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情

在新藥和鍼灸的配合下嶽凌兮終於開始退燒, 精神也漸漸好轉,以往都是睡時多醒時少, 現在都能偶爾坐起來看看書了, 楚襄也由得她去,只是把政務都搬到了臥房來處理, 兩人各做各的事, 大半天也就這麼安安靜靜地過去了。

只是嶽凌兮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她放下手中的書卷,擡眸看向桌旁那個聚精會神批閱奏章的人, 秋日暖陽掠過他的肩頭和袖口,宛如蒙上了一層金暈, 浮塵飛揚其中, 在他流暢的蘸墨落紙間融融散散, 教她無需多看便可想象得到他筆下是怎樣的行雲流水。

以往在宮中的時候也是這樣,他伏案輕書,她磨墨遞印, 雖然少言寡語,但眸光交纏之間自有脈脈溫情流轉, 而現在似乎總有一股戾氣深埋在他的面容之下,即便他從未表露出來她也能感覺得到。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嶽凌兮垂下長睫,還未想出個所以然來書凝就敲門而入, 手裡捧着棉籤、紗布、溼巾等物,還有一瓶黑乎乎的藥泥,老遠就能聞見其中的苦味,甚是沖鼻。

“修儀, 該換藥了。”

書凝把托盤放到牀頭的架子上,輕車熟路地拔出瓶塞剪好紗布,正準備彎下身去扶嶽凌兮,側面忽然傳來了熟悉而低沉的嗓音。

“下去罷。”

眼瞧着楚襄已經放下紙筆在旁邊洗手了,書凝便福了福身,從善如流地退下了。

嶽凌兮把書卷放到牀內側,正要撐起身子坐直,腰後立刻被一隻鐵臂穩穩地托住,緊跟着人就落入了楚襄的懷抱,脊背貼着他硬實的胸膛,她竟覺得比剛纔的軟枕還要舒服,索性不再耗力,將全身重量都交給他。

她本就纖弱,病了這麼多天下來又瘦了一大圈,楚襄抱她的時候幾乎毫不費力,親了下她的側臉然後就去解寢衣的束帶,俊顏端正,未發一語。

平時可不是這樣。

嶽凌兮抿了抿脣,輕喚道:“陛下。”

楚襄低低地嗯了一聲,手裡動作未停,已經掀開了繡着閃亮銀蝶的衣襬,一塊洇了血的方形紗布出現在眼前,輕輕撕開,平坦的小腹上頓時現出一道幾寸長的傷口來,儘管已經開始癒合,一眼看上去仍然有些嚇人。

嶽凌兮似乎不以爲意,都不管楚襄是如何沾了藥往上抹的,徑自偏過頭細聲道:“您也忙了大半日了,眼下離晚膳還有半個時辰,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好。”楚襄簡短地回答了,正在擦藥的手忽然又微微懸起,“疼不疼?”

他如此小心翼翼,又怎麼會疼?

嶽凌兮沒說話,直接握住棉籤在傷口上滾了一圈,手法略顯粗魯,但速度奇快,一下子就抹完了,楚襄後知後覺地把棉籤強行控在了半空中,然後皺眉斥道:“胡鬧!”

“陛下動作這樣慢,想必睡也睡不了多久。”

她倒還控訴起他來了!

楚襄噎了噎,對着那雙清亮的眸子竟是無話可說,少頃,他從旁拈了塊乾淨的紗布過來重新覆在傷口上,又固定好了才替她把衣服撫平,託着她緩緩躺下之後自己順帶也睡在了旁邊,一手攬住嬌軀一手墊在腦後,擡目望向印着冰晶花紋的薄紗帳頂。

嶽凌兮悄悄地往裡面挪了挪。

“又動什麼?”

楚襄立刻拉回了視線,見到嶽凌兮因爲這小小的動作而氣喘吁吁時,登時又要拉下臉來訓她,誰知她忽然伸出左手勾了勾他的腰,細聲道:“陛下躺進來些,這邊暖和。”

幾日前已經正式入冬,南方雖不及北方嚴冷,但鋪天蓋地的溼寒亦能教人抱臂瑟縮,這座臨時買來的宅院沒有地龍,只有楚襄房裡造了中空的椒壁,溫暖芳香,本來是怕嶽凌兮氣血不足手腳發涼才烘上的,她卻反過來擔心身強體壯的楚襄。

籠罩數日的陰雲終於有了消散的痕跡。

楚襄劍眉微舒,小心地從背後抱住她道:“我不冷。”

說着,溫暖的大掌覆上了她的肚子,熱流源源不斷地涌入身體,嶽凌兮一下子舒服了,忍不住喟嘆了一聲,細細軟軟的氣息彷彿鑽進了楚襄的耳朵裡,心也隨之騷動了起來。

許是近鄉使然,總覺得她最近多了幾分江南女子的嬌媚。

然而楚襄坐懷不亂的功夫也快臻入化境了,只吻了吻她的髮絲便低聲哄道:“睡吧,我陪你一塊兒睡。”

嶽凌兮看了許久的書,這會兒精神也有些不支了,輕輕地唔了聲就垂下了眼簾,他陽氣十足的身體就像是一個暖烘烘的搖窩,提供了好眠所需的全部資源,沒過多久她就昏昏欲睡了。

楚襄卻是了無睏意。

這幾天她一直在追問影衛的調查結果,他只說是毫無頭緒,把關押陳秋實的事情瞞得嚴嚴實實,甚至刻意屏蔽了來自陳府的所有消息,從流胤書凝到一干影衛婢女沒有誰敢擅自在嶽凌兮面前亂嚼舌根的,通常是她問什麼他們就答什麼,半個多餘的字眼都沒有。

他絕不會讓她知道那個傷人的真相。

她聰慧通透,要瞞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他的心卻從未如此堅定過,因爲他完全無法想象那麼深愛親人的她聽到事實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她的身體已經傷痕累累,他不想再讓她的心也被劃上一刀。

楚襄眸光沉暗一瞬,又把輕纖若飄的嬌軀往懷裡挪了挪,她翻了個身,旋即溢出一聲低吟,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摸傷口,楚襄連忙架開,又安撫性地在她背上摩挲了一陣,她這纔不亂動了。

看來傷口還是很疼,只是在他面前遮掩着罷了。

楚襄壓下嘆息,俯首親了親她溫熱的臉蛋,眉眼間一片深濃暗影。

偏在此刻,院子外頭突然有人喧譁,嬌滴滴的哭泣聲摻雜在影衛拒絕的話語中,屢屢不止,還愈發高揚起來,一下又一下地衝擊着耳畔。嶽凌兮本就淺眠,被這麼一鬧又快要醒來,楚襄俊臉陡沉,揚手拂過她的睡穴便起身走出了房間。

直至走近,門口那抹麗影仍未消停,跪在地上泣涕漣漣。

“陛下,求您放了我爹爹,刺客之事與他沒有半點兒關係啊!”

她攀着交疊在前的銀槍朝府裡哭喊着,雖然是嬌嬌弱女之身,聲音卻自有一番穿透力,楚襄立於門廊下,看她蹙着柳葉眉含悲帶怯地央求着,細長的脖頸向前探去,宛如天鵝之姿,那一張梨花帶雨的臉更是如同三春煙靄般悽美,無端惹人心憐。

實在太像了。

若真要衡量起來她還要勝上嶽凌兮三分,光是那玲瓏有致的身軀和弱柳扶風的氣韻就足以令大多數人喜歡,不似她,乾乾瘦瘦從不露軟,亦不知風情爲何物。

思及此,楚襄越發覺得烈火燎心。

如果被救走的人是她,她也會有這麼健康豐腴的身體,也會像普通的江南女子一般婉約動人,會笑會鬧,懂得索取和爭搶。

也許當年只是個非你即她的選擇,無可論道,他身爲帝王本不該如此偏頗,可只要一想到嶽凌兮身上那些彎彎曲曲的疤痕他就無法用平常心來對待,他或許不知道她母親當時的心情,但憑那些零碎的相處情形和陳秋實的話便能得知,這個決定想必不會太艱難。

事到如今,這個秘密掩蓋過去便罷了,如果有人還要再往她心上捅一刀,他絕不容許。

涼風拂檻,披帛與水袖齊飛,落下的那一瞬間,一雙繡金雲獸短靴出現在嶽梓柔眼前,她驀地擡起頭來,朦朧之中,冷峻孤寒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她不禁微微發抖。

這就是楚國的皇帝!

少年繼位,開漕運減稅賦,拓疆土驅外敵,這些傳遍天下的輝煌帝跡在此刻已經從她腦海中消失,在那道危險卻又萬般吸引人的光環之下,她只看到一個尊貴無雙、俊若神只的男子,令她當場失神,竟忘了要說什麼。

楚襄居高臨下地凝視她片刻,淡淡道:“你就是嶽梓柔?”

她猛然一震,旋即伏低身體道:“……正是罪眷。”

楚襄再度問道:“你今日是爲陳秋實求情而來?”

“是。”

聽到有關養父性命的事,嶽梓柔立刻從畏懼中掙脫出來,乾脆利落地吐出一個字,比方纔有底氣多了,楚襄聽後卻沒什麼表情,只道:“便如你所願。”

說完,他略微側首,候在邊上的影衛立即捧來一封裱金黃宣,他擡手握住,然後將其扔到了嶽梓柔面前。嶽梓柔急忙展開來看,細白的手指撫過一行行氣勢磅礴的朱字,落在最後的幾個字眼上。

免其官職,逐出江州。

她驟然擡眸,明顯對這個處置感到驚訝且不平,忍不住哭訴道:“陛下,岳家庶氏既是遭人謀害,我爹爹救下我也算不得悖逆之舉了,那天衙門出現的刺客更是與他無關,懇請您看在他爲武陵百姓做了這麼多事情的份上網開一面!”

楚襄看着她,眸心猶如冰封已久的湖面,驀然現出一縷裂痕。

“你既然知道這些事,想必也該知道你姐姐被刺客所傷,今日來此,可有半分是爲了她?”

嶽梓柔窒了窒,須臾之後又是兩串淚珠滑落雙腮,顯得極爲悽楚可憐。

“陛下,我怎麼可能不擔心姐姐?我只是覺得她有您的庇護定會平安無恙,所以才先爲爹爹求情的……”

楚襄面無表情地說:“朕已恕他無罪,還不退下?”

嶽梓柔被他冷冽的語氣驚得一顫,本欲逃離這種壓迫感,可一想起即將被逐出江州,頓時又心有不甘,遂撲上前拽住楚襄的衣襬委委屈屈地說道:“陛下,我知道您是爲姐姐打抱不平,我任憑您處置,但求您莫要遷怒於我爹爹!”

聞言,楚襄突然彎下身扣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你聽好了,朕有一百種處置陳秋實的理由,保管讓天下臣民都挑不出一絲錯處,可朕今天告訴你,朕就是公報私仇。”

說罷,他冷冷甩手而去,留下嶽梓柔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地上,渾身劇顫不止。

怎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