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先祖來薊後各世代的從業狀況
在封建社會中,城鎮和農村也是有差別的。聽老輩人講薊縣縣城裡邊,即在三關四隅居住的平民百姓中,真正的莊稼人是不多的。他們有當差的(在衙門當衙役等東跑西顛的管理工作)、有做事的(指打算盤抄寫文件等會計和文秘工作的腦力勞動者)、有當兵的(包括小軍官)、有經商的(開店鋪的和出小攤)、有做工的(在各部門、單位幹雜活)、有耍手藝的(各種行業的工匠)及其家屬等。這些人中,有的是自己買房蓋房世代居住,也有的是租賃房屋臨時棲身。這些人的共同特點是,主要靠掙錢而不是靠種地來養家餬口。當然縣城裡還有政府機關、銀行商號、工廠作坊以及官僚貴族大財主和大老闆等上層人物。
第一代從山東來薊州的“繼”字輩的:有孟繼清、孟繼明、孟繼亮三個人,都不是種地的農民,而是手藝人。他們會畫畫、寫大字(書法)、裱字畫、糊執事(做喪事用的紙人、紙車馬、招魂幡、哭喪棒等物);裱糊屋子(注1)、吊頂棚(注2)、或者寫寫算算等工藝性的工作,俗稱畫匠和俵糊匠。他們遠在山東曲阜大柳村,對直隸薊州本來不熟悉,那時有個親戚在薊州衙門做官,說薊州是京東名城,那種需要油漆彩繪的宮殿式建築物特別多,城裡邊除了官府衙門之外,還有一宮三寺九庵十八廟,城外西面的盤山又是皇帝經常遊覽的名山,山上有一百多座寺廟。另外每年清明節皇帝都要去東陵上墳,境內官道沿途有多處皇家的行宮和寺廟。這麼多的豪華型雕樑畫柱的殿堂式建築,都需要進行保養和維護,每隔幾年就要重新刷一次油漆,描一次彩繪。對於這些會油漆彩繪技術的工匠來說,薊州可以找到很多活幹的,所以,這哥三個就結伴到薊州來打工了。
來到薊州後,憑着他們擅長油漆彩繪的手藝,再加上州衙裡當官的親戚關係,很快就找到活幹掙到錢了。不過憑打工掙錢是發不了財的,只能和普通勞動者一樣成家立業。
開始他們是租房居住,後來掙錢了就買房居住,孟繼清是帶着老婆孩子從山東來的,在西南隅林家衚衕路東買了一個小院,院裡有三間草房。後來孩子大了,又在院內蓋了三間東廂房,還是草房。孟繼明和孟繼亮合夥在西南隅四眼井北面(現在的梅花樓小區鍋爐房處)買了一個小院,院裡有三間正房,也是草房,兩人各住一間屋。後來娶妻生子了,又在院內蓋了三間廂房,孟繼亮家住在廂房,也是茅草房。那時這老哥仨完全是靠耍手藝掙錢養家,沒有土地。後來他們合資在縣城西北面的大漁山、小漁山的後面的山溝裡,買了一小塊地作爲墳地,地名“漁山後壺”,地裡也沒重什麼莊稼。所以,這“繼”字輩的弟兄三個墳墓地都在在薊縣城西北的“魚山後壺”。這表明繼字輩這老哥仨還是靠打工掙錢養家餬口,只是積攢一點錢,買了一塊山坡地作爲葬身之處,還沒有富裕錢置買可耕種的土地。雖然他們家裡住的是茅草房,也沒有多少土地,可對於挑着八根繩(一條扁擔,兩個籮筐)來薊州打工的流浪漢來說,這也算有了自己的家業了。那時期薊州城裡大部分都是茅草房,就和現在的農民工到大城市來打工買了一套樓房差不多。
第二代“廣”字輩的:有孟繼清的兒子孟廣福和孟廣祿,孟繼亮的兒子孟廣庭,孟繼明的兒子孟廣德。這弟兄四個中,年齡最大的孟廣福是在山東老家出生的,其他人都是在薊州出生的,除了孟廣祿未婚而亡之外,三個人都是在薊州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的。
“廣”字輩的老哥仨開始還是子承父業,仍然是靠油漆彩繪、裱畫繪畫、糊紙手藝謀生。1958年以前,我家裡掛着的“四扇屏”(注3)——牡丹、荷花、菊花、臘梅四幅國畫,據說是孟廣福畫的。看來平時賣字畫和裱糊字畫也是一種掙錢手段,還有就是維修寺廟、官衙等殿堂式豪華型古建築(官宦人家和大財主家的房子),對那些雕樑畫柱、挑檐門窗以及泥塑木雕的神佛塑像,定期進行油漆彩繪。據說滿清時期維修獨樂寺時,孟家子弟就參加了對“十面佛”(注4)的彩繪工作,子孫們都知道孟廣福曾站在“十面佛”的肩頭上給佛頭塗顏色。據說孟廣福還曾受薊州官衙委託,騎着驢到盤山周圍上下,轉了五天,回來畫了一幅《盤山圖》(類似從空中看盤山的鳥瞰圖,薊縣縣誌記載此圖畫於同治十一年,即1873年),描繪了盤山的全貌,交給官府。這個事一直在其子孫後代中流傳。
但是“廣”字輩的已經不僅是靠油漆彩繪的手藝掙錢養家了,因爲到清朝末年,西方列強侵犯中國,清朝軍隊的大刀長矛打不過洋槍洋炮,打了敗仗還要割地賠款。這樣一來中國政府財政困難,老百姓也生活水平降低了,寺廟裡的香火錢也少了,哪裡還有錢對那些殿堂式房屋和神佛塑像再進行油漆彩繪啊。尤其是1911年辛亥革命後,興起“拆了大廟改學堂”運動,和尚、尼姑和道士們大多還俗了,誰還捨得花錢對那些雕樑畫柱再油漆彩繪啊。所以,年齡較大的孟廣福(約1843——1901)從事油漆彩繪的時間比較多些,而年齡比較小的孟廣庭(約1876——1941)和孟廣德(約1877——1932)就要另謀生路了。孟廣德改爲爲人家以裱糊屋子和製作紙人紙馬等喪葬用品爲主了,孟廣庭有時作點小買賣,有時也到工伕市找活幹,後來又去東陵那邊山裡當佃戶,租些土地耕種。
因爲,到“廣”字輩人晚年的時候,已是民國年間了。隨着社會的工業發展和西洋技術的傳入,房屋的建築風格也變了,富貴人家改爲建小洋樓,很少建雕樑畫柱的磚木房屋了,城市裡室內裝修改爲富人家裝天花板,牆壁白灰抹面或是貼壁氈等工藝了。農村富人家大瓦房講吊泥頂棚(注5),室內牆壁和頂棚全部抹白灰了。安裝天花板和吊泥頂棚及室內抹白灰,這些活是由木匠或泥瓦匠來幹了。因而畫匠、糊匠就從爲富貴人家裝飾房屋的領域裡被淘汰了,只剩下爲窮人家弔紙頂棚和爲死人糊執事的活了。正由於社會的從業方式起了變化,所以“廣”字輩及其子孫們的就業方式也起了變化。
總的看廣字輩的老哥仨還是以打工掙錢爲主的,家裡沒有作爲生產資料的土地。從墳地看,孟廣福的墳地在薊縣城南馬圈頭,那裡只有一畝多地。孟廣德和孟廣亭墳地都在漁山後壺,也不是耕地。這說明廣字輩的還是已以手藝爲主,沒有耕地。
第三代“昭”字輩的:有孟廣福的長子孟昭信、次子孟昭義,孟廣德的長子孟昭祥、次子孟昭瑞,孟廣庭的獨子孟昭鳳。因孟廣福的兒子和孟廣德、孟廣庭的兒子已經出五服了,孟昭信和孟昭義就不再與孟昭祥、孟昭瑞、孟昭鳳一起排行了。孟昭祥、孟昭瑞和孟昭鳳正在五服上,還需一起排行,所以孟昭鳳就排行第三了。孟昭祥早亡,我小時候沒見過孟昭祥,只見過二老太爺孟昭瑞和三老太爺孟昭鳳。
孟廣福的長子孟昭信是子承父業,繼承了畫匠和糊匠的手藝,還是以文字繪畫爲主要掙錢手段。同時他還擅長寫寫算算,辛亥革命後,每年秋後都會有幾個月被縣政府僱傭下鄉“起租”。因爲滿清時期北京的八旗貴族在薊縣有大量的土地租給佃戶耕種,辛亥革命後,這些“旗地”被政府沒收,分配給佃戶繼續耕種,但要向政府繳納一定數量的租稅。因此,每年秋後,縣政府都要需僱傭一些能寫會算的文化人幫着下鄉收繳租稅、俗稱“起租”。孟昭信之所以要在每年秋後,要當幾個月的季節工,下鄉“起租”掙錢。我估計在民國初期軍閥混戰年代,欣賞收藏字畫的人少了,修建樓堂廟殿的彩繪工作也少了,畫匠失業了,所以孟昭信才改做臨時“賬房先生”的工作了。同時因油漆彩繪工作量的減少,孟家的祖傳手藝難以往下傳了,孟昭信的長子孟憲成和次子孟憲增也改爲種地務農了,家中先後置買十幾畝土地,過着半農半工的生活。
孟昭義年輕是正趕上鬧義和團,京津地區兵荒馬亂,八國聯軍進攻北京。這種形勢下,油漆彩繪工匠已經沒有多大市場,孟家的祖傳手藝難以傳承了,孟昭義只好另謀生計。他在薊縣參加義和團後,隨着大師兄去天津和八國聯軍打過仗。在“洛垡戰役”中,他們這個壇被打散了,他就跑回薊縣來了。在義和團裡,他結交了一些天津的朋友,後來他就去天津市裡闖蕩,跟人家學會了說大鼓書,於是就成了唱大鼓的藝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還在薊縣老家,與孟昭信一起住在林家衚衕路東的孟家老宅。父母和兄嫂住在正房,他們一家住在東廂房,全是茅草房。孟昭義的長子孟憲章和次子孟憲明也先後隨父親到天津市裡工作,妻子和女兒一直在薊縣家中。他女兒出嫁到薊縣下埝頭劉家(其子劉義,薊縣建委退休幹部,孫劉金剛,薊縣政府農辦副主任)。後不久,孟昭義的妻子在家中病逝,埋葬在薊縣城南馬圈頭村外那塊孟廣福的老墳地腳下。孟昭義在天津續絃後又生了小女兒孟桂英,他帶着兩個兒子在天津市裡成家立業,與薊縣的族人聯繫就不多了。
孟昭瑞和孟昭鳳進入成年時,已經是中華民國時期了,當時正在拆了大廟改學堂,縣衙門的審案大堂都拆了,改成了縣政府的辦公室,哪裡還有油漆彩繪的工匠們的市場。所以,孟昭瑞做了專職糊匠,爲那些普通房屋插“紙頂棚”(過去豪華房屋的頂棚是木製的天花板,普通房屋的頂棚是用秫秸杆插成方框狀,外邊粘貼花紙),同時也糊紙人紙馬紙船紙車幡杆子哭喪棒等喪葬用品,勉強度日。一直到土地改革,孟昭瑞分得了自家對門——塔東胡同路西隆德號(大商鋪)的三間西廂房(場房、磚瓦房)和十幾畝土地,纔算過上好日子。
孟昭鳳則是學會手工做木梳的技藝同時賣木梳,屬於小本經營,勉強養家餬口。後來,機器製作的木梳物美價廉,自然取代了手工木梳,到了日僞時期,孟昭鳳一家就去遵化縣馬蘭峪附近的鈴鐺峪去當佃戶,租種別人家的土地。留下與孟昭瑞同在一個院裡的三間草房,幾年後被雨水澆灌坍塌了。1945年日本投降後,薊縣開始搞土地改革,分房子分土地,孟昭鳳聞訊後,全家回到西南隅。他又參加了共產黨在村裡當了幹部,分得了原屬吉德號(大商鋪)的一層(四間正房)大磚瓦房和十幾畝土地,翻身過上了好日子。
第四代“憲”字輩的有孟憲成、孟憲增、孟憲章、孟憲明、孟憲德、孟憲才、孟憲華、孟憲山、孟憲國、孟憲友等人,已經沒有一個會畫匠和糊匠的藝技了,除孟憲章在天津市裡唱大鼓書,孟憲明當工人外,留在薊縣城裡西南隅的“憲”字輩的都是農民了,而且多數都是解放以後農業生產合作社的農民了。
注1:糊屋子——過去由於工業不發達,白灰很稀少。那時即使財主家的大瓦房,室內的牆壁和頂棚,也是講究糊紙的(刷那種熬製的不稀不稠的白麪糨糊——這也是技術,太細了粘不住,太稠了爆皮,貼紙——把紙在牆壁上鋪平也是技術),類似現在貼壁紙。那時富人家屋頂是用木棱做的各種造型,類似現在的天花板龍骨,外面裱糊帶花紋的紙。牆壁是黃膠泥或者叉灰泥(黃土中摻入點白石灰)抹的。外面裱糊帶花紋的紙。幾年後紙退了顏色,就在外面再裱糊一層。所以,裱糊匠總會有活幹。
注2:弔紙頂棚——因爲我們北方天氣較冷,而且多是尖頂房屋,頂棚能起保溫和隔熱的作用,保證屋內冬暖夏涼。所以不論是富人家的大瓦房,還是窮人家的茅草房,頂棚都是必須要有的。窮人家的茅草房,是用秫秸杆做的紙頂棚。既是有些不太富的小型地主富農家的大瓦房,也做不起木製龍骨的高檔頂棚,也是用秫秸杆弔紙頂棚。方法是先把四根長短不同的秫秸杆(糯高粱秸杆)用麻繩扎綁頂端做“揪子”,再把揪子按計劃好的位置用蘑菇釘釘在房檁上,還要在牆壁的劃好的位置上釘上一圈秫秸杆做“外框”。然後按照一定的角度把揪子岔開,在單根“揪子”上綁單根秫秸杆做頂棚的“莖”,豎向的“莖”搭在外框的上邊,橫向的“莖”與屬相“莖”交叉成90度的直角,綁在豎向“莖”的下邊,與外框齊平。豎向“莖”與橫向“莖”交叉的間隔處,還要綁拴短節秫秸杆填平。“莖”與“莖”之間相隔一定的距離(大約三十至五十釐米)形成正方或者長方形的空間(類似窗戶),在秫秸杆做的“莖”上要纏裹紙條,以便刷糨糊貼紙。最後,把紙貼在徑上(類似用紙糊窗戶),糊滿整個頂棚就算完工。這個過程俗稱“弔紙頂棚”。當然,那些不太講究的富人家的大瓦房也有吊這種紙頂棚的,但在牆壁上也糊紙,而且每隔幾年糊一次新紙。窮人家不講美觀,只要頂棚的不壞就不在粘新紙,而且既是有的地方因屋子漏雨而把頂棚的紙損壞了,也是壞一塊,補一塊。
注3:四扇屏——我們這裡對在室內牆壁上的四幅豎條畫面的俗稱。較高檔的是懸掛在牆上的裱糊好上下兩端帶畫軸的畫卷,也有簡單的粘貼在牆上的紙畫。但都以四幅爲一組。懸掛的多爲每幅單一內容的花草、山水、人物的畫面。粘貼的多爲帶有故事情節(如花木蘭從軍、白蛇傳等)的每幅四個共十六個小畫面。
注4:十面佛——薊縣人對千年古剎獨樂寺中的觀音之閣內的一個大腦袋上面頂着十個小腦袋的觀世音菩薩的塑像的俗稱。
注5:吊泥頂棚——吊泥頂棚與弔紙頂棚的方法相似,只是釘在房檁上的“揪子”要密一些,豎向“莖”要粗一些(不是單根秫秸杆了,而是四五根秫秸杆做的“莖”與四五根“揪”子綁在一起),橫向不再是相隔四五十釐米綁一根“莖”了。而是用單根秫秸杆,一根挨着一根地緊密綁在豎向“莖”上。當然也不需再粘裹紙條了,而是直接把黃膠泥抹在秫秸杆綁成的平面上。待黃膠泥杆固後,再把白灰抹在泥面上。室內牆壁也是白灰抹平,室內既亮堂又結實,多少年也不用管它。十幾年後,白灰面髒了,用白灰水再刷一遍,又能堅持多少年。不論是城市裡的富人做天花板貼壁氈,還是農村的富人吊泥頂棚抹白灰牆,這些都是泥瓦匠和木匠的工作了,傳統的裱糊匠也就逐漸的退出歷史舞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