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還不見濃烈起來,天氣還是冷的要命,方沉碧起身給孩子打水洗臉。撩開簾子瞧一眼熟睡中的蔣璟熙愈發覺得孩子更是瘦弱了好些,只是隔了一夜似乎略略消停了不少。
可還是依舊可見孩子脖子上一塊塊銅錢兒大小的爛瘡上面覆着的白棉布已經可見透出來的濃液結痂,眼裡看見這個,方沉碧的心口兒不知又疼過多少下,一聲低低的嘆息溢出她的口。
他不是不知道蔣悅然的同胞兄弟是怎麼早夭的,雖然馬婆子和大夫人都是把自己的嘴巴上頭上了一把鎖,任是誰都不肯多說一句,可方沉碧還是從下面的婆子丫頭那裡聽過一些傳聞的。據說那孩子沒出半歲就死了,死的時候,身上爛的窟窿都數不過來,死的也很遭罪。
方沉碧不懂醫學,可看到蔣璟熙現下的狀況也不由得擔心,雖說蔣悅然是毫無事體,只是也不好說,蔣璟熙會不會隨了那個伯伯的病。可若是真的隨了去可怎麼辦纔好,她這一輩子也就只有一個兒子是自己的。
方沉碧本是不愛哭的個性,到了這種份上方纔知曉,平素那些哭天抹淚的人兒也不是都多餘的,只是當口上碰到心口兒上的傷了,不然又怎麼會如此多愁善感,疼的揪心似的。
想到這,眼睛不自覺的紅了紅,方沉碧輕輕抽噎了一下,生怕惹了淺睡的孩子,又怕讓馬婆子聽了去跟着擔心。她伸手,撫了撫孩子額頭,感覺似乎還是有點燙的。蔣璟熙睡得並不安穩許是因爲身子又疼又重,逢着自己孃親輕手輕腳的摸了一下額頭都察覺得到,忙蹙眉扭了扭脖子,似乎要醒過來了。
方沉碧見此,提心吊膽的收回自己的手,又不自覺的紅了眼眶,這怎能讓她不心疼,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怕是手指有紅一下都讓她心尖兒上抽了三抽,何況是眼下的光景,孩子儼然給折騰的沒個樣了。
蔣璟熙動了動,又眉梢揪了一揪,卻沒醒過來,只是微微動了動身子又沉沉睡了過去。方沉碧這纔敢鬆了一口氣,目光劃過孩子的臉,順着發了幾處爛瘡的脖子往下瞧去,但見了孩子脖子上戴的那隻裹着血皮兒的玉牌。思緒就那麼一瞬間,電光火石一般的衝過她的腦子,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死在牛背上的那個漂亮女子,滿天滿地的血啊,在垂在地面的雙腳下匯成一灘灘的,油燈燈光恍恍惚惚的,好似在血波之上撒了一道金粉亮光,亮晶晶的很。
然後又是雪花花的一片白色,白的那麼光亮,像是要刺瞎人的眼,她猶記得那大概是前生她母親的葬禮,那麼小的她,似乎什麼場景都不記得了,腦海中只有一片白色的記憶,像是一隻刻在她的腦子裡一樣,挖不掉的。
還有那年的一場大雨,林東喚不見了,那個勇敢護着她的男孩也悄然無聲的消失了,不是去去就來,是永永遠遠的從她在的那個世界裡不見,化作一縷青煙,再也尋不見一絲蹤跡。
接着是一場大雪,面前的蔣悅然還那麼小,帶着小帽,霸道的朝她丟了一個雪球,問她是哪裡來的野丫頭。
後來是生蔣璟熙時候的難產,血崩,那種疼,一下子如電一般從她心底一個隱蔽的縫隙裡肆無忌憚的鑽出來,刺得她眼底發疼。還有蔣璟熙身上爛出的一個一個的坑洞,流着血水,流着黃膿,從結痂的地方往外滲出,看起來就是那麼怵目驚心的。
前生,今世,幼時,現下,那些光景交替之中,她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一個巨大的渦流內無法自拔,不能說怎麼是錯,好像是人的命數就該如此,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那就註定遲早要錯失。也不管你是不是肯心甘情願的放手,你就是留不住,隱不下。
她懵然擡頭,已是天光熹微時候,耳邊嗡嗡作響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聲音,有女人痛苦的,有陌生女人歇斯底里的嚎哭,還有不絕於耳的叫罵聲,有小孩子起鬨的吵鬧聲,林東喚的說話聲,蔣悅然趾高氣揚的質問聲,還有方安愧疚的道歉,馬婆子哭哭啼啼唸叨,最末是蔣璟熙剛落地時候,虛弱的啼哭聲,好多聲音,好多畫面,交叉在她眼前耳邊,怔怔之間,又似乎什麼都聽不見了。
一片寂靜,又或者是吵雜的難以分辨。
那是什麼聲音,由遠及近,一聲聲,溫和而又清晰,她似乎無法分清楚聲音的來源,卻本能的朝着似乎傳來聲響的方向望過去,光亮的窗紙外面,隱約站了個人,她定睛看了看,方纔聽到原來有人敲門。
輕叩了幾聲之後,馬婆子噌的坐了起來,見到方沉碧無動於衷的坐在牀邊,明明臉朝着門看過去,卻絲毫沒有一點去開門的跡象,忙推了方沉碧幾下,道:“沉碧,有人敲門。”
方沉碧便立馬醒神兒,忙起身過去開門,門被推開,門口站着一個人,一身赤色錦袍,方沉碧因着猛地眼睛見了光,由不得低了頭,只聽見頭頂上有人先開了口,輕聲道:“宮裡來的太醫到了,時候是嫌早了些,你先行準備下,過一會兒就讓太醫過來看看。”
方沉碧聽聞這件事,覺得心頭一跳,忙道:“我這就回去準備下,多謝裴公子關照了。”
馬婆子雖是在裡間兒,可也聽得清楚這一句,更是心花怒放,忙不迭披了上衣裳,也顧不得扣扣子,手忙腳亂的趕緊把昏睡中的蔣璟熙弄醒,還是給孩子穿衣服。
方沉碧似乎也有點慌亂,說不出是高興的還是怎的,等到裴非走遠了,她還站在門口呆着,像是給什麼妖術定住了。
“瞧你,還不快過來給孩子洗洗臉。”馬婆子樂得一張老臉都開了花,喜笑顏開召喚方沉碧過來。
前後忙乎了一會兒工夫,裴非把老御醫請到了方沉碧的房間裡,老者坐在牀邊看了一眼着着小衣的孩子,一雙眼從臉溜到脖子,不禁目光一緊,嘴角抿了抿,似有爲難。又趕緊拉過孩子細瘦的小胳膊,搭上脈息之間,一把竟是把了許久。
他越是這般,方沉碧和馬婆子又是提心吊膽,唯恐從老者嘴裡說出什麼不可承受的話兒出來。不自覺間,方沉碧掐着的手越發用力,將袖口生生扭成一團,她不敢錯過老者臉上的任何神色,早是一顆心噗通噗通的躍上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