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年後

又一年春,河邊枯木方纔吐出新綠,乍暖還寒時候,連春燕也未歸來,村口黃犬倦於出門,幾隻被燒焦了皮毛的老貓懶臥於竈臺旁。

趙家村的私塾裡,一個髒兮兮的瘦小丫頭正蹲在窗邊悄悄地聽着夫子上課,時不時拉一拉褲腳好遮住早已烏青的腳踝。夫子正端坐於臺上講的投入,搖頭晃腦自顧自地講,下面的頑童卻沒有那麼認真,看着窗口晃動的腦袋相視一笑,又有了主意。

“夫子!這野丫頭又來偷聽!!!”趙小虎一把揪住了小丫頭的頭髮,叫她不得不仰頭站起來。夫子皺着眉手執竹板走到趙小虎跟前。“啪!”

“夫子,你做什麼打我?!”趙小虎驚叫。夫子一瞪眼,便又老實地縮回去。“爲師平日裡是怎麼教你們的?都忘了麼?去把荀姑娘請進來賠罪!”趙小虎簡直想跳腳,眼見夫子作勢舉起竹板,又蔫了。不情不願地走出去請人。

“喂!野丫頭,夫子叫你進去呢。”他凶神惡煞的,看的小丫頭拔腿欲跑。夫子咳嗽一聲,趙小虎眼珠一轉,臉上頓時堆滿了笑,俯身作揖,道:“荀姑娘,夫子請你進去。”“不... ...不用了吧。”小丫頭滿臉都寫着害怕。

“這小子請你,荀姑娘便給他個面子,進來罷。”夫子當他真心悔過,在裡間出聲,她別無他法,只得隨趙小虎進去。

進了裡間,小丫頭的臉紅得越發明顯。無他,這裡的所有學子無不穿着典雅大方,再不濟也是乾淨整潔的。只她一個又髒又亂,褲腳連腳踝也遮不住,與這裡顯得格格不入。

“夫... ...夫子,我可以出去了吧?我不用賠罪的。”她的聲音彷彿都帶着哭腔。

“嗨呀,你叫什麼夫子呀?你也是我們學堂的學生麼?”趙小虎怪叫起來,其餘的學生也跟着附和。

“就是就是,你恐怕連束脩都交不起吧!”“你爹捨得給你拿十條肉乾,二斤米來叫你上學麼?”“哈哈哈哈哈,她爹只捨得花錢給自己買酒喝,她們家那間屋子就是喝酒喝出去的,怎麼捨得給她交束脩!”

夫子的臉色隱隱發黑,“安靜些!我平日都是這樣教的你們麼?!”一聲呵斥之下,學生都面面相覷,不敢再言語。唯獨趙小虎一個,十分張狂地跳上長桌,惡意滿滿地說:“你們可都說錯了,她纔沒有爹呢!她爹平時都不管她,肯定是因爲她是她娘和別人生下來的野種,她爹知道了纔不管她的!她親爹不知道有她,也不管她。她就是個野丫頭!”趙小虎還在記恨剛纔那一竹板,說出的話格外傷人。

小丫頭“哇!”的一聲哭出來。夫子面色漆黑,氣憤地喝道:“都給我滾出去!”一羣學生忙送不迭的跑出去,生怕晚一步便被抓住懲罰。趙小虎跑在最前頭,邊跑還不忘回頭笑道:“你就是個野丫頭,爹不管娘不要,你娘肯定是又跟別的男人跑了!”笑得十分惡劣,以致於她日後再被別人羞辱時,已經不覺得難堪了。因爲最難堪的,她在四歲時就經歷過了。

夫子終於攆走了他們,關好門轉身對她便是一個大禮拜下,“荀姑娘,教不嚴,師之惰。是我的錯,沒有教好他們,讓他們說出這樣的惡語,全是我的錯!我向你賠罪!”說罷又是一個揖拜下。荀信芳慌了神,急忙過去抱住夫子的臂膊,“不是的!不怪您的!”她抽噎着說。夫子經常給她些吃食,幫她攆走欺負他的人,發現她在學堂外偷聽也從不攆她走,夫子是個好人!

“唉!”夫子滿面愧色,又是一個大禮拜下。荀信芳哪裡攔得住,只得手足無措地受了這三拜。夫子直起身來,認真地問她:“荀姑娘,今日這事,實在是我們的錯,你要是有任何的要求,只管來提,只要是不違背道義,某自當全力以赴。”他是那樣的認真,讓荀信芳恍然覺得自己彷彿是個與他完全平等的人。

她猶豫片刻,不知道該怎麼辦。夫子剛想開口勸她若是想不到日後提也可,她躊躇着開了口:“宋夫子,我可不可以來學堂聽課?”夫子溫和地問:“爲什麼?”怕她多想,又說:“我不是要拒絕你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原因。”“趙二嬸他們都說讀書人是天底下知道最多的人,我也想當讀書人,我想知道娘去哪裡了,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爹爲什麼不管我!”再擡頭,已是滿面淚水。

眼淚沖刷掉塵土,露出她蠟黃的臉頰,雙眼在淚水的浸潤下顯得空靈又純粹,裡面盛滿了悲傷。夫子看着這樣的一雙眸子,心中陡然涌起一股憐惜,忍不住開口:“小信芳,你的問題夫子可以幫你解答。”

她擡頭望他,初春的陽光裡,夫子的神色鄭重而溫和,“你的母親沒有不要你,她只是去了每個人都會去的地方,終有一天,你們會重逢的。”

“那我爹呢?我爹爲什麼從來都不管我?”荀信芳迫不及待地問。

夫子想了一會兒,纔跟她說:“你爹他... ...只是被壓倒了而已。”

“被壓倒了?”她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答案。

“對,就是被壓倒了。你見過小草沒有?有一些小草頭上可能會被壓上石塊。這些小草裡,有的韌勁大,頂破石頭鑽出來了,可總有的小草扛不住,衝不出來,就只能被壓倒。”夫子溫和地對她說着她從未聽過的道理。“但是,你也不要覺得被壓倒的小草沒用,他也是英雄。”夫子頓了頓,又堅定地對她說:“敢於與註定好的宿命鬥爭的人,都是英雄。”

她仍是懵懂,夫子輕笑着對她伸出手,“小信芳,你現在或許有許多的疑惑,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在聖賢道中找到一些答案的。”

她把手放上去,隱隱知道了自己的命運或許要因此改變,但肯定是向好的方向。

的確是這樣,在之後的日子裡,荀信芳再回憶往事,無論忘記多少舊事,這件事卻是一直不曾忘記,這一天的記憶也一直熠熠生輝。這是她人生改變的節點,夫子,就是她的引路人,一個如父親一般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