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吉登巴揚的再三要求,驚動總統申花文章出面干涉,原先負責救治的醫院總算派了一名醫生和兩名護士監視小水的狀況。這些日子,除了吉登巴揚會定時過來探視之外,小玉始終陪伴在小水的病牀跟前。小水在一點一點虛弱下去,但是那股微弱的氣息猶如遊絲般,始終不曾斷掉,其生命力之頑強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想。
吉登巴揚其實也萌生了放棄的想法。只是小水是由他負責從地球上劫持而來的,他雖然萬分小心,卻最終讓他斷送性命,一想起來,就有深深的愧疚之心。一個多少可愛、多少純潔的孩子,就這樣魂魄消隕,他多少心有不甘。他不能跟那些見怪了死亡的醫生一樣,在他還有生命跡象的時候,就置他於不顧。
他甚至想徹底退出這項科研工作,他真的不想再把大把大把的時間花費在這樣一項他原本就不大樂意接受的、有損天球人形象的研究上面。他明白,這十年來,對於他的誹謗和指責一直沒有消失過,如果小水死亡的消息一付出,肯定又會掀起一股更大的誹謗和指責浪潮。但是他也明白,小水的死亡確實令人遺憾,而他這十年的時間和精力也並非白白付出,他研究成功的衆多含金量極高的產品,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成就。比如解決了星際長途旅行的動力及反引力等一系列技術問題,特別是曲速引擎技術的突破,促成太空飛行器自由往返外星系和本星系之間;又比如徹底解開了以地球人爲重點的外星系高智慧生命之迷和他們的語言。這些都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成果,足以載入科技特別是空間探索領域發展史冊,它們豈是那些誹謗和指責所能抹殺的?何況,一個人到了他這樣的年齡,對名譽地位看得淡了,即使被人誹謗、指責又有什麼關係呢?
但是申花文章卻是一個執着之人。他有一天獨自一人來到地球研究所,坐在老朋友吉登巴揚的辦公室,以手捊着下巴的幾縷枯黃的鬍鬚,侃侃而談自己的意見。他說,這項研究已經堅持了十年,到現在等於只差臨門一腳了,第一腳踢不進去,還有第二腳第三腳呢?怎麼就輕言放棄?那地球上足足有60多億人,擄獲其中的一個人,是六十億分之一,連蒼海一粟都算不上,於地球人又有何損?他們地球人雖然一天到晚高喊着人權、自由什麼的,其實個個都跟烏雞眼似的,爲了利益斗的死去活來,國跟國鬥,人跟人鬥,血流成河的事屢有發生,哪裡在乎一個人的存亡呢。我們將小水擄掠來,沒有虐待他,還承諾事情完成之後送他回去,做得足夠好了,他的死亡存屬意外,真的不必過份在意,只要接下來小心一些,就不會再發生了。
政治人物的心胸就是跟平常人不一樣,申花文章也算是一個具有悲憫情懷的政治家,但是說起小水的死也是如此輕描淡寫,牽動不了他一絲一毫情感神經。吉登巴揚念他是自己的老朋友,也知道他是爲天球人的未來着想,不敢太拂逆他的意思,同時,也感覺自己就這麼放棄了,的確有些可惜,終於答應繼續這項工作。
在申花文章走後,他招集攏來手下,安排再一次去地球擄掠人的事宜。沒想到他的話剛剛開了個頭,還沒有把意思全部說出來,就遭到女兒小玉的激烈反對。
“父親,您難道沒看見嗎?小水還沒有斷氣,他還躺在病牀上。在這樣的時候,我們怎麼好意思研究起再一次擄掠地球人的事情?我們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冷酷,連對他最起碼的尊重都沒有?”小玉情緒激動地嚷道。
吉登巴揚不由得驚訝了。在公開場合,小玉說話從來都是溫文爾雅、平心靜氣的,今天是怎麼啦,吃了槍藥似的?
“小玉,我知道你對小水有感情,畢竟你們倆在一起生活了這麼些日子,我理解你此時的心情。但是你也看到了,小水的死只是時間問題,我們總不能因此坐等他死去而不做任何事情吧。”吉登巴揚說。
“是的,小水是快要死了,我們已經沒有辦法挽救他的生命,但是他起碼到今天爲止不是還沒死嗎?一條生命啊,我們就看得那麼淡?爲什麼就不等再等等,在他最終離開我們之後再開始研究下一步的工作?我們就差這麼幾天時間嗎?”小玉因爲情緒激動,小臉漲得通紅,一雙秀美的大眼睛已經溢滿淚珠。
吉登巴揚猛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小玉的話有些孩子氣,但他的心裡何嘗不糾結呢。他不也萌生過退出這項實驗工作嗎?可是,畢竟申花文章說出他的意思了,怎麼說人家也是一國之總統,他過來跟你慢慢談,那是他尊重你,可是你卻不能因此使性,不把他的話當話呀。可是這些話,他又怎麼跟女兒說呢?
“小玉,小水死後,我們會爲他舉行一個葬禮的,我們會讓他體體面面離開這個世界。現在開這個會,也只是啓動先期的準備工作,進入實質性的任務,估計還要一段時間。我們不會冷落小水的。你看,至少我現在還是每天都看幾趟小水。”吉登巴揚耐着心跟小玉說話。
小碧就是在這個時候悄悄地進入小水的病房的。她沒讓京成友勝跟她一起進入,而是讓他呆在飛艇上接應,她獨自一人潛入A國地下城。她身上穿的那身漂亮的隱身服跟小玉今天穿的衣服飾樣顏色一模一樣,靠着這身隱身服,她躲過了A國地下城的監測器,而她的酷似小玉的臉蛋又讓她避免了走在地球研究所的走廊上因爲生面孔而引起的懷疑。即便如此,她還是小心翼翼,在快要進入小水病房時戴上口罩,以避免萬一撞見小玉而發生的麻煩。
她弄不清楚自己爲什麼要過來看地球人。說起來,自從主動請纓接受任務潛入A國,她大部分時間都只是遠遠地瞧着地球人,或者在網絡的視頻上看着他活動。那些時間裡,他對於她而言只是一個目標、一個對象,她的思慮、她的活動,都圍着這個目標和對象轉動,冷靜而專注,卻撥動不了她的情緒的琴絃。說起來,她真正跟他近距離接觸也就是在那個清晨的樹林子裡短暫的一小會兒。在此之前她和他聯手跟貓虎搏鬥,黑暗中,緊張的氣氛下,相互看不到對方的模樣,不暇多想,卻配合得很默契。之後,是虛脫之後的短暫休息,累得只想美美睡上一覺,不再起來,腦袋裡面空空如也,裝不進任何東西。然而此後,他抱起她,她貼着他的胸膛,呼吸到了他身上的伴着血腥味的男兒氣息。他雖然疲憊、已經虛弱到不堪一擊,但是她依然感覺到他強壯的體魄和堅毅的意志,那是天球所有男子都沒有的,她覺得自己的體內涌起了一種異樣的衝動,一種渴望,很溼潤,很溫暖,多麼希望永遠被他抱着啊。她知道自己就是在那一刻喜歡上他的,速度快得猶如閃電,一擊而中,永遠銘刻在了心的最深處。所以,她纔會在手下舉槍要擊斃他的時候,果斷予以制止。她便是帶着這樣的心緒回到國內,躺到病牀上的。如今,他就要走了,要離開這個人世間了,她必須見他一面,必須告訴他,她喜歡他。
病房很大,兩張病牀其實只佔據很小的地方。看着另一張淺黃色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白色牀單抻得不現一絲皺痕的牀,她下意識地呶了一下嘴,心裡說,小玉小蹄子,看不出啊,倒是有情有義的。同時心裡也隱隱襲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酸不拉幾的滋味。病牀上的小水躺在空曠的房間,顯得渺小、孤單而無助。雖然她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可是當她第一眼看見那張露在薄薄的條紋被單外面的蒼白而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時,心裡頭仍然襲過一陣強烈的震撼。她無法相信,眼前的這張臉竟然跟幾天之前她在樹林子裡見到的同一張臉大相徑庭。那時候,他的臉上雖然血跡斑斑,卻依然顯得生氣和生動,而如今已然如枯井般蒼白無力。就是如小碧這般樂觀、豪邁的女孩子,見到這番情景,也有一股蒼涼的悲情襲上心頭,幾乎要掉下淚來。她暗自嘆息一聲,在病牀跟前坐了下來,久久凝眸注視着小水。他不僅是臉瘦了,連身體也瘦得只剩薄薄一片兒,單薄的被單下幾乎看不出來還有個軀體。她默默看了他一小會兒,伸出手撫摸他的臉,冰涼的皮膚再一次讓她吃驚,下意識地收了回來,在一陣猶豫之後,纔再一次伸出,在他的臉上慢慢地撫摸了一週。手指所及,哪裡還有皮膚彈性的感覺,只有硬硬的骨胳。之後,她又將兩根手指頭放在他的鼻子下面,仔細感覺了一下,發現仍有幾縷微弱的鼻息在進出。
小碧知道隔壁間的牆壁上正映放着這間病房的一切,她在病牀跟前的一舉一動都會被那裡的護士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不敢做出太出格的事。
“小碧,時間到了,該出來了。”京成友勝的聲音在她的手指上響起。
“知道。”她擡起戴着戒指的那隻手,放在嘴脣邊,輕輕說道。然後站起來,準備要離開。可是她突然之間俯下身子,摘了口罩,先是在小水的臉腮上吻了一下,然後雙手抱住他的頭,發瘋般吻住他的失去血色的冰涼的嘴脣。一滴淚珠滴在了他的臉上。半分鐘過去了,一分鐘過去了,這一個吻,小碧足足吻了兩分鐘,才直起身子。就在這時候,她驀然感覺到身後有鼻息聲,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隻手已經搭在她的右肩上,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嚨口。本來,以她的身手,不會大意到讓人走近身邊纔有警覺,只是她剛纔吻小水吻得太過專注,太過動情,纔有這樣的疏忽。她馬上雙手握拳,手肘曲攏來,就要給身後的人一擊。
“小玉,你這是幹嘛呢?不就是一個地球人嘛,何至於傷心成這樣?”一個男人的聲音。
小碧暗暗放下手臂,扒掉肩膀上的那隻手,轉過身來。她看見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男子,穿一身銀灰色制服,以天球人的標準衡量,身體屬於健壯的那一類。小碧迅速在腦子裡搜索她看過的資料,判斷出這個人應該是負責地球人安全保衛、同時也是跟小玉走的最近的A國特工宏達央民。
“央民哥,你說什麼呢?什麼叫不就是一個地球人,別說他的死會讓我們的實驗新增很多麻煩,單單他作爲一個跟我們同樣具有高智慧的生命來說,也值得我們同情和惋惜,你太冷漠了,讓人寒心。”小碧以不悅的口吻說道。在她看到的資料裡,小玉跟宏達央民這一對冤家湊在一起,十之八九要打口水仗。
“那也不能太投入嘛,徒然悲傷,會傷害到自己。”宏達央民說。
“你是冷血動物,你當然不傷心,但我做不到。”小碧繼續冷着臉說話。但她在心裡暗暗高興,看眼前這個男人,已經認可了她的小玉的身份。
“小玉,如果你能把對地球人的情分分一半給我,我也心滿意足了,可是你爲什麼總是拂逆我的心呢?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對你的這份感情有多麼認真嗎?”
“我們倆在垂死之人跟前談論情感,你不覺得荒唐可笑嗎?”小碧說着,狠狠剜了他一眼,腳步就往門口移去。她必須要儘速離開這裡,離開這個男人,否則夜長夢多,還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呢?
“是是,在這個病房裡談論我們倆的事確實不好,我們換個環境說話吧,是去你那兒,還是我那兒?”宏達央民跟住小碧,說着。
“我告訴你啊,你可別糾纏着我,那樣對你沒有任何好處。”小碧一轉身,伸出的手指幾乎戳着宏達央民的鼻子。
“小玉,我到底怎麼着你了,你看我那個苦大仇深的樣子,難道這個地球人在你的心裡真的那麼重要?可是不管怎麼說,就算這會兒不死,就算他配合我們完成了任務,他終究是要離開我們這個星球的。他對於我們來說就是一個夢。你瞧,你前段日子待他那麼好,他不是照樣巴不得早日回到地球上嗎?看他逃出地面時的那份決然,已經說明一切了,誰也別想他會安心留在天球一輩子。”宏達央民到底生氣了。
“你錯了,我對小水沒期盼着什麼,我就是履行我的責任。我還要告訴你,我對你也沒有苦大仇深,不過,你要記取的是,起碼在這段時間,我不會有兩份心思,至於以後怎麼樣,那待以後再說。”小碧到底還是給宏達央民留着尾巴。“讓他想着吧,繼續糾纏小玉那個小蹄子吧。別說,這個宏達央民也夠癡心的,不知小玉小蹄子哪裡看不上他,竟把他給晾成這個樣子。哎喲不行,我得趕快走,否則非得露餡不可。
“好好,我知道你的心思了,知道了。”宏達央民站在房子中央,如雞啄米似的點着頭。乘這個機會,小碧奪門而去。在門口,跟正要進來的吉登巴揚撞了個滿懷,她一擡頭,認出了眼前這個人是小玉父親,慌慌地叫了聲:“父親。”就落荒而逃。
吉登巴揚在門口看着小碧的背影在走廊的拐角處消失,才收回目光。
“央民,你又跟小玉吵架了?”吉登巴揚疑惑地瞧着木頭人似的站在病房裡的宏達央民,問道。
“沒有,我們就是聊了幾句話。”宏達央民說,也準備出去。
“咦,小水臉上怎麼有淚痕,是小玉這丫頭哭了?”吉登巴揚俯身看小水,發現他臉腮上有兩滴淚痕,疑惑地說。
“可能是吧,我也不清楚。”宏達央民停住腳步說。
“好像還吻了他,看這嘴脣,留下痕跡很明顯嘛。”吉登巴揚直起身子,臉帶憂鬱地說:“小玉這孩子,用情太深了。”
他轉身看着仍然站在房間裡的宏達央民,想了想,又說:“哦,央民,我知道你常受小玉的氣,她對男女之間的事情不太懂,你年經比她大,又是男人,希望不跟她計較,多包容,多給她一些溫暖,或許她的心思會轉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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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達央民連忙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