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

作爲當今太上皇唯一的血脈,楚襄十五歲時就已經入朝觀政,恰逢太上皇推行仁政,他亦提出了許多改革的良策,其中有一條就是廢除族刑及黥刑。

所謂族刑就是一人犯罪株連九族,因爲牽連甚廣,當差的怕有所遺漏,就在犯人的身上或臉上刺下不同的圖案作爲標記,是爲黥刑,這兩種刑罰乃是前朝遺毒,危害深遠,太上皇早有取締之心,所以他一提出就獲得了允准。

可楚襄萬萬沒想到的是,十年後他居然會在嶽凌兮的身上看見這個圖案,雖然時間太過久遠,形狀和顏色都有所變化,但他絕不會認錯。

她不是難民,是罪眷。

這個認知讓楚襄頗爲驚訝,他深知會被刺上這種圖案的人多半都被判了流放關外,北地苦寒,長年風雪交加,有的人在路上就凍死了,有的出關之後被匪徒綁回去做了奴隸,極少數幸運的人活着到達了周邊各國,但都因爲是異族而遭到歧視。嶽凌兮看起來年紀並不大,按時間推算,她獲罪時只是個半大的孩子,楚襄很難想象她是怎麼活下來的。

不過一個孩子是不會犯下滔天罪行的,她當時應該是被族中之人所牽連才落得漂泊異鄉,如果刑法改革得早一些或許不會是今天這樣,罷了,木已成舟,多想無益。

不過話說回來,她如今只怕沒有族人在世了,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混在難民的隊伍裡,費盡心思想要回到楚國?

想到這,楚襄腦海中似有微光閃過,忽然就記起那個跟在她身旁的小男孩了,於是他把匕首撤離三寸,繼續用夷語問道:“那個男孩是你弟弟?”

嶽凌兮搖搖頭,語調都不帶轉彎:“我不認識他。”

那在戰場上的時候她使勁把男孩往他那邊推是什麼意思?楚襄眸光一細,緊緊攫住那張平靜如昔的臉,並再次問道:“那你爲何會跟他一起逃出來?”

“離開蒙城的時候在路上撿的。”

楚襄聞言一噎,過了半天才冷哼道:“這會兒倒答得快,方纔不是裝啞巴裝得挺來勁?”

“我不會楚語,並不是要故意欺騙你。”

嶽凌兮掀起長睫,眸中一片水色淋漓,宛如被大雨洗過的天空,乾淨得沒有一絲雜質,楚襄低頭看着她,銳利的目光彷彿直探內心深處,讓她的靈魂無所遁形。

不會楚語是真,並非隱瞞也是真,但按照律法,以她的身份這輩子都不能再踏進楚國半步。

“爲何要回楚國?”楚襄直截了當地問道。

“我有位姐姐在那裡。”嶽凌兮輕垂螓首,冰冷的刀刃映出一張稍顯黯淡的臉,“我已經三個月沒有收到她的信了。”

聽她的語氣這個姐姐應該跟她沒有血緣關係,否則也不可能進入楚國,鑑於他們現在尚處於危險之中,楚襄沒有再細問下去,反手把刀一收,道:“先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嶽凌兮明白剛纔那些人很有可能會去而復返,確實不能再耽擱下去,於是轉身回到屋裡取了莓果來,邊走邊對楚襄說:“既然要趕夜路,先拿這個墊墊吧。”

她可沒忘記,剛纔他辛辛苦苦打來的野味全部貢獻給西夷士兵了,現在想必餓得慌。

楚襄瞟了眼她手裡爲數不多的果子,道:“不必了,你自己吃吧。”

嶽凌兮神色微滯,默默地把果子放回兜裡,不做聲了。

戰場上他奮不顧身地來救她是出於對難民的責任心,水中任由她去解束帶是出於信任,如今知道她是個罪眷,這些恐怕一點兒都不剩了吧?

一朝獲罪,一輩子都難以擺脫這個身份。

嶽凌兮心頭髮沉,不知不覺落在了後面,待行至溝壑前,餘光裡冷不防多了個影子,她擡頭看去,一隻大掌握着微光伸到了她面前,在火苗的照射下顯得溫暖而厚實,令人無比安心,她卻是愣了一下,遲遲未伸出手去。

“過來。”

楚襄輕吐二字,富有磁性的嗓音在她額前泛開,她驀然回神,直接握住他的手並借力躍過了溝壑,落地時左腿微微蜷縮了一下,楚襄看着她不太自然的動作,眉頭不自覺地緊了緊。

“可還能走?”

嶽凌兮迅速點頭,又道:“多謝王爺援手。”

王爺?

楚襄嘴角微勾卻沒有說話,就由得她這麼誤會了去,隨後用匕首割開纏繞着的藤蔓,繼續舉着火把向前走去。

山路崎嶇,又是一片漆黑,兩人磕磕絆絆地走了大半宿,終於在晨光熹微之時見到了幾縷嫋嫋直上的炊煙,謹慎地探查一番之後,兩人並肩踏入了這個小小的鎮子。

整夜未眠,又帶傷趕路,嶽凌兮已是強弩之末了,臉白得嚇人,幾乎站都站不穩,相比之下楚襄要好一點,但也是精疲力盡了,所以眼下他們要儘快找一間客棧來休息,補充了體力再考慮接下來該怎麼辦。

可問題就在於兩人身上半塊銀子都沒有,拿什麼住店?楚襄把嶽凌兮從頭到腳掃了一遍,最後在她烏亮的發間停住。

“把你的簪子給我。”

嶽凌兮沒有多問,直接把銀簪取下來遞給楚襄,楚襄反手將一枚碧透的玉佩交給她,道:“權當我與你交換了。”

說完他就閃身進了右邊的當鋪,留下嶽凌兮單獨站在大街上垂眸凝視着那塊玉佩,片刻之後默默地收進了袖子裡,對他的行爲沒有任何疑問。

若是把如此扎眼的東西拿去典當定會引來旁人的注意,他們在逃命,還是低調點好。

沒過多久楚襄便拎着幾串銅錢出來了,數額少得可憐,好在這裡不是揮金如土的蒙城,客棧的房間都比較便宜,嶽凌兮數了數,大概夠他們訂一間下等房和吃一頓熱乎乎的飽飯了,其餘的就等睡醒了再做打算吧。

兩人有了共識,便以夫妻的名義住進了客棧,所幸在河邊已經扮過一次,演起來倒是駕輕就熟,掌櫃只道他們是鄉下來的兩口子,要去蒙城給女的治病,也就沒有多問,把鑰匙遞給他們然後就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房間在二樓,嶽凌兮一瘸一拐地爬上樓梯,進門之後先坐在茶几旁緩了口氣,旋即轉過頭凝視着楚襄說道:“委屈王爺了。”

聞言,楚襄眼角明顯一搐。

這話怎麼聽起來像是她佔了他的便宜?

他正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恰好小二叩響了門扉,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喚道:“客官,您的吃食和熱水來了。”

楚襄走過去開門,接過東西放好之後轉身再看,那小二居然還在門口探頭探腦的,他登時有些不悅,卻沒有開口呵斥,而是扔了幾個銅板給他,然後才把門闔上。原因沒別的,客棧是消息傳得最快的地方,得罪了這些嘴上無門的人,對他們來說便多了幾分暴露身份的可能。

嶽凌兮瞅着他,待外頭的腳步聲遠去,忽然伸手勾起他腰間的銀袋說:“不多了。”

楚襄有些好笑:“是不多了,你還準備用幾天?”

他說這話自有他的考量,現在離他失蹤已經過了一天一夜了,以夜言修的行動力及楚鈞的鐵腕,影衛也該找過來了,這點碎錢他壓根就沒考慮過要花到明天,可聽在嶽凌兮耳朵裡卻成了另一個意思。

“大約三天吧。”

幾十個銅板他們兩人能用三天?

楚襄劍眉陡揚,還沒說話,嶽凌兮就已經細細道來。

“進鎮子的時候我注意過,東邊的集市上有賣土匪鍋巴和炊餅的,只要三文錢一個,我們明早買幾個當做乾糧,再交三十文給隔壁那條街上的商隊坐個順風車,他們應該是要去蒙城交貨的,我們在黔安道下車,途徑暮雲露宿一晚,第二天傍晚就能到達雁門關了。入關一人要交十五文,錢剛好用完,但離燕州大營還有半天的路程,聽說關內有安置難民的居所,我們可以在那裡休息吃飯,第三天中午就能回到營地了。”

別的不說,聽到中間那句話楚襄就笑了,堂堂楚國天子,入自己家的關還得交人頭稅?

“那三十文可以省了,明天多買幾個炊餅。”

嶽凌兮瞬間就明白了,聽他如此篤定便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是我想錯了,王爺在雁門關鎮守多年理當是有熟人的,這錢可以省下。”

楚襄才喝進嘴裡的一口水差點噴出來。

他倒還成了關係戶了!

啼笑皆非之際,楚襄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遂問道:“剛纔並沒有在街上停留多久,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只是隨便觀察了一下。”

嶽凌兮顯然不願意對自己過目不忘的本領多加討論,楚襄聞絃歌知雅意,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一邊把熱粥挪到她面前一邊轉移了話題:“你去西夷多少年了?”

“十年了。”嶽凌兮隨口答着,然後越過楚襄去拿勺子,見他愣在那裡不禁問道,“怎麼了?”

楚襄忽然扣住她的手腕,眸光深沉如海,盡頭似乎有團烏雲在滾動,醞釀着狂風驟雨。

“你再說一遍。”

嶽凌兮被他抓得有點痛,卻沒有掙脫,而是慢慢放下勺子凝視着他前所未有的嚴肅神情,她能感覺到,這一刻他渾身散發出的冷意甚至比昨天發現她身份時要更加濃重,壓迫着她所有的感官,讓她難以呼吸,可儘管如此,她的聲音依然平淡而輕柔,猶如一張上好絲綢所製成的畫卷,將昔年舊事緩緩呈現在他眼前。

“十年前的臘月二十八,我和父母一同離開故鄉,經淮西出的關,這個日子我記得很清楚,即便王爺讓我重複一萬遍也是同樣的答案。”

楚襄的表情突然凝滯,像是被凍住了一般,胸中卻掀起了滔天巨浪。

這怎麼可能?那個時候舊刑已經廢除了!

作者有話要說:  當着面說我襄兒是走後門的,這麼耿直的girl除了兮兮也沒誰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