,但眼神與神態是紀馳君決計不會忘記的。
“大爹爹!!”
沒有人聽得見紀馳君的呼喊,他只能看着季浣和元以修打鬥起來。
季浣哪裡會是元以修的對手,不出一會兒便被擒住了。
而王上那處正被四人以一法珠擺陣唸咒。
“不要!!放過他!!”
季浣想要去救,可無奈被擒,穴道被封,動彈不得,只能呼喊着,眼睛裡流出血淚。
紀馳君此刻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往前跑去,剛到黑影身邊,才發現黑影原是狐狸,便聽那四人驚喜道。
“這妖物總算是除去了。”
而王上已然沒了氣息,化回了原形,一隻大鳥。
那四人也不停歇,指尖燃起小火,投擲到鳥身上,大鳥眨眼便被熊熊烈火包圍。
燒成了灰燼。
季浣看着這一切眼裡的恨意深入骨髓,她沒有說話,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們。
“以修!爲什麼不殺了她?”
四人中走過來一領頭的人,對着元以修說道。
“掌門,她不是妖,也不是人。”
“不是人,不是妖,呵,莫非是神仙?”那鬍鬚已經白了的掌門走到季浣的面前,深深看了一眼。“神仙豈會和妖怪在一起?不過看樣子也沒什麼威懾力,算了,先將她關起來,過幾日再看。”
季浣沒有動作,她的雙眼還是直勾勾的盯着那掌門說道。
“從此以後,你們這些正道人士將不會有平靜日子過了。”
“大膽!以修你且將她帶下去關起來!”
元以修點頭應道,手上憑空造出一條鐵鏈套住季浣的手臂。
“走吧。”
待人走遠後,那掌門方纔一摸下巴說道。
“這個弟子天資聰慧,功力又高,煉藥修道都是最好,下一個掌門定然是他。”
那掌門正笑着,猛地看見前方站着一人,狐狸尾巴已經藏不住了。
“還有隻狐狸!收了他。”
紀馳君知道他說的是柳匪存,轉頭看去,想喚他離開。
就見原本黑髮散肩的柳匪存,一聲不吭之時,頭髮已經從髮根白到髮尾,竟眨眼而已。
柳匪存沒有耽擱轉身就跑,許是帶着紫金石的緣故,也或許是傷勢還好,他拼盡了全力,最後終於消失在天邊。
“老林!夠了夠了!一隻兩三百年修爲的狐狸能掀起什麼波瀾,還是回去瞧瞧那個不人不妖的妖族王后。”
“也是。走吧。”
在這話聲剛落的關頭,紀馳君的眼前便是一片黑暗,他彷彿是被人鎖了感官,不知過去了多久,他只覺得自己在這黑夜中待了許久。
當光線跑進眼裡的時候,他以爲夢醒了。
可濃烈的血腥味卻讓他皺緊了眉毛。
面前被鐵索纏身的季浣已經沒什麼氣力了,她高隆的腹部也已空了,身下全是血。
她一向愛上挑的眉毛,此刻也無力的耷在臉上。
“道士果然都是人面獸心之輩。”
“今日你用鎮妖鏈囚我身體,損我魂魄,呵,我大事已了,既然如此。”
她頓了頓。
紀馳君只見她眉間突然發出一道金光,大拇指粗細的金丹從眉心飛出。
然後她便輕唸咒語,這語言不是人類語言,但紀馳君竟然能聽得懂。
“我鳧魃以魂立志,詛咒這人仙兩界從此波瀾不斷,人界戰爭不休,每年皆有大旱,除非爲我夫建神像,添香火,哈哈哈哈哈哈我倒要看看你們這些修仙道士,到頭來還比不過一個妖怪,你們做何想法。
詛咒修仙之路路途遙遙,終未有人能得大成,凡是得大成者,皆是修煉邪功。哈哈哈,修仙道里出邪士真是好笑!”
季浣或者說鳧魃,笑聲淒厲,似乎有沖天怒氣。
飛出的金丹也在她說話時,越來越黑,而後飛出了這個房間。
金丹一離開,她的臉色越發蒼白和枯槁。
突然,她停住了,眼睛朝着紀馳君看來。
紀馳君心裡一頓,見她似乎能看見自己了,正與他雙目對視。
“兒啊,能見你一面,也是我三生有幸,不要怪我讓你一出生,便沒了爹孃。”
腳步聲陡然響起,或許是她之前的笑聲太過悽慘了,有弟子聽見而後朝她這邊跑來。
她對着紀馳君溫柔的笑了笑。
“妖怪都有傳承,若是你想起來了,不要傷心,若是想不起來了,這輩子就好好過,去吧。”
她嘴脣微微一吹,紀馳君只覺身如浮萍,隨後而去。
而季浣最終頭一低,走了。
“啊!”
紀馳君低呼着從牀上醒來,他左手上還拿着話本,他不知自己何時睡着的。
只是覺得眼睛有些酸澀,伸手一摸,是幾滴眼淚。
“我這是怎麼了?怎麼哭了?”
昨日黃粱昨日夢,三更過,夢醒不知誰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