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雀東南飛(2)

在春季陰鬱而冗長的雨天,父親常常是靠着被垛打瞌睡。腦袋一啄一啄地碰着了手裡攥着的菸袋杆子,斜斜掛出一線老涎來了。我推門站在父親面前的時候,父親還在嘟囔着說夢話,父親說,不是人過的日子,上邊咋不下來新精神兒呢?父親時常將自己的無能說成是上邊沒下來新精神。父親老了。我故意將臉蛋貼近父親耳朵喊,爹,上邊下來新精神啦!父親立馬就清醒過來,瞪着我罵,鬼丫頭,淨乾沒溜兒的事,然後抹抹嘴角繼續叼起老菸袋。我說,爹,我找着工作啦!我能掙錢啦!父親坐起來說,啥工作?我說,到老季那裡搞書。父親當下就火了,說,又發蠢氣哩,書能掙錢?你別讓瘸子給涮嘍!父親一通煞風景的話,使我心裡發寒。書能賺錢我不懷疑,我拒絕大姐去給張士臣當秘書,卻投奔了村人看不起的瘸子,人們將咋樣看待我呢?在老季那裡我將扮演一個什麼角色呢?正猶豫間,大姐撐着雨傘甩着大腳片子進屋來了。父親說,叫你大姐說說,秀子要跟瘸子老季做事。我圓着場說,是老季請我去的,他資助我上學,我不應,才說起這檔事的。我想,一天到晚抱着書傻吃酣睡的,不如去掙錢。大姐半晌不語,臉色十分難看。父親又說了我兩句,大姐終於開口了,你們都說完了沒有?秀子越來越不懂事啦。你要跟老季攪和,你不怕,我們跟你丟不起人!老季是個啥東西?我覺着大姐話裡夾槍帶棒的不受聽,說,你說啥東西?說慘了不就是個有殘疾的書販子嘛!我知道老季年輕時追過你,你看不上他就罷了,說話別帶個人成見!父親和大姐從反面激我,我偏偏不是人云亦云的性子,如此一來我的猶豫倒被擠對跑了。大姐氣哼哼地說,秀子,今天張士臣廠長又來找我,讓我問你最後一遍,你不幹翎子可就去啦。翎子多有心計,多有頭腦,使暗勁兒呢。哪像你,硬是穿新鞋往屎堆上踩,損了名譽,壞了前程!張士臣也有毛病,可人家是正牌農民企業家!幹得好,張廠長能虧待咱家嗎?爹你說是不是?父親顯然受了大姐的迷惑,板了臉說,你大姐還能給你虧吃?去服裝廠幹,不去就跟我做醉蟹,就是不準跟瘸子打連連!不然就把你鎖在屋裡看閒書!我渾身生出一陣可怕的戰慄,不甘示弱地犟開了,我死也不去服裝廠給那傢伙當秘書,屁秘書,他是找小姘。沒聽村人說啥,服裝廠女工有把柄,不脫褲就解僱!父親咂咂嘴不悅地說,這樣的地方,我們可不去!大姐氣得渾身抖了,吼,秀子,你瘋啦?我說我沒瘋,瘋了倒好啦!我們的爭吵聲從屋裡往遠處移動,好久好久才消失。大姐被我氣得不行。我仍是不依不饒地說,大姐,我勸你別給張士臣拉皮條,他給了你多少好處?大姐噎噎地哭了,扭頭就走,邊走邊嘟囔,連傘都沒帶,晃晃着跑進雨幕裡。父親瞪我一眼罵,咋能對你大姐這樣?快,給她送傘去!我僵着一動不動。父親“唉”了一聲,下炕抓起油紙傘,搖搖擺擺地追出去了。我心內浸出一股說不清的怪味兒,如同複雜感傷的春雨使我心亂如麻而久久不能自拔。我打了個哈欠。

雨中空寂的院落使人昏昏欲睡。

我悄悄坐在屋檐下看書,一個姿勢讀到天黑。傍晚時雨天蒼涼的意味更加濃郁,空中飄動着淡淡的嵐氣與黑泥灘的顏色融合了。這時院裡有音樂的聲音,細聽,是毛寧唱的《濤聲依舊》。一些書,一點音樂,再加上少許溼潤的空氣清涼的雨絲,我便有了寫一首詩的衝動。我迅疾拿起油筆,在課本的間隙裡寫了第一句:雨中黃昏如此可疑,翻書的聲音如此美麗……我寫不下去了,沒詞了。這時候我想到了翎子,兩三天沒見到她了,我要找翎子共同完成這首詩。我擎着雨傘朝村西的翎子家走。一個平庸無奈的黃昏,由於心中美妙的詩,使我心緒遼闊起來,那種蒼涼感在我此時的眼裡逝去了。我看村巷看海灘看帆影也換了味道,等將來我闖進都市了,我也要寫文章歌唱讚美它。家鄉原本是美麗的,正因爲它太美麗了我要執拗地離開它。我覺得它美麗得沒有機會,書裡說過不要在沒有機會的地方待得過久,也不要與不給你機會的人長期共事。老季會不斷地給我機會嗎?想着想着就到翎子的家了。我猜想翎子在雨天裡也在看書呢。翎子的娘是後孃,後孃使她使得太狠,翎子不願在家待,有空就去老季那裡看書下棋。遠遠地,我聽見她家院裡傳來嘭嘭的聲音,好像船廠工人在鉚船釘。站在院門口,我可勁喊了兩句,翎子,翎子——哎——我在蝦醬坊呢。翎子的聲音十分微弱而疲憊,我徑直奔蝦醬坊去了。翎子後孃探出腦袋問,秀子,找我們翎子幹啥?我興奮地說,我來靈感了,與翎子合寫一首詩,肯定會很棒的。翎子後孃頓時雷公似的一臉怒容,說,啥溼啥乾的,吃飽撐的。翎子在做活,別去勾她癢癢肉啦!我橫了翎子後孃一眼,沒搭理她,急急地推開了蝦醬坊的門。一股說不出的漚餿腥臊味嗆得令人窒息,屋內全是清一色的大缸,翎子搖動着吊線的木棍擊打着剛放進缸裡的蝦頭,她渾身大汗淋漓,素花小褂都精溼了,煞白煞白的臉扭曲得變了形。見我進來,翎子吃力地扶着缸沿兒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說,秀子姐。我第一次走進翎子家的蝦醬坊,就這一回,那種難堪的畫面就永遠釘進我的記憶裡了。我撩起遮在翎子半面臉的幾綹凌亂溼潤的頭髮,難受地說,翎子,你就整天在這兒幹活?翎子的眼窩紅了。苦命的妹子!我緊緊抱住翎子哆嗦的身子哭了。詩,這裡哪有詩啊!翎子好像有些心焦,故意笑臉勸我,秀子姐,你說過的,掙錢就得吃苦的,我認命啦!我使勁搖着她的肩膀問,那他們呢?!你娘你爹你哥呢?翎子說,他們在屋裡玩紙牌,我又不會玩兒,乾點兒是點兒。我甩一長腔喊,你窩囊,你熊,你不會看書嗎?你這樣軟弱日後人家會騎你脖子屙屎屙尿啦!翎子覺得日子委屈,又哭起來,柔弱的雙肩一聳一聳的。過了一會兒,翎子擡起頭來忽地想起什麼似的說,秀子姐,我不會在蝦醬坊做太久了,我找到工作啦!我猛然想起大姐說的話,暗暗抽了口冷氣問,是不是給張士臣當秘書?翎子驚訝了,問,我正要找你說呢,鬧半天你早知道啦!你說我去嗎?我沉吟良久說,你讓我說真話還是假話?翎子說當然是要真話。我直截了當地說,張士臣也找過我,我沒應。我也不同意你去,他是哪號人你還不知道嗎?翎子說,幹一陣先看,尋件事情做,就能離開這鬼地方。我說,那不是挪出狼窩又入虎口嘛!翎子笑笑說,秀子姐,有那麼厲害嗎?我見過張廠長了,他人不錯,挺同情我的處境。我說那不是同情是憐憫。翎子說,憐憫就憐憫吧。

憐憫是蜂,它釀蜜,也蜇人。我說。

翎子說,你也像老季啦。

我懇求說,咱們一起跟老季幹吧。

不,老季喜歡的是你!翎子搖頭。

張士臣給了你個甜棗吃是不?

任你去說。

蟲蛀了的棗子格外甜。

或許就是希望。翎子固執起來。

翎子,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

求求你,別較真兒啦!

我們話趕話兒又鬧個不痛快。

翎子淚眼哀哀地望着我。

天空雨絲如線,我們一無所有。

生活將我們寫首小詩的心境都收回了。

滾吧,蒼天老日!滾吧,詩!

這裡的紅雀真多啊。我說。

我注意到落在老灘上覓食的紅雀長得像粉團兒似的,覓食的樣子呈一種少女的嬌姿媚態,嘴和腳趾是一種紅蓼花染過的顏色。老季搖着輪椅挪過來,伸手摳出一塊黑土準備砸向雀羣。望着老季,我說,別驚動它們。老季說,紅雀飛起來的樣子纔好看。我反駁說,不對,它們空着肚子能飛好嗎?老季天真無邪地笑了。

我將嘴裡嚼爛的魚片不時拋向雀羣,紅雀搶食的樣子十分可笑。紅雀的身影如星星點點的火粒,躥上我的眼簾,紅紅的眉毛遮蓋着眼睛。老季怪模怪樣地瞅着我。我說,我是個貪玩兒的孩子。老季說,你大姐像你這麼大時玩興更大。我說,我姐說你們小時候合夥偷過書。老季眯縫着眼說,那是學校搬家,我偷了本《苦菜花》,你姐偷了本《牛虻》,我們換着看。唉!你姐當初跟你一樣天真活潑,現在……完了。我以爲老季會因爲我說我姐幾句輕佻的恭維話,沒承想他會說我姐變得媚俗啦。我也有同感但我卻十分反感老季背地裡說三道四。我說,我大姐咋完了?我不愛聽!老季忙改口,別生氣,是我說着說着就離譜了。儘管你大姐跟我鬧僵了,但我深深地理解她,她是被生活的負擔活活壓趴的。如果她走進城市會是另外一個樣子。老季的銳氣被我挫下去了,他愣眼望着遠海,肩頭上顫動着一團灰黃的光澤。遠處不斷顛來攏灘的漁船,蕩來溼漉漉的噗嗒聲,逆着陽光看海像條銀白色鏈條嘩嘩抖動。過了一會兒,老季忽然朝遠處的漁船搖手喊了幾嗓子,哎,在這兒哪——

紅雀受了驚擾,呼啦一下子胡亂地飛上天空。我仰臉盯着紅雀,像夜天裡彈出一片密密的星星,迷離得如打碎的夢。我尋着便驚喜地發現有兩隻弱小的紅雀迅速離羣,朝東南方向飛去了。我久久地注視着那兩隻紅雀,紅雀帶着我的心思遙遙飛遠。老季說,秀子,別浪漫啦,快卸書吧。我扭轉頭看見一艘舊船咣啷啷一陣痙攣停下來。一個光着脊樑的漁人甩出一條長長的翹板,翹板顫顫地搭在船舷上。光脊樑漁人說,老季,共二十包。老季看了我一眼說,秀子上去見見數。漁人吸溜一聲鼻子說,老季,信不過我嗎?老季說,親哥們兒明算賬!漁人像頭倦驢似的坐在船幫吸菸,瞟了我一眼,陰陽怪氣地說,哦老季,你小子只認女人不要哥們兒啦?老季說,少跟我貧,原先你他×淨坑我,這回進書都由秀子管!漁人寒了臉說,你從哪兒聘來這麼俊的小妞兒?還沒咋着耳根子就他×軟啦?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扭臉說,少放屁,再說我扯爛你的嘴!漁人掐滅手裡的菸頭說,哪來的野雀叫得這麼難聽?地皮兒還沒踩熟呢,就教訓老子來啦?老季惱怒地坐直了,大聲說,二懷,你還想跟我老季吃這碗飯,就他×乖乖卸貨,找不痛快就給我滾蛋!漁人說,老季,你要這麼說,我從今往後不伺候你啦!你覺你是香悖悖?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老季說,你承認是我養你就成,有了這句話,啥都好商量。漁人笑說,得了得了,給你棒槌就紉針,是你沾了我的光,誰會相信瘸子能養人?我聽不下去了,急三火四地登上翹板,跳到漁人跟前說,你嘴巴乾淨點!漁人腮幫子鼓成個紫球,說,臭丫頭,想動勁兒嗎?老季急了,鴨子似的伸長脖子喊,二懷,你他×敢動秀子一個指頭,所欠你運費一筆勾銷!我說到做到!漁人愣了愣,腰板往下一塌說,驢尋驢,蝦尋蝦,一路貨色。

我一向吃着閒飯不管閒事,拿着老季的工錢,自然要維護老季的利益,我按老季的意思將包裝好的書刊數了數,一一將缺本少頁的雜誌挑出來。我給老季一個數。老季說,二懷,每回你都騙我,這回你玩兒不轉啦!快卸貨!漁人賴着不動故意拿老季一把。我擼擼襖袖子說,別求他,我自己來。老季心裡不落忍說,秀子,你幹不了這個活兒,我再僱人吧。漁人翻翻眼皮說,僱人我可等不起,多耗一小時加錢100塊!我說,你別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半個鐘點,我準卸完它。我說話的時候,黃昏的落霞使我的影子蜷縮在自己腳下。我肩扛一捆手提一包地往船下搬書,老季乾着急,不停地搖動着輪椅,吱呀聲急促且倉皇。我幹活兒的時候,紅雀似乎飛得無力了,慢悠悠絮樣戀着天空。書真沉啊,上學的時候感覺天下最沉重的莫過於書了。漁人躺在船板上,蹺起二郎腿,如被風搖動的櫓把兒,哼起沒皮沒臉的騷歌。我故意不睬那傢伙,拼命地扛書。走到翹板上時,我頭暈眼花,渾身骨節兒咯吱咯吱的聲響都能聽到。老季心疼地看着我,兩隻胳膊像瘟雞一樣亂搖。他說,秀子,別弄啦,歇歇,不值當跟那雜種置氣!我跌跌撞撞走上翹板十分機械地幹着,岸影像夢中的景兒飛閃着向後去,紅雀不知都飛到哪裡去了。我像失控的小船,發瘋前行。漁人軟兮兮地嘲笑說,小妞真能幹,老季有福氣。老季罵,**養的,無恥之徒!我聽不見他們說話,一陣轟隆隆的聲音炸耳。最後一包書我的手已舉不動了,我就用瘦精巴骨的肩去頂,一點一點挪上肩頭,走上翹板就挺不住了,幾乎是骨碌碌滾下來的。我從泥灘上爬起來,手仍拽着那捆書,雙腿沒有投降,十分清醒地以一種仇恨的狀態站着。老季搖車過來問,跌壞了沒有?我在天旋地轉中搖頭。老季看看手錶說,二懷,你個雜種,半個鐘頭沒超吧?漁人弓着腰,木木地看老季說,給我結賬!老季從懷裡摸出一個信袋,從中抽出三張票後甩給漁人說,三千七百塊,你想拿我一把,斷了自己財路!往後咱們魚走水鳥飛天兩清啦!漁人點過錢,大聲武氣地說,瘸子,除了我沒人伺候你,沒幾日你會矮了身來求爺的!老季罵,別做那個夢啦!噗嗒嗒的機器響了,老船噴着濃煙沿河道走了。我扶着垛大喘,灌了滿口腥腥的海風,噁心,垂着腦袋一聲一聲像乾嘔,沒嘔出,渾身鼓鼓涌涌地難受,冷汗就下來了。老季爲我捶背,愈發一臉哭相了,對不起,剛來就叫你跟我遭罪。我長長噓口氣,穩穩心說,沒事兒的,我娘從小就說我是小姐身子丫鬟命!老季仔仔細細看我一遍,說,秀子,你現在的樣子比平時還好看,像《紅樓夢》裡的林妹妹。我剜他一眼說,別逗了。但心裡覺得挺寬慰。老季朝我眨眨眼,現出一種半癡半癲的樣子。我見天快黑了,就催老季,這書咋弄回書屋呢?老季說,黑了天再說。我愣起眼問,爲啥?老季說不爲啥,我們倒騰書全在晚上。我索性坐在書堆上看落日。春末夏初黃昏分外長,日頭很遲緩地磨蹭下去,在遠海上滾了滾纔不見的。遠處傳來圓潤清涼的攏灘號子聲,時急時緩。書堆上廢紙飄起來,像白蝙蝠在頭頂盤旋。我渾身軟散如泥地斜靠着書垛,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當我睜開眼睛發現老季不見了。四周蒼灰,看不真切,偶爾聽到鳥叫又看不到鳥,這個時候我就想金鳳和翎子了。我掐算金鳳結婚有兩個月了,她在忙啥呢?在婆家的日子過得順心嗎?說不定這會兒肚裡懷了小崽兒了。

我情不自禁地朝十里鋪方向瞅,竟是與城裡一致的東南方,我爲瞬間的玄想妙得激動不已,鬧半天倒是金鳳率先於我們往東南方走了。那麼,翎子呢?翎子剛上班那天到家裡找我,我關死了門不見她。她的影子在我窗前晃來晃去好一陣子,她以爲我不在家就蔫蔫兒地走了。她剛一去村裡就有風雨閒話了。她真行,心理承受力夠強的,這會兒八成野成六月花朵了。散了,我們姐妹再也攏不到一起來了。想當初我們在學校裡懷着對城市的美好遐想設計的道路多麼可笑,我竭力躲閃着那個記憶,眼窩裡潮潮的想落淚。星星閃出來,很幽秘高遠,難揣度呢,就像我們姐妹的命運。星光裡我看着漫天飛舞着妖冶的紅蛾子,傾聽鬼蟹拱泥打挺兒的噗噗聲。我餓了,肚裡也有了這種聲音。我埋怨老季將我一人扔在這裡,他是不是跟織網的女人侃思想去了?

該死的老季!我心裡罵。

馬燈的光亮白耀耀地移來。

我喊,老季,你死哪兒去啦?

兩個小夥子笑說,秀子,老季在酒店等你哩。

這書咋辦?我問。

老季叫我們哥倆拉回去。

我說,啥爲憑據?

這丫頭,對老季挺忠心哩。

近了,我認識這兩條漢子,就站起來,朝他們擺擺手,快捷地朝河堤走去。我進了兩家髒了吧唧的酒店也沒找到老季,心裡捂着怨氣,就去嶽海酒樓最後一試,我知道嶽海酒樓是雪蓮灣最高檔的飯店。老季在外面兒好擺譜兒,平時自己吃飯弄點方便麪湊合,來了客人就要擺闊,他怕別人瞧不起他。果然給我猜透了,遠遠地我就看見老季坐在酒樓一樓的彩燈下透過玻璃朝我擺手。我進了酒樓,老季朝女老闆大掌一揮說,老闆點菜!我心裡很不美氣,坐在老季對面很彆扭,就說,老季,有客人來嗎?老季製造一些笑意鋪在臉上說,你就是客!今天你受累啦,老哥犒勞你還不應該嗎?老闆娘笑說,老季真有福氣,搭了這麼個好夥計。我沒說話,感覺四周朝我投來異樣的目光。又有人朝老季打招呼,老季鳥槍換炮啦!老季,豔福不淺哪!老季見我不高興,就扭臉熊他們,秀子在我這幫幾天忙,還要考大學呢!都閉上你們的臭嘴!人們呵呵地笑了。老季的話使我心頭熱乎乎的,滿足了我虛幻的心。老闆娘拿着菜單走過來笑道,秀子姑娘長得壓根兒就不像鄉下人,老季你留不住,早晚得飛!老季不能自持,歡喜得忘形,說,這就對嘍!秀子要是不遠走高飛就對不起我老季!秀子是不?我怯怯地含着怨尤不說話。老闆娘朝老季眯眯眼說,你別小鬼吹氣兒啦!老季就笑,自由散漫得荒唐。人們朝我這裡指指戳戳,議論得有聲有色。老季叫我點菜我拒絕了,老季點了一應海貨,雞蛋麪條魚是我最愛吃的,老季怎麼知道?菜很快就上齊了,開吃之前老季盼着能在燈光裡看見我的笑容。我有些心焦,終究沒笑的模樣,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起來。老季邊吃邊慼慼促促地說,秀子,這兩天見到翎子了嗎?我喝着飲料搖搖頭。老季洋洋灑灑地說,唉,對於整個人生來說,真正和最後的失敗是屈服。命運就好比一頭黃牛,永遠被信念的繩索拴住鼻孔……我喉嚨一堵就咳嗽起來,連聲說,求求你,別說啦!讓我吃飯還是吃思想?老季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說話了。這樣靜靜的多好,喝一口飲料,我感覺涼爽極了,煞一溜糊塗呢。由於我正對門口坐着,聽見門口嗡嗡的聲音便下意識地擡起頭,剛進門的人羣裡出現了翎子。翎子桃紅色慌亂的身影一閃就消失了。我脫口而出,翎子來啦。老季說你看錯人了吧?我說我看錯天看錯地也絕不會看錯翎子哩。老季說,讓老闆娘把她叫過來,當了廠長助理也別忘了老同學呀!我說,別去叫她,她看見我啦,好像故意躲我們。老季咔嚓咔嚓嚼着大蒜說,不會,就說我給她留着她要的書呢。他正說着老闆娘過來了,老季說把翎子叫過來。老闆娘很快就將翎子領來了。秀子姐,老季哥!翎子倦慵慵地站在我們面前。我發現翎子化妝了,臉蛋施了很厚的脂粉,淡眉也描粗了,眼圈烏黑。雖然妝着重了,仍能使人感覺她的漂亮秀麗。她穿着鮮亮得打眼的紅褂子,可可依人標標致致的樣子。我站起身來說,哦,翎子真漂亮!老季說翎子坐,秀子誇了我就不重複啦!翎子很規矩地坐在我身邊不自然地笑着,說,就你們倆人嗎?我無暇迴應,因爲我這才發覺翎子脖頸上有了一些變化。金項鍊的光亮刺疼了我的眼睛。我不由得驚訝地叫了聲,媽呀,前前後後才幾天,你就穿金掛銀啦!說完之後我就後悔了。

翎子摸摸脖子說,你說這項鍊吧?

我趕緊打岔說,咱說點別的吧。

翎子解釋說,這是廠裡發給我的,廠長說公關用。

發的?職工都有份嗎?我問。

公關部和廠長助理纔有。翎子說。

老季說,翎子算跌進福窩兒裡啦。

翎子說,別寒磣我啦,是秀子姐不喜歡去的地方,才輪上我呢!

我說,別這樣說,我福淺怕架不住呢。

翎子沉了臉說,秀子姐,你別刻薄妹子行不?

我久久地瞧着翎子,發現她臉上鼻樑上密實俏皮的小雀斑都被胭脂蓋住了。我最喜歡她的小雀斑哩。我終究看出陌生來。翎子被我看毛了,拉起我的手說,秀子姐,我爲你選了一件藕荷色的衣裳,是我們廠生產的,過幾天送給你!

我說,你穿吧,我沒用場呢。

老季說,秀子,姐們兒情義就得收下。

翎子說,秀子姐,我沒忘了考學。

那就看你自己啦。我說。

秀子姐,整天喝酒,我的胃喝壞了。翎子說。

我說,嘴長在你身上,不喝!

廠長說,喝酒就是工作。翎子說。

我剛要說話,雅間過來一人說廠長叫翎子呢。

翎子站起身,笑笑,走了。

老季說,翎子悠着點兒,別犯錯誤!

你別忘了取書。我說。

翎子脆聲聲地應了,鑽進雅間。

雅間的門爲我虛掩着,截住了我對翎子深情地凝望。翎子知不知道我心裡在落淚?

妹妹,一本書可不可以救你?

也許,該救的恰恰是我自己。

父親推門的聲音驚動了幾隻正在書垛裡啃書的老鼠。這些老鼠總是在傍天黑時偷偷鑽進書垛,我放進的滅鼠藥幾乎顆粒沒動,書卻被啃壞了不少。我往城裡發了兩封電報催促一個叫賴漢之的書商儘快把貨提走。老季見賴漢之還沒露面兒就急匆匆搖車去鄉郵局打電話去了。父親推門進來我以爲是老季回來了,扭臉看見父親端着老菸袋站在我面前,就說,爹,您坐哩!父親弓着腰,腰間繫着一個酒瓶子。他沒說話,晃着瘦瘦巴巴的腰身在書屋裡轉了轉,臉色鐵青。我站在父親身後惴惴地問,有事嗎?爹!父親挺挺直立,目光很倔地射向我,終於說,秀子,這玩意兒真能來錢?我鬆了口氣,捂嘴哧哧笑,爹,這比打魚掙錢。不過這活兒賴漢子幹不了好漢子不願幹。父親老臉陰住說,你也學得油嘴滑舌啦?不像話!我就知道守着老季啥都學就是不學好!我噘着嘴巴說,爹,我咋又得罪您啦?父親張開沒牙露風的癟嘴說,不是爹爲難你,這幾日我做了好多噩夢,我就想起你這兒,我總覺得與書打交道玄乎!咱祖上的教訓你都忘了嗎?父親深凹的鷹一樣的老眼裡就有了一束駭光,我猛然想起我們家族的“寒食日”還有三天就到了。我記得每年的“寒食日”前夕,父親都害起心病來,像得了夜遊症似的,天天晚上在海邊和村頭轉悠。在漆黑的夜裡,父親獨自提着馬燈到海邊祠堂,爲祖先點上一炷香火,默默祈禱家門的興旺。父親委實理不清人世的玄奧,米家都是正直勤勞的本分人,咋就沒有發達之日呢?沒有指望的時候,父親就坐在祠堂門口十分癡迷地朝村路上張望,他估摸自己那顆跳不了幾年的心,也能望出一條振興家族的路來。今年父親沒有張望,時常跑風水先生家裡串門子,想討個吉利問個路子。風水先生說,時下你家會出一個吃筆墨飯的,米家往後得指望這人。父親說你別擠對我了,心上窩着一股氣走了。父親跟我講這些時是爲了教訓我的,罵我不識時務太任性了。我沒再跟父親吵,父親眼見着別人家進錢自己心焦,氣得他不斷喘着的廢氣都排不出來了,全鬱結在肺部。我心疼父親,我扶父親慢慢坐下來,父親一落座發現屁股底下是書,趕緊挪開,悶悶地蹲在地上吸菸。煙霧在他身旁盤盤繞繞,他的身影模糊了,模糊得像裹了層厚厚的霧幔。

我說,爹,跟四爺說說,往後這寒食日就取消了吧。

呸!虧你說得出口!父親惱着臉說。

我說,是寒食日把我們家族毀啦!

逆子,你就情願做逆子嗎?

別生氣,爹!您想想,沒文化能成事嗎?

沒讀書,你爹照樣做醉蟹!

還倔呢,醉蟹鋪都做丟啦。

父親沉沉一嘆,不言語了。

翻閱我們米氏家族家譜有關“寒食日”的記載使我不寒而慄。米洪章老祖滿目辛酸而憂慮的面容是我夢想多年的一次現實,家族的榮耀和滅頂之災的全部過程都與他有關。洪章老祖少年天資聰穎,才識過人,寒窗苦讀,三次進京考狀元都名落孫山。後來他把希望寄予兒孫身上,傾家蕩產供兒孫讀書,終於在光緒八年,洪章老祖之子米企和考中狀元。米家一躍而列入本縣的名門望族。米企和就是我的老老太爺。父親說那時村上族人爲此榮耀無比,連知縣大人都要登門拜望洪章老祖,並送一塊抹金牌匾“學問世家”。第三年的春末夏初,族人本想狀元郎能接洪章老祖進京城享福,誰知招來滿族大禍。皇上以米企和“廣結朋黨,謀求變法,推翻朝廷”爲名問斬。米企和被斬首不久,族人就接到聖旨了,落個滿門抄斬。族人老小圍着洪章老祖哭得昏天黑地。慌亂中,洪章老祖僥倖發現孫子青兒去灤州姨家未歸,就拿刀砍下手指在一張草紙上寫了一封血書,保住根脈,永不讀書。我的老太爺米青兒在灤州接到村人送來的血書時,族人老小全已押上法場歸西了。他懷揣血書逃到燕山深處不久,清王朝就被推翻了。老太爺米青兒攜着那位黃瘦的山村女人重返故園的時候,米家宅院已破敗不堪了。老太爺米青兒考證了族人走向法場的那一天之後,就立下了家族的“寒食日”,這一天族人斷絕煙火,到祠堂裡悼拜先人。“寒食日”傳到父親這輩兒還挺嚴肅莊重的,到我們這輩兒就不那麼嚴格了。我經常發現四爺那邊的叔伯兄妹們偷着吃東西,還將“寒食日”當成話柄找樂子。我壓根兒就反對“寒食日”,但是由於對洪章老祖的敬仰和對父親的孝心,每個“寒食日”我都自覺地不吃東西。我疑惑不解的是空着肚子不讀書能振興米氏家族嗎?父親罵我眼薄看不起族人。族人不讀書連男孩都很少唸到高中。我想如果洪章老祖的血書不存在或是換個內容,我們米氏家族絕不是現在的樣子。父親,您該從前世昏昏沉沉的懊惱中甦醒過來,好好想想往後的事吧,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古語您不信嗎?父親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他的心思跟這書屋不搭界,眼卻早花了。

爹,您餓了吧?我說。

父親挪挪身子沒說話。

我看見他腰間晃盪的空瓶子。

萬般都是命,這是天數。父親說。

我說,爹,是不是沒錢打酒啦?

都他媽是勢利鬼,賒都不給賒!

我果然猜着了,笑笑說,爹,我給您打酒去。

還是我老閨女好。父親說。

我摘下父親腰間的空瓶子,風兒似的跑出去了,將大字不識的父親扔在書屋裡。小賣鋪離書屋不遠,我很快就將老白乾酒打回來,一推門發現老季回來了,正比比畫畫地跟父親說話。屋裡濃濃的煙霧給人書垛着火的感覺。沒想到老季正跟父親誇我。老季說,秀子有志氣哩!秀子本人也聰明,千萬不能讓她窩在村裡。這年頭的事只要玩兒命去做就沒有做不成的。父親悶悶地坐着,一杆煙明明滅滅地燒下去。我將酒瓶子往桌上一蹾,瞪了老季一眼說,別跟我爹侃你的思想啦,這膩味就給我一人算啦。老季嘿嘿地笑了兩聲。父親吐出一口煙對老季說,要不秀子願意跟你幹呢,鬧半天我才明白你鼓動她上學呢。老季說,你老人家別往歪裡想,上學終究不是啥壞事嘛!父親陰眉沉臉地說,老季你別給我幫倒忙啦,姑娘家上了大學又咋着?就秀子這性子在外面混事,還不夠我操心的呢!命有一升別求一斗啦!老季坐直了身子說,老叔,你老別管了,得看秀子的!她要復課就讓她去吧。父親搖頭說,哪還有錢供她上學?老季說,如果秀子自己掙了錢,你老會答應嗎?父親嚅動着嘴巴說,她個丫頭子能掙錢?老季平添了一些豪氣說,沒問題,在我這兒幹倆月,她就沒問題啦!她想多待我都不留!我幽幽地站着,十分感激地望着老季說,六月補習一個月,七月就上考場啦!是這樣吧,老季哥?老季連連點頭,我彷彿走進像秋天一樣富有色彩的夢幻裡去了。父親嘆一聲站起身來說,別做夢啦!轉了身,踩着碎步,悽悽而去。爹走出門口,老季纔想起啥事來,拍拍腦門子說,我有件事想求你爹做的,一扯起你考學的事就忘光了。我問啥事?老季說,剛纔給城裡書商賴漢之打通了電話,他來取書。賴漢之說夜裡還要去海上拉一批書。你知道的,二懷那雜種拿我一把,這運書的事我想讓你爹做,錢不少給,不知你爹賞不賞臉?我想想說,別追他啦,過會兒我回家說服我爹。他看不起書可看得起錢呀!老季擺出一副嬉皮笑臉的賴模樣說,那就看你的本事啦!然後他伸了一個勁道十足的懶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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