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審

城東, 裴府。

在刑部待了大半宿的裴昭剛回到家就看見大廳裡堆滿了禮盒,大多數都用椒紙包好了, 形狀不一, 放眼望去紅彤彤的,而他的母親正彎着腰在中間精挑細選, 偶爾會回過頭詢問一下父親的意見。

“相公, 你覺得這個怎麼樣?”

裴元舒放下蒔花的精鐵剪,稍稍直起身體看向屋內, 片刻之後溫聲吐出一個字:“好。”

“在你眼裡就沒有不好的東西。”夜懷靈嗔怪着,旋即把那對金鑲玉的麒麟鎮紙放回了盒子裡, 正準備再看看其他的物件, 不期然瞧見兒子進門了, 連忙把他叫到了跟前,“昭兒,快來給娘出出主意。”

裴昭袖手走近, 道:“娘,準備這麼多禮物做什麼?”

夜懷靈失笑道:“你這孩子, 前幾天纔給你看過的喜帖,怎麼轉背就給忘了?下個月初三蕊蕊就要成親了啊!”

裴昭微微一愣,後知後覺地說:“哦, 我記起來了。”

陸明蕊小時候嘴巴特別甜,每次到家裡來都學夜言修的口氣喊人,七姑姑七姑父地叫個不停,連帶着關係就親了, 裴家沒有姑娘,夜懷靈就把她當女兒寵了,這次她要辦人生大事,禮物自然要挑最好的。

怪不得他前兩天還聽見母親跟父親唸叨,說表哥太不爭氣,這麼好的姑娘沒進夜家的門真是可惜了,敢情說的就是這件事。

裴昭揉了揉眉心,算是把來龍去脈都理順了。

外頭的裴元舒剛把一株紅豆杉挪到精雕細琢的假山盆景之中,聽見娘倆的對話,不由得轉過頭來插了一句嘴:“兒子最近忙着處理紀桐的案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又熬了一夜剛回來,你好歹容他休息休息。”

“就你心疼他。”夜懷靈白了他一眼,旋即喚來了婢女,“去把竈臺上溫着的蟲草竹絲雞湯端過來給少爺喝。”

裴昭道:“娘,不必忙活了,我一會兒還得回刑部。”

“這怎麼行?”夜懷靈柳眉倒豎,不假思索地拒絕了,“三天兩頭耗在那裡,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屁股還沒坐熱又要走,再這麼下去身體都該吃不消了!聽孃的話,回屋好好睡一覺,吃完中飯再去。”

裴昭張了張嘴,正想說那樣不行,裴元舒遠遠地遞了個眼神過來,他只好把話咽回去了。

“我知道了,娘。”

“這纔對。”夜懷靈拍了拍他的臉,笑眯眯地說,“好了,快進去換件衣裳,娘去後廚看看,讓他們快一些,你早點吃完早點休息。”

說完,她斂起羅袖匆匆離開了大廳。

被撇下的父子二人並沒有繼續搗鼓花草或者回房換衣,而是坐到院子裡沏了一壺清茶慢慢地品嚐,似乎在某件事上心照不宣。

“案子遇到麻煩了?”

“嗯。”

不必多說,外面的輿論早就被這件滔天大案弄得沸沸揚揚了,之前裴昭公開審了兩次,費盡心血才把真相傳達到百姓的認知裡,這才過了多久,謠言居然又捲土重來,比上次更能動搖人心,以至於紀桐的案子還沒有開堂就已經有人上京畿衙門擊鼓鳴冤,要求放了他了。

原因也很簡單,岳家是奸佞之輩,死有餘辜,而紀桐是朝廷的肱骨之臣,爲民除害又有何錯?

實在是謬論。

參與審案的人都知道這是紀桐慣用的把戲,可民心乃是朝政的根基,豈容他如此狂妄地操縱於鼓掌之中?三司的幾位長官——御史大夫陳其真、大理寺卿曹尉在得知此事之後當即就遞了摺子上去,要求儘快處置紀桐並且適當武力鎮壓,俱被楚襄駁了回來。

裴昭明白,這樣只會造成反效果。

可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再過兩天就要開堂,縱然有證據在手,可要頂着這麼大的輿論壓力將紀桐定罪入刑,肯定會鬧出不少亂子。

必須要在審他之前解了這個局。

清爽的香味伴着嫋嫋白煙在半空中浮散開來,前有小鋤攪新泥,後有芬芳爭吐蕊,區區幾米見方的小院子倒成了雲中仙境,只是俗事壓在心頭,裴昭難以放鬆下來去享受,也不能像閒雲野鶴那般自在地遨遊。

裴元舒倒是愜意如常,身爲百官之首又見慣了風浪的他,對這件事似乎早有應對之策。

“昭兒,你是否也覺得岳家的人該死?”

“怎麼會?”裴昭對這個問題略顯詫異,旋即堅定地回答道,“即便沒有廢除連坐之法,我也覺得嶽羣川之外的人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他們有的是老弱婦孺,有的是遠方族親,對他所做之事根本就不知情,卻要替他擔下彌天重罪,何其無辜?”

“可如果你是當年被嶽羣川害過的人呢?”

“律法處置了他,就是對這場恩怨的了結,我不會把仇恨強加在他的後代身上,若不然我與他又有何分別?”

“說得好。”裴元舒笑了笑,緩緩開口道,“其實百姓大多都是純樸良善之輩,也懂得冤冤相報何時了的道理,就是太容易被人誤導了,紀桐在中樞擔當要職多年,聲名在外,加上受害者聲淚俱下的陳訴,他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繼而偏向了那一頭,但只要稍加引導,他們亦可成爲反向攻擊的利劍。”

裴昭琢磨片刻,道:“您是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正是如此。”裴元舒點點頭,繼續引導着他,“除此之外你還要找準他的弱點,他能在十年前的謀反案中逃脫並且一路往上爬到了這個位置,手段可想而知,不會像之前被審的人那樣容易被你擊潰心理防線,若他死不認罪,即便有證據也很容易受人非議。”

“我明白。”

重臣二字就像盔甲一樣保護着紀桐,令他在審案的道路上舉步維艱,同樣的,這隻蠹蟲已經腐蝕了中樞許多年,除之受創,不除後患無窮,他必須要找到影響最小的辦法。

裴昭擰眉苦思了一陣,忽然蹭地站了起來。

“爹,我先回刑部了。”

裴元舒放下手中的茶盞,目送他出了門。

翌日,三司提前會審,還不到辰時,刑部門口就黑壓壓地聚了一片人,其中不乏被嶽羣川殘害的良臣之後,一眼掃去都是文文弱弱的婦人,有幾個還牽着半大的孩子,統一跪在公堂的正前方,臂綁白綢,搵淚不絕。

“大人,冤枉啊——”

“大人,嶽羣川當年爲了讓叛軍取道北上,不惜暗中害死晉陽十三名官員,我們孤兒寡母生不如死,是紀大人申請了政令多加照拂才苟活到現在,您卻要治他的死罪,還說是替岳家報仇,天理何在啊!”

“是啊,如果沒有來到王都我們都不知道,陛下竟然立了那個妖女爲後,她可是嶽羣川的後輩啊,身上揹負着上百條人命!怎麼配做我們楚國的皇后?”

淒厲的哭喊聲此起彼伏,不停刺激着人們的耳膜,可就在她們喘息的間隙,一個稚嫩的嗓音忽然跳了出來。

“孃親,她們是不是在亂說啊?”

圍觀的女子臉色微微一變,想去捂小女孩的嘴,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去年冬天寧王妃帶人到外皇城施粥布衣,輪到我們的時候都沒了,後來皇后娘娘派人加運了幾車過來我們才領到的,孃親,你忘記了麼?”

“琪琪,不許再說了。”

女子唯恐那些家屬暴動起來會傷人,抱起孩子就往外走,孩子沒有正面的迴應,小嘴更加喋喋不休了。

“孃親,你怎麼不跟她們說呀?當時你不是看見皇后娘娘了嗎?還說她穿着一件漂亮的藍衣裳,都快生小寶寶了還冒着大雪來救濟災民,是個大好人,爹還朝着那個方向磕了幾個響頭,你都不記得了嗎?”

脆生生的童音在人羣之中飄散開來,先前還振振有詞的幾個女人都脹紅了臉,一時啞口無言,圍觀的百姓互相看了幾眼,表情都有了不同的變化。

就在這時,刑部開堂了。

幾聲威武過後,裴昭照舊坐到了上首,開口就命人把紀桐的兒子紀敏提了上來,準備開審,彷彿對剛纔外面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衆人都愣住了——今天不審紀桐?

那幾名遺孀見到上堂的不是她們口中的紀大人,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反倒是裴昭主動走了過來,淡聲道:“各位夫人,對於此人你們可有冤情要訴?”

她們面面相覷,半天也沒擠出一個字來。

“既然沒有,還請退到柵欄之外,莫要妨礙本官審案。”

說完,裴昭斷然轉身走回堂上,坐定之後,莫名地朝掛着簾子的後堂看了一眼,然後才命主簿宣讀罪狀。

一番嚴審下來,紀敏自然討不了好。

他平日在太常寺領着閒差,雖然喜歡遲到早退,但壓根不知道紀桐在做什麼事,充其量也就是個玩忽職守的罪名,不過太常寺是掌管宗廟禮儀的地方,怠惰即是大不敬,所以裴昭罷了他的官,將他逐去了南蠻之地。

第二個上堂受審的人就比較特殊了,散着一頭亂髮,穿着綠白相間的僕裝,看樣子是哪家的婢女,偏偏手裡抱了個嬰兒,也不知是不是她生的,一時讓人頗爲奇怪。

裴昭仍是一臉平淡地問道:“堂下何人?”

女子咬了咬脣,勉強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秋月。”

大堂後方那塊厚重的布簾忽然輕震了一下,快得讓人無從察覺。

“你懷中所抱的嬰孩又是誰?”

裴昭坐在高處俯視着她,縱然無甚表情,眸心卻隱隱約約泛起了薄霧,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中間遊蕩,女子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含在喉嚨裡的話就這樣一字不漏地吐了出來:“這是中書令紀大人和宋家九小姐宋玉嬌的孩子。”

人羣之中轟地一聲炸開了鍋。

“你如何證明?”裴昭繼續不急不緩地審問着。

“我是宋家買回去的僕人,從小就在宋玉嬌身邊伺候,她表面上是中書省的六品女官,實際上卻是老爺與紀大人維持關係的籌碼,一直委身於他,去年懷孕之後就辭了官,居住在城郊的紫竹林內。”

“那她現在何處?”

秋月喘了口氣,在幾十道壓迫的目光之下吐出了實情:“死了。”

裴昭又道:“因何而死?”

“難產出血……”秋月還沒說完,驚堂木突然被重重拍響,她嚇了一跳,語無倫次地說道,“她本來就要死了,不是我殺了她!”

裴昭頓時沉了臉:“還不說實話!”

“我說!我說!”秋月一激靈,孩子差點掉在地上,“老爺被抓之後,她派出宮中的眼線去刺殺皇上,誰知事情敗露,冬雪也被抓了,紀大人怕牽連到自己,就讓我在她產下孩子之後殺了她……可我真的沒有殺她!是她自己死的!大人,您要相信我啊,我真的沒有犯法啊——”

“帶下去。”

裴昭冷冷一聲令下,陷入恐懼的秋月頓時被衙役拖走了,孩子則被放回了竹籃裡,孤零零地待在公堂之上。

此時此刻,百姓眼中的震驚已經掩不住了。

奇怪的是裴昭並沒有把握時機繼續審下去,只是酌情安排了一下孩子的去處,宣佈的一剎那,後堂的簾子劇烈地抖動了起來。

“鑑於孩子母親已經亡故,父親又被囚於天牢,就交由紀夫人撫養罷。”

按照律法,紀家的家眷並沒有受到牽連,還完完好好地住在城北的宅子裡,所以裴昭的處理無可厚非,只是在他退堂之後,一直被綁在暗房裡的那個人已經紅了眼,幾乎掙脫了繩索朝他撲來。

“裴昭!你這是要斷我紀家的後!”

紀桐瘋了一般地嘶吼着,再不見當初的鎮定與從容,裴昭在他面前站定,眉眼一如既往的平靜,彷彿一泓井水,掀不起半點兒波瀾。

“紀大人,你現在認罪還來得及。”

“呸!”紀桐朝他啐了一口,神色已盡癲狂,“回去告訴你的主子,老夫就是帶上全家與他同歸於盡也不會認罪!老夫要他在史官筆下遺臭萬年,當個徹徹底底的昏君!”

裴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離開了暗房。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蕊蕊和表哥成親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