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敏之冒雨衝入府中, 急急掠過廊下, 半刻鐘左右,就見前方廊中站着一道影子, 搖搖欲墜。
“上師!”敏之脫口叫了聲,急縱身掠了過去, 將摩羅王手肘扶住。
一道電光掠過,映出摩羅王有些鐵青的臉色, 摩羅王皮膚本就偏黑,又是夜間,乍然照面,兩隻雪白眼仁上翻,看來煞是可怖。
敏之心頭一沉,忙問:“上師, 發生何事?”
摩羅王正調息之中,一時無法回答他的問話, 片刻才道:“有一人闖入, 將那少年救走。”
敏之道:“是何人?”
他心中自然料定來者是誰,但畢竟只是猜測,便想從摩羅王口中得知究竟。
不料摩羅王搖頭:“他戴着一個崑崙奴的面具,看不清容貌, 不過,怪得很。”
敏之問:“何處古怪?”
雨聲之中,摩羅王用沙啞而怪異的中原話道:“我的馭鬼都不敢近他的身,有三隻還被他所毀, 幸而他的內力不濟,不然的話,我就傷不到他了。”
敏之聽了後面一句,一驚:“你、你傷了他?”
摩羅王道:“他雖然及時退了,但我知道他受了內傷。”
敏之驚愕之餘鬆了口氣:“上師可無礙?”
摩羅王陰聲道:“我要靜修兩日。不過此人是我的大忌諱,殿下若知道此人身份,當儘快找出來將他除掉,免得他壞我們的大事。”
敏之眯起雙眼:“放心,我也正想找這人算賬呢。”
此時府內的火已經救下,雨卻越來越大,摩羅王的侍者將他扶了回去歇息。
內宅又有人來,說是夫人受了驚嚇,問外頭髮生何事。
敏之不理不睬,望着那密密重重的雨幕,問道:“小虞跟玄影呢?”
侍從道:“先前火起的時候,那隻狗趁亂不見,虞娘子還在囚室。”
“好,”敏之極快冷靜下來,冷笑着道:“任憑你計算周詳,我就不信能插翅而逃。”
國公府外。
袁恕己靈機一動引開敏之後,阿弦小聲問道:“裡頭的人……是阿叔?”
“噓,”袁恕己制止了她,“先離開了這裡再說。”
阿弦忍不住又問:“玄影跟姐姐呢?”
袁恕己還未回答,一輛馬車疾馳而來,趕車的人放慢速度,對袁恕己道:“上車。”
非常之時來不及多言,袁恕己抱着阿弦縱身躍上。
阿弦正掛心虞娘子跟玄影,不料進了車中,卻見車中靜靜伏着一道黑色的影子。
一眼看見,阿弦叫道:“玄影!”
玄影擡頭看了她一眼,嗚嗚叫了兩聲,勉強把頭搭在阿弦膝上。
阿弦俯身看去,卻見玄影的背上帶傷,半邊身子跟頭上都溼漉漉地一片,手摸過去,血漬宛然。
袁恕己看的仔細,忙安撫她道:“別怕,這是原本有傷,又淋了雨才顯得如此。”
阿弦伏底身子,跟玄影額頭相碰,暗自慶幸。
玄影既然在,心暫且放下了一半兒,但是還有虞娘子,既然並未出現,只怕另有曲折。
馬車飛馳往前,袁恕己聽外頭並無異動,纔對阿弦解釋道:“先前我去平康坊尋你,並不見人,只崔天官在,他勸我不要輕舉妄動。”
如此這般,飛快地將崔曄的計劃同阿弦說了一遍。
因袁恕己畢竟是大理寺的差官,故而負責接應。他不硬闖國公府就無礙,只要阿弦露面,不管是軟是硬,一定會將人帶走,且又有火起的藉口。
袁恕己說罷問道:“我們分頭行事,不知他在裡頭可順利?”
阿弦道:“我並未跟阿叔照面,只聽他的吩咐行事,只是我離開的時候,看到那可怕的番僧出現,不知道阿叔會不會無恙。”
袁恕己奇道:“什麼番僧,很厲害麼?”
阿弦便將那番僧的所作所爲,以及身邊兒厲鬼環繞之事說了,又叮囑道:“少卿若是見了他一定要避開,他手底的那些異鬼非同一般,會傷及尋常人。”
如果是普通的陰靈,無法在常人之前現形,等閒也不能傷害到人身,但是這些異鬼自然不同,從王主事跟雲綾身上便能看出。
袁恕己暗自驚疑:“長安城裡居然來了這種邪門之人,賀蘭敏之還把他請在府裡頭,他到底想幹什麼?”
阿弦當然知道敏之想做什麼,她看一眼袁恕己,卻不敢說出來。
袁恕己對她甚是關切,倘若一說,他自然越發着急擔心。
阿弦不提,袁恕己自個兒忖度道:“他又捉了你去想幹什麼?還把虞娘子跟玄影一併捉去,看這大張旗鼓的陣仗,必有所圖。”
阿弦不想他過於爲自己擔憂:“對啦,少卿怎麼知道我在周國公府?”
袁恕己略遲疑了一下,才說道:“其實是陳基告訴我的。”
“大哥?”阿弦大爲意外。
袁恕己道:“我也沒想到,之前陳基親來大理寺找我,我還當他想幹什麼呢,他卻說先前有巡街的禁軍,看見周國公府的人在平康坊那邊徘徊,像是有什麼異動,讓我多加留心,我本來還沒當回事。可他走後,我越想越不對,才跑去你家裡頭查看,沒想到果然……”
阿弦按着心中訝異,又問:“那阿叔又怎麼會在?”
袁恕己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倉促裡並沒跟崔曄多說。”
阿弦點頭:“阿叔現在也不知怎麼樣了,要不要去崔府或者吏部看一看?”
袁恕己其實也有些擔憂,但卻不願阿弦再冒雨來回,便道:“別急,我叫人去一探究竟。”
當即袁恕己喚了兩名大理寺差官,吩咐一人去崔府,一人往吏部,兩人領命而去。
阿弦這才發現馬車並非往平康坊而去:“少卿,這是去哪裡?”
袁恕己道:“去大理寺。這會兒不適合再回平康坊,萬一周國公惱羞成怒呢?”
袁恕己自打上京,便在崇仁坊內置了一所宅邸,因他尚是孤家寡人,大理寺的公務又繁忙,時常黑白顛倒,於是十天裡倒只有三四天會在家過夜。
按照袁恕己的本意,其實是想帶阿弦去崇仁坊的,可他畢竟也是個機警之人,回顧今夜種種——之前僥倖將人從國公府帶走,保不準敏之反應過來後強行搶人,跟他對上當然不怕,怕的是爭執起來要是搶不過對方,那豈不是白忙了一夜?
爲防萬一,便命馬車直接往大理寺而來。
不多時,馬車停在大理寺門口,阿弦抱着玄影下地。
差官撐着傘,送衆人入內。
因阿弦先前冒雨出來,身上早溼透了,袁恕己外頭吩咐罷了,自拿了乾淨的巾帕等物折返,進門卻見阿弦正在爲玄影料理傷口。
玄影一動不動,只在袁恕己進門的時候,才驀地扭頭,戒備似的發出咆哮之聲。
阿弦忙道:“別怕,那是袁少卿。”
“這狗子,難道不認得我了麼?”袁恕己詫異,上前遞了一塊兒帕子給阿弦,本是想讓她擦擦頭臉上的雨水。
不料阿弦接了過去,順手就給玄影擦起身子來。
袁恕己啞然,看看手中的汗巾,想了想,便自拿了輕輕地在阿弦的頭髮上擦了擦。
阿弦因全神貫注照料玄影,竟並未留意,只自言自語道:“玄影不是故意要向你叫,它像是受了驚嚇。”
“受了什麼驚嚇?”袁恕己見她毫無反應,便索性把她臉上也擦了一遍。
脂粉不施的臉,巴掌大,靈秀可人,經雨潤澤,像是雨後清新菡萏,盈盈亭亭,讓人恨不得把帕子扔了,用手摸上一摸纔好。
他的目光黏在阿弦臉上,阿弦的目光卻在玄影身上:“我也不知道……也許……”心底閃過那番僧以及異鬼的影子,阿弦不大敢說。
袁恕己低低咳嗽了聲:“我叫人燒了水,待會兒你便清洗一下,免得受寒着涼。”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沿着那小小地下巴,在阿弦頸間逡巡。
但這一次因心存他意,心虛之際,卻不敢輕易落手了。
阿弦嘆了聲:“不用麻煩啦,我沒事。”又擡頭道:“不知道他們打聽到阿叔的下落了沒有?”
燈影下,她清澈的雙眼裡盡是憂慮,袁恕己更加心虛,移開目光道:“我再去問一問。”
袁恕己去後,阿弦看着無精打采的玄影,輕輕嘆了聲,坐在椅上。
這一會兒,手上才覺出疼來,阿弦擡起看時,見傷口的血都被雨水沖刷乾淨,露出清晰的開裂的舊傷痕。
袁恕己回來之時,阿弦已經把傷口包了起來,見他面有憂色,忙問:“有消息了麼?”
袁恕己道:“崔府的人說有急事回了吏部。吏部去探聽的還未回來。”
正答了一句,外頭道:“少卿。”
袁恕己走到門口,卻見去吏部的差官行禮道:“吏部的人說,天官早就回府了。”
袁恕己喉頭一動,阿弦神色微變,若是崔曄並未回府也不在吏部,卻又去了哪裡。
阿弦問:“會不會去了平康坊?”
袁恕己道:“不會,那邊兒我也派了人,而起他知道這會兒不能回那裡。”
“那麼會去哪?”心裡的不安加重,“會不會是被周國公……”
袁恕己搖頭道:“不會!你要相信,以崔曄的身手,區區國公府還不會困住他。”
話雖如此,卻也不禁暗中憂心。
外頭風裹着雨,嘩啦啦一陣緊似一陣,將夏夜的燠熱席捲一空。
阿弦因手上有傷動作不便,袁恕己便把汗巾浸了熱水擰乾,好歹叫她擦了擦頭臉,又換了一身衣裳。
經過這一場忙亂,早已經過了子時。
外頭卻始終沒有崔曄的消息,若不是怕貿然出外壞了他的事,阿弦早按捺不住。
但在丑時將到,終於有差官急急趕了回來,報說:“外間有吏部的人來到,說是天官已回到吏部。”
袁恕己聞聽,那提了半宿的心纔算放下,忙回來告知了阿弦,又道:“我說不會有事,早叫你睡,偏要撐,別熬出病來。”便叫她在裡間那胡榻上安歇。
阿弦小心地抱着玄影,將它先放在榻上,回頭問道:“少卿如何安置?”
袁恕己道:“可惜這榻有些小,不然就……”
話一出口,驀地醒悟這會兒彼此都知道阿弦是女兒身,已經不適合再如之前一樣肆無忌憚地跟她玩笑了。
“我在外頭,給你守夜。”他及時停口。
幸而阿弦的注意力不在這上頭,只是遲疑着問道:“少卿,什麼時候能見阿叔?”
袁恕己問道:“你見他做什麼?”
“我、我有話想問他。”
“什麼話,問我不是一樣的?”
阿弦想了會兒:“……我其實是擔心阿叔,不知他怎麼樣了,另外,還有虞姐姐也不知怎麼樣了。”
袁恕己道:“你不必擔心他,崔曄是極有主張的人,你看先前發現你不見了,在那麼短的時間內他竟不慌不忙,即刻想好了前後進退之法,他既然肯插手,當然也有全身而退的法子。至於虞娘子……”
皺眉,對上阿弦的目光,袁恕己道:“不怕,如果她還在國公府中,周國公的目標是你,不會爲難她的。”
阿弦默然:“我只怕周國公遷怒。”
袁恕己道:“今晚上有些倉促,明日再探聽,若確信她還在周國公府,我陪你去要人,畢竟如今虞娘子已經不是他家奴婢了。是你的人,且周國公備不住還指望着用她做點什麼呢,暫時她該是安全的。”
阿弦點頭。
袁恕己道:“別想太多,養精蓄銳,明日要吵要打,纔好行事。”
此時距離天明只有一個時辰多點兒,阿弦因今日經歷了太多事,精神跟體力都有些不支,入內躺倒,緊靠在玄影身旁,很快入了夢鄉。
那時候未曾入夜,風雨也還未起。
——“殿下,您……您想做什麼?”
——“你猜我想做什麼?”
周國公府,堂中。
虞娘子跪在地上,懷中抱着受傷的玄影,驚慌地望着斜倚在胡牀上的敏之。
可更讓虞娘子心中不安的卻並不是敏之,而是在他身旁坐着的那個打扮古怪的番僧,她的目光掠過番僧手中摩挲着的骷髏,沒來由地覺着寒氣陣陣襲來,竟叫人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寒戰。
與此同時,被抱在懷中的玄影卻狂吠了起來。
之前周國公府的侍衛前去平康坊捉人,虞娘子察覺異樣,不肯跟隨,那些人便欲強行帶人離開,誰知惹怒了玄影。
玄影猛然竄起,冷不防便咬傷了其中一人,領頭侍衛見狀,一時情急,出手相傷。
玄影負傷,本艱於動作,可是此時卻一反常態,向着虞娘子跟前身側狺狺狂吠。
這當然是因爲有人欺身,故而才防衛威嚇。
可虞娘子看着“空無一物”的身側。
她畢竟是個曾經歷過的,又因爲那股透骨的寒氣陣陣侵襲,虞娘子心生不祥,忙把玄影抱了回懷中。
擁着黑狗兒毛茸茸的身子,心口才又略覺蘇緩,感覺到一絲暖意。
此時,那番僧道:“殿下,這隻狗能不能送給我。”
虞娘子一驚,敏之也有些詫異:“上師要一隻狗兒做什麼?”
番僧道:“這畜生極有靈性,它的血也是上品,我可以將它加在金丹之中,助我修煉。”
虞娘子抱緊了玄影:“不行!”
敏之卻並未看她一眼,只對番僧道:“只要你幫我達成所願,這隻狗自然歸你。不過現在不能殺它。”
“當然。”番僧並未堅持。
敏之又道:“不過雖然我素來聽聞上師的過人手段,但卻不曾親眼見識過,不知在施法之前,能不能讓我開開眼界?”
番僧道:“這也不難,但這需要一個‘人’。”
這句話中的陰冷氣息讓人極爲不適,隨着話音剛落,虞娘子也有一種冰冷窒息之感。
忽然,被抱在懷中的玄影呲出利齒,驀地向着虞娘子身側探頭出去,彷彿在撕咬什麼東西。
“玄影!”虞娘子驚悸之極!但她畢竟不是那種尋常的小婦人,竭力把玄影抱回來,臉色已經恢復了平靜:“乖,別動。”
敏之垂眸看看她,忽道:“這個人我也還有用。”
此時,外間雲綾帶着兩個丫頭進來上茶。
敏之掃過幾人,忽然指着其中一個丫頭道:“這個如何?”
番僧道:“甚好。”
那丫頭忽然被點,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原地。
雲綾驚疑道:“殿下?”
敏之道:“她留下,你們退下。”
雲綾心知不妙:“殿下……”
敏之冷冷瞥她一眼:“滾。”
此刻,番僧的手掌摸索着那骷髏烏亮的天靈,口中唸唸有詞。
畢竟是常伺候在側的,對敏之的性子略有知曉,那被留下的丫頭不安起來,跟着後退兩步,然後跪倒在地,磕頭道:“殿下饒恕。”
才叫了幾聲,聲音戛然止住,貼在地上的手指奇異地開始伸展,抖動。
虞娘子近在咫尺,卻見那丫頭的臉色從正常到迅速地轉作白裡泛青,臉上肉皮也似在顫動不休。
而玄影呲着牙瞪着對方,不顧身上的傷,兩隻前爪緊緊抓地。
終於,那跪地的丫頭猛地一仰頭,雙眼已經沒了瞳仁,盡數轉作慘白色。
虞娘子咬緊牙關,渾身冰涼,似乎知道將發生什麼,她只能拼命抱着玄影,生恐一鬆手它就跑了出去,又怕一鬆手自己也會受不住而倒下。
最後,那丫頭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後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只是手足跟身軀都有些奇異地扭曲着,從背影看來,就像是一個被粗魯拙劣縫製的人形布偶之類。
虞娘子已經不敢再看,深深低頭,將臉貼在玄影額頭上。
玄影卻仍死死地盯着那丫頭,在黑狗兒的眼中,它所見的當然不是什麼“丫頭”,而是一個精瘦詭煉的異鬼,因佔據了人的軀殼,得意洋洋地伸出手臂,打量這幅新皮囊。
就像是經受不住這新鮮皮囊的誘惑,異鬼猛地低頭,向着那血肉飽滿的手臂上啃落,竟生生地咬下一口肉皮,歡天喜地地嚼吃了起來!
玄影驀地狂吠!
在敏之跟虞娘子的眼裡,自然是那丫頭自己在啃食自己的臂膀。
“她”不覺着疼,反而滿面狂喜似的。
敏之皺眉道:“這是幹什麼?”
番僧用胡語呵斥了一句,那“丫頭”才停止了自殘,卻仍意猶未盡地伸出舌頭舔着脣上的血。
番僧對敏之道:“這一次附身的是早就煉化的野鬼,已不知做人是什麼樣的,所以才這樣舉止反常,如果是令妹的話,當然不至於這樣粗魯。”
就在此刻,那被附身的丫頭回頭,看向身側的虞娘子跟玄影。
虞娘子因先前聽見異樣響動,情不自禁看了一眼,正看見那駭人一幕。她無法按捺,渾身顫抖,只好把頭深埋下去。
玄影卻哪裡容得了這個,恨不得上前撕咬起來!
那“丫頭”饒有興趣地盯着玄影,然後一歪一扭地走了過來。
一“人”一狗對峙之中,“丫頭”忽然雙臂一張,躬身伏背,向着玄影露齒嘶叫!
“啊!”阿弦大叫一聲,挺身坐起!
她尚未清醒,揮手亂打,正驚魂無措,手腕卻被穩穩地握住。
“阿弦。”有人喚道。
恍恍惚惚,就像是回到了周國公府裡,那穿風透雨飄來的救命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玄影:鞠躬有點難度,尾巴搖一搖好咩?
這章有點小嚇人,在內容提要裡標明,不知大家會不會留意~繼續敲打二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