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零、儒學爲體、實學爲用

在靖康七年初春,整個華夏都被兩件事情攪得風起雲涌,一個是國是論戰,一個是燃燒遠征。

前者是飽學之士或者自認爲飽學之士的事情,普通百姓和一般讀書人都插不進去,但後者不同,這燃燒的遠征,被舊儒生罵作窮兵黷武,可對於一些野心勃勃之輩,則完全不一樣。

“凡在域外,能立功者,分封田地,許爲藩屬,推恩三世!”

這是什麼意思,所有人都明白,只要是在周銓劃出的華夏故土範圍之外,能夠立下功勳,便可以得到周銓的正式冊封,成爲一方諸侯!

這可不是現在大宋封的那些有名無實的爵位,而是有封地的爵位!

當然,周銓對於這種冊封也是有所限制的,在周銓看來,大一統是最適合華夏的制度,如今爲了轉移國內新興的豪商、軍頭們過剩的野心和力量,暫時採用冊封之制,可並不意味着他要重拾分封制。

分封制必然會成爲內戰之源,所以周銓決定,這些冊封出去的領地,規模必須受到限制,以防止其力量過大,反而威脅到中央。另外,這些田地雖然允許傳諸子孫,但是三世之內,必須推恩,也就是由諸子孫平分,進一步削弱其力量。

他這是陽謀,稍有點頭腦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可是一想到能有大片肥沃良田、礦山河湖可以讓自己稱君爲主,誰還會管三代之後的事情?

其實周銓還有別的一些限制封地的方法,比如說,封地之中仍然要執行華夏法律,封地要推廣華夏教育,要向中央繳納稅……這套方法如今還沒有完善,但已經有一個十餘人的小團體在專心琢磨了。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

朱震踏上酒樓的木板樓梯時,耳畔傳來這樣的聲音,他哼了聲,向那些吟詩的書生望去,都是些二十歲左右的年輕書生,想來也是從汴京國子監趕來的太子生。

這羣年輕人,真是太簡單太幼稚了,周銓扔出個肉骨頭,他們就把此次來應天應當關注的重點忘了!

他甩了一下衣袖,正了正頭上的冠帽,來到一間包廂前,與立在其外的尹均先見了禮。

尹均悄然爲他開門,裡面已經坐滿了人,朱震入內後,少不得衆人都起身行禮。

在座者,皆是二程門下徒子徒孫,彼此即使不曾見過面,也神交頗久。居中一位空着,誰都知道,那是留給楊時的,但是因爲楊時還在獄中,所以並未前來。

朱震先是向在那居中之座左右兩邊的二位行禮,這二位一個是尹焞,一個是譙定,都是程門之下的儒學大家,雖然名聲比不得楊時或者朱震的恩師謝良佐,卻也是如今的宗師級別人物了。

然後他又向坐於尹焞身邊另一人行禮:“不意侯先生歸來了。”

這位乃是侯仲良,年紀更長,他坐在這個位置上,其實是有些屈就了。此人乃是二程表弟,幼時從兩位表兄求學,在楊時入獄的情形下,他可以說是當世程門弟子中學問最高之人。只不過這些年他一直在日本,朱震不曾想,因爲國是論戰之事,竟然將這位老先生也從日本搬了來。

侯仲良點了點頭,回了一禮。朱震又向他身邊的另一人見禮:“青山先生也到了,楊先生情形如何?”

這位青山先生是楊時的弟子,姓胡,名安國。他形容有些憔悴,苦笑着道:“原本是要在獄中服侍先生,不過先生將我趕了來,說此等大事,他自個兒沒法參與,就令我代他參與——我將犬子胡宏留於獄中服侍了,先生年邁,精力有些不濟,不過身體尚好,周銓每日都遣醫生照料。”

雖然胡安國口中直呼周銓之名,但卻沒有多少恨意,衆人聽出來了,卻不覺得他這樣有什麼不對。

侯仲良年邁德高,甚至還微微點頭:“濟王雖無大仁,卻有小仁,龜山先生在獄中不會吃苦,你們且放心。”

無大仁,是指周銓不信奉儒家的那一套,有小仁,卻是指周銓對待楊時等人的態度。以楊時捲入文維申案之深,判處死刑都算是輕的了,很有可能要牽連到他的學生門徒,可是周銓念在此人畢竟是大學者的份上,只是將其拘禁,弟子之中沒有主動捲入此案者,並不受牽連,甚至對他個人的待遇還相當好,不僅許弟子家人在旁服侍,更是專門派了醫生,每日爲楊時檢查身體。

“說起來,周銓爲何會如此,他不敬二位先生,也不喜龜山先生,卻又網開一面……”朱震心中有些不解,便開口問道。

“不過是收攬人心罷了。”有個年輕氣盛的小聲嘀咕了一句。

衆人都看向侯仲良,知道這個問題是專門問他的。

程門弟子中,與周銓最熟悉的就是這位侯仲良了。當初周銓初定日本,爲了便於統治,延請二程門下弟子前往日本,號稱是要傳播儒學,實際上是藉助二程的那一套麻痹日本各階層,讓他們少些反抗。程門弟子多不應募,唯有侯仲良等數人,因爲家境貧寒,又痛切大宋振興無望,爲周銓所鼓動,到了日本。

這些年,他們在日本倒是做了些事情,對於穩定華夏在日本的統治,立下不少功勞,故此侯仲良纔有與周銓直接通信的資格。

侯仲良微微撩了一下白眉:“此事濟王曾與我書信,說程門立雪一事,足以爲千秋好學者垂範。雖然實學與二程先生之學不同,但求學之心相同。”

楊時捲入死罪之案,侯仲良身爲同門,當然要盡力去救。他寫信給周銓,言辭哀切,周銓回信卻很簡單,之所以不究楊時死罪,一是罪罰應相當,楊時雖是主犯之一,可其罪過,遠不及文維申,甚至還比不上韓膺胄;二則是楊時年邁,已經是年近八十,時日無多,殺之無益;三則是楊時好學之心,足爲後世垂範;四則是二程之學,雖然周銓不以爲然,卻並不認爲就完全沒有了價值,哪怕是作爲一個反面靶子存在都好,象楊時這樣的程門大學者,正好用來充當靶心。

但侯仲良不好說別的,只能含糊地將事情推到了周銓敬仰楊時好學尊師之心上來。

“明日國是論戰便要正式開始,諸公今日相聚,可是爲明日做準備?”落座之後,不等酒席上來,朱震沉聲問道。

衆人的目光卻再度投向侯仲良。

侯仲良沉吟了好一會兒,再次揚了揚白眉。在去日本之前,他窮困潦倒,衣食無着,但到了日本之後,因爲滿腹經綸,所以甚得日本上層尊重,又因爲背後有東海商會和護衛軍這大靠山,他的生活相當滋潤。因此,他與當年初去時相比,不但沒有因年老而變瘦,反而稍胖了些,頗有些鶴髮童顏、仙風道骨。

“今日之會,是我邀請位而來,不僅僅是爲明日的國是論戰,更是爲了今後之事。”侯仲良緩緩說道。

朱震心中一動,侯仲良能與周銓通信,莫非他從周銓那裡,得到了什麼內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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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國是論戰,不外乎兩個結果,一是我們勝,二是我們敗。”侯仲良又說道。

“我們不會敗,新學那羣牆頭草,如今已經不成氣候了,至於實學,這些時日,我們也專研過,不過如此,實學有一個最大的破綻!”一個年輕點的書生叫道。

侯仲良閉嘴不語,等那年輕書生的師長呵斥了那小子兩句,侯仲良才緩緩道:“勝又如何,敗又如何,你們可曾想過?濟王重實惠,我們勝了,汝等可曾有一套完整的禮法制度,可供濟王治國所用?若是敗了,我等名聲掃地事小,二程先生的學說就此沉淪纔是事大!”

“這個……”

這是儒家的通病,總以爲只要讀了聖賢書,學了聖賢之說,那麼天下自然大治,萬民皆堯舜了。在場的這些理學徒子徒孫們同樣如此,在他們看來,贏得國是論戰的勝利就是一切,至於勝利之後怎麼治國——垂拱而治就是。

“我雖是大前日纔到的,但這幾天已經知道不少你們的看法了,你們方纔所言,實學的最大破綻,無非就是隻重術而不治心,無益於道德人心,故此你們想出了個法子,要儒學爲體,實學爲用……但是,你們錯了,若真是將希望寄於這一說法上,我恐此次論戰,我等之學,將會萬劫不復!”侯仲良又道。

“侯先生……此語有些過了吧?”

別人不好開口,但是朱震卻不得不開口,因爲“儒學爲體、實學爲用”這一說法,就是他提出來的。

儒家在思想上其實是相當開放,無論是道家還是釋家或者其餘諸子百家的說法,只要他覺得有理,與其根本沒有衝突,便會兼收幷蓄,只不過其中主次之分要分清楚。朱震提出“儒學爲體、實學爲用”,在他看來,便是完美解決如今儒家面臨困境的最佳方法,而且也是最有可能被周銓接受的提議。

畢竟要周銓完全放棄實學帶來的利益,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就是朱震自己,也覺得這種想法極爲荒唐。

“朱賢弟,非是老朽所言過了,而是事實如此,你們終究還是不熟悉濟王,不知道他的志向器量。”侯仲良白眉再度揚起,原本昏沉的目光,彷彿因此亮了起來:“若真想要我等學說得以傳承,須得記得聖人之語!”

“何語?”朱震沉聲道。

“道不行,吾將浮槎於海外……故此,我等須得提出方略,令儒家亦能參與燃燒遠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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