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弩!”
在周銓還沒有起牀的時候,燕京之東南,岳飛冷靜得沒有任何情感變化的聲音響了起來,然後,周圍一片機括聲。
所有人都沉默,沒有熱血的吶喊,沒有憤怒的吼叫,但這種冰冷的機括聲,卻讓逼近的女真人心驚膽戰。
緊接着,他們面臨着的就是一陣弩箭的暴風驟雨。
對周銓來說,人是最寶貴的,爲了加大自己這支部隊的殺傷力,也爲了提高他們的生存能力,因此無論是甲冑,還是武器,特別是遠程武器的機弩,周銓都可謂不遺餘力地投入。
這種投入放在此時任何一支別的軍隊身上,都是奢侈,他武裝一人所花費的錢,即使是放在最花錢的金人鐵浮屠上,也足以武裝五個人,甚至是八個人。
但所有投入都很值得,反應在戰場上,就是驚人的殺傷比。
從昨天半夜起,殺到現在東方魚肚泛白,已經有數個時辰,這數個時辰裡,漢軍陣列向前推進了足足五里,而金軍則是後退了五里。
五里中,至少有五千金軍的屍體鋪墊於這片土地之上,漢軍的損失卻是微乎其微。
至少阿骨打那昏花的老眼裡,就根本沒有看到多少漢軍的損失。
他實在沒有見過這種軍隊,如果他的兒子兀朮在,或許會告訴他,這種軍隊,就象是宋人開在濟州、徐州或者海州的工廠,每一個人,都只是工廠的機器中微不足道的一個零件,可每個零件運轉起來,卻能夠發出足以碾壓一切的力量。
“咳咳咳!”
或許是寒意襲體,阿骨打劇烈地咳嗽起來,他伸手捂住嘴,然後感覺到自己掌中溼溼熱熱的。
他沒有看那是什麼,更不敢讓別人知曉。
“漢軍又往前推進了!”就在這時,他聽得身邊的斡魯叫道。
伴隨着這叫聲的,還是斡魯類似於病獸呼嚕的喘氣聲。
不僅是斡魯,周圍女真諸貴,盡數如此,覺得胸口似乎被大石頭壓住了,讓他們喘不過氣來。
從昨夜接戰開始,宋軍就維持這個節奏,如果女真來攻,他們就立陣嚴守,若是女真不攻,他們就前進百步,然後立陣,倚仗弩箭的射程優勢,逼迫金兵後退。
如此循環,就象一座移動的山,逼得金兵不得不出來衝擊他們的堅陣。最初時阿骨打還忌憚發生自相殘殺,所以只令諸部一部部出戰,到後來是數部齊上,卻仍然如此。
阿骨打目光從斡魯臉上移到了周圍年輕點的女真貴族身上,他們是伐宋背盟最積極的支持者,但現在,他們的臉上幾乎是恐懼。
顯然,所有人都拿這支緩慢推進的漢軍沒有辦法。在某種程度上,這支漢軍以鋼鐵般的意志、機器般的配合,給女真人帶來了足以窒息的絕望。
“無妨,無妨,繩果部已經到了……這一仗,最後勝的只是我們,只有我們!”阿骨打沉默了會兒,將嗓子裡的甜腥壓了下去,然後催馬上前,縱聲大喝。
此時的他,仍然聲若洪鐘,完全看不出半點病態,他甚至還可以將懸在馬身上的狼牙棒拎起,舞了一圈。
看到年邁的皇帝如此英武,女真人呆滯的眼神恢復過來。
是的,沒有關係,他們分出的騎兵主力已經繞到了敵軍側後,接下來,只要騎兵破壞敵軍的陣勢,他們再乘機圍攻上去。
而且此時天色已亮,再不必擔心混戰中自相殘殺,所以,他們這一次,會全軍壓上。漢軍的機弩雖然可怕,但是機弩畢竟要上弦,對於鐵盾、鐵甲,它們的穿透能力也有限。
“鐵浮屠!”
彷彿是應證他們所想,阿骨打又吼了一聲。
“鐵浮屠!”數千人齊聲狂呼,然後轟然上前。
這是阿骨打留在燕京中的金人主力,清一色女真人組成,一共五千。
事實上,若不是兀朮跑到日本去搜刮一番,帶回來不少工匠、錢財,金人根本湊不齊這麼多鐵浮屠。
全身都是重甲,包括胯下戰馬都被鐵甲,便是身體強健的青壯,也無法長時間支撐這種裝備。因此,只有在阿骨打點了他們,他們才挺身上前,然後在旁人的幫助下,開始將重甲往自己身上套。
“萬騎鐵浮屠,我留了五千騎在燕京,等的就是這一刻……我從來沒有小看周銓,我知道,他將是我們大金、我們女真人的死敵,所以,我要在這裡,用鐵浮屠碾碎他的心血,跨過他手下的屍體,去奪取他的一切!”阿骨打的聲音帶着一種鈧鏘聲,彷彿是從鋼鐵縫隙中迸出來,他目光在身邊一掃,然後盯住了斡魯:“斡魯,你穿着我的甲,替我出戰!”
“是!”
斡魯呼噗呼噗地吼了一聲,滿臉都是紅光,在遼河之戰中,他敗在了周銓手下,甚至令阿骨打長子斡本喪命。但這一刻,阿骨打將復仇的機會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對此萬分歡喜。
“漢軍動了。”就在這時,有斥侯提醒道。
斡魯仍然在着甲,不管漢軍怎麼動,他都要代替阿骨打去衝殺征戰。而阿骨打則拿起了望遠鏡,看着漢軍當中,分出了一部,向着側後方迎去。
這一部分明是來阻攔側後方的繩果帶領的騎兵的,他們手中拿着的長矛便可證明,全都是長達兩丈左右的超長長矛,而且他們所列的陣型也有些古怪。
最古怪的是,在這些漢軍當中,有些身着紅衣者,他們明顯與別人不同,所執武器也不是那種超長長矛,而是短矛。
這些漢軍排成六排,前三排是執長矛者,後三排是執短矛者,面對繩果部,執長矛者蹲下,將長矛斜斜向上插起,矛柄處拄入地面;執短矛者靜靜挺立,彷彿是在等着繩果部衝鋒,然後就近廝殺。
阿骨打嘴角微彎了一下:只憑這麼薄的陣列,不可能擋住繩果帶領的輕騎突擊。
到那時,側後是輕騎,正面是鐵浮屠重騎,兩翼再以步甲夾擊——這支漢軍確實頑強善戰,但面對這種圍攻,他們,必敗!
想到這,阿骨打的面上浮起了興奮的潮紅,他可真想自己親自披甲上陣,與這樣強悍的對手激戰,然後摧毀他們的勇氣,擊垮他們的信心,追逐他們,俘虜他們,奴隸他們!
“準備好了沒有?”他望向斡魯。
斡魯將頭盔上的面罩推了下來,這也是跟着濟州學的,如此可以將軍士的臉部也保護住。
他向阿骨打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攻擊!”阿骨打又晃動了一下狼牙棒。
只不過這時一陣虛弱突然襲來,讓他無法將狼牙棒舉得更高。
更無所謂了,鐵浮屠已經發出山崩海嘯般的呼聲,開始向着漢軍進發。
鐵浮屠既是重甲,它們衝鋒的速度不算快,但列在一起,以密集陣型向前推進,那種壓迫感,確實震人心絃。
只是震不動面前的那些宋人。
三十門火炮被推上前,炮口放低,近乎平射,全部對着逼近的鐵浮屠。
不過它們不是最先咆哮的,最先咆哮的是那羣穿着紅色軍衣的漢軍。
他們手中的短矛,噴出火光與硝煙,然後在他們面前,輕騎被一排一排收割!
火槍,而且是後膛燧發槍!
這支部隊早在韓世忠等加入商會護衛軍時,就已經開始組建,只不過那時還只有前裝火繩槍,周銓對其威力與射速、射程都不滿意,只造了極少數,便開始進一步改進。
直到去年,他才弄出了合適的底火,但要造出合適的槍卻不容易,哪怕花費了一年時間,產量也只有不過區區兩千支。
這兩千支槍,全部被派給了岳飛。
長矛手很好地保護了這些只着胸甲手執火槍的紅衣漢軍,阿骨打看到這一幕,睚眥俱裂:漢人又有了新武器,難道說,漢人只能靠着這些新武器來勝過他們麼?
這算什麼英雄好漢!
若是周銓在此,肯定會冷哼一聲迴應:漢人不以己之長,擊敵之短,難道他們女真人打獵時,也是用指甲牙齒去與狗熊猛虎搏鬥麼。
只可惜時間不足,否則周銓肯定要全部用火槍替換弩箭,雖然現在的火槍射程,並不比弩箭強到哪兒去,但畢竟便宜,而且容易訓練。
前有長矛阻擋,遠有火槍攢射,繩果部彷彿遇到了一頭披着刺甲的猛虎,還沒有靠近,就面臨着死亡的洗禮,僥倖未死衝到陣前,零星的戰馬面對長矛組成的矛陣,形成的衝擊也極有限。
他們不但沒有辦法穿透這支漢軍陣列,反而在扔下一大堆人馬屍體之後,開始崩潰了。
即使是最精銳的部隊,在冷兵器時代,一成五的損失,也足以讓他們膽寒動搖,乃至崩潰!
阿骨打牙齒將下脣咬得發白,他移回目光,再看向自己寄予厚望的鐵浮屠。
對方不用那種新武器對付鐵浮屠,或許是因爲,那種武器無法穿透鐵浮屠的重甲……
但不等阿骨打心中的僥倖存在更長時間,那種短炮也開始怒吼了。
射出的不再是實心鐵球,而是一大片鋼珠!
射程極近,準頭極差,可是面對速度沒有輕騎快、又布成密集陣型的鐵浮屠,鋼珠散彈卻是最合適不過。哪怕有鐵甲保護,但是面對這鋼珠組成的死亡之雨,阿骨打最引以爲傲的精銳,比起那些輕騎也沒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