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箭的做工十分精良。
樹枝本身波浪狀的條紋被銼刀削成筆直,插入進藍灰色的布鞋裡,連城把這隻腳往後面踹了踹,拉開個裂口,布鞋徹底爛了。
轉頭一看,旁邊的道士們在逃竄拼命逃竄,躲在屋檐、石桌底下躲避着亂箭。
咻咻聲不絕於耳,有人中箭的淒厲慘叫聲讓連城不禁側目。
他不能免俗的想狠狠掐一下自己。
在夢裡是不會痛的。現實中的觸覺在夢境中只會變成興奮、喜悅、恐懼、擔憂、戰慄等情緒,哪怕是從高處墜落,能體會到的僅僅是害怕,而沒有半分難忍的痛楚。
手指頭用力在胳膊內側的嫩肉上一扭——
哎!一點也不疼!
連城下意識露出笑意,笑着笑着他也笑不出來了。
他明知道是做夢,缺逃離不了這個奇特的夢境。稍作回想,記憶還停留在口鼻浸入到藥膏的畫面。
“師兄!”一個寬嘴塌鼻的小道士嘶喊着。
他腹部中了箭,灰色道袍全被鮮血染溼,靠在門柱上身體一抽一抽的,僅剩下喊話的力氣,哪怕是連動條胳膊都做不到了。
小道士祈求地望向連城,聲音斷斷續續的:“連,連師兄,看在同門……的份上,給我個痛快……好疼啊,我好,好難受……”
連城怔住了。
他不認識這個青年。口中喚出的師兄,沒有記憶作爲根基的話,如同浮萍般輕浮,毫無說服力,更難以讓連城心中產生觸動。
這是夢。
一個幻想中的、不存在的、虛假的夢境。他是一切的主人,夢中萬物的創造者,當虛構出的創造物向造物主乞憐時,連城體會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古怪滋味。
人身處夢境,甚至誤以爲現實的時候,更多是彷徨不安和恐懼。當主觀意識覺醒,徹底辨析了世界的虛僞後,潛意識會推動他的主人向着違背夢境的方向發展。
他一定要採取些行動。
外面的官兵繼續喊:“裡面的人聽着,讓九道長自己走出來,好過我們殺進去!每拖半柱香的時間,我們就殺一個山腳下的村民,都是你們害死的人命,看看老天爺到底會懲罰誰!”
道觀內更加惶恐不安。
道士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性盡顯,有的強忍憤然,有的低聲啜泣,還有的鬼祟張望,尋找其他出口。
“九道長已經六百年沒回來了……”
“求求誰來救救我們吧。”
連城望了一眼說話的道人。
他沒聽懂話裡的邏輯。擡頭望向天空,兩個明晃晃的太陽並駕齊驅,這顯然不是一個可以用邏輯和因果解釋的世界。
連城撿起地上的鐵質短劍,在手裡顛了顛,劍身比正常的劍要短上很多,像是匕首,卻有約五六公斤的重量。劍柄也是純金屬質地,冰涼堅硬,緊握,突出的螺紋咯得手心微痛。
青色的劍身上刻着“流心”二字。
夢裡的一切都有着特殊含義。
連城盯着刻字,皺眉思索,才隱隱有了頭緒,道觀的大門忽然被人蠻力踹開。穿着官衣的官兵們押着村民魚貫而入,等這一百多號人才落穩了腳,打頭的絡腮兇人破口大罵。
“你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給我殺,這罪過老天爺全都記在你們頭上。”
絡腮兇人挽了刀花,對着身前五花大綁的老人,白刃進紅刃出。這年近六十歲的村長倒在血泊裡,抽搐了一下,然後再也不動。
他狂笑:“這就是不讓九道人見我們的下場!”
官兵們擡出來一鼎香爐,上面插着和幾十根長香,一官兵嬉笑着掏出火摺子再將一根長香點燃,火星亮起,明明是檀香燃燒的速度卻比炸藥的引信還要快!
“一炷香的時間到了,再殺兩個給他們瞧瞧!”
官兵蠻橫地拖出來一高一矮。
矮的是個小商販,高的是個讀書人,又是兩刀接連下去,地上多出了兩具屍體。他們再次點香,拖來一位沉默寡言的青年,青年不像前面的人那樣苦惱,死死咬住牙一聲不發,接着又拖過來一條狗。
連城低聲自問:“狗也算村民麼?”
他的聲音還沒落地,在場所有人的眼睛頓時齊齊望向連城。哪怕是地上的死屍也不例外,死不瞑目的眼睛若厲鬼般注視着他。
官兵忽然哈哈大笑:“你是九道長,你終於出來了。要是再躲起來,我不僅要殺村長、商販、讀書人、啞巴村民,還要殺狗、殺魚、殺天上的鳥,最後再殺幾個女人和小孩玩玩,有趣極了,有趣極了呀!”
連城持劍,輕聲回答:“我不是什麼九道長。”
絡腮兇徒獰笑:“你會引氣真經,你就是九道長,這絕對錯不了。六百年了,我們受夠了無盡的輪迴,我們殺了你,就可以從這逃出去了!”
“你們是我的心魔,是我的惡念和底限。就算殺了我,你們又能去哪?”連城豁達微笑:“官員、商人、知識分子、沉默的普通人,暴力的衝動,道德倫理的最後框架。我第一次直面潛意識的最底層,原來是這個模樣。”
他搖了搖頭:“夢也夢夠了,該醒過來了。”
心有靈犀,手腕一抖,青劍猛烈震動,嘩嘩譁抖落下無數碎片,這些鐵的小片剛接觸到空氣,就變成了一個個跳脫的奇異文字,連接成了九層圓輪環繞在連城周圍,彼此漸漸向中心靠攏,最終消失在了他的身體裡。
連城腦中明悟,一把劍憑空揮舞的連貫畫面閃爍不停!
這是一套叫做流心的簡樸劍訣。
僅僅有升、刺、躍三招,分別是上挑,前刺,和飛躍劈砍。
與其說劍法,不如說是靈氣在他體內運動的方式!是以劍爲承載,又以氣的形態在五體中運轉的奇異能量。
靈氣本來是沒有形狀的,像是水,只有在容器中才會表達出固定的形體。連城體內產生的靈氣,卻是在一套奔騰在血脈骨骼裡的無形劍法!
即便是夢,可連城依舊體會到了一股靈魂戰慄的劇痛。
要說有多痛,大概是“CNM”那麼疼!不是幾秒鐘也不是幾分鐘,足足過了好幾個CNM的單位時間,連城終於從罵到疲憊的疼中緩解過來。
爲什麼夢裡邊沒有麻醉劑呢?
連城很認真的考慮這問題。
道觀裡的男女老少忽然齊齊發出聲音:“以氣運劍,劍隨氣動。魚水交融,合二爲一……”
連城勉強站立,高喝:“劍來!”
霧氣籠罩在手腕,一把長約半臂的淡青色短劍憑空凝實。
“流心升!”他福至心靈,抖腕斜揮。
現實中砰的一聲巨響,猛然把連城從夢境中拉扯回來。他猛地擡頭把腦袋從粘稠的膏藥拔出來,等他望向聲音來源,不禁陷入沉思。
他看見了星星。
工業化的都市難得見到這種美景,連城感動的說不出話來,甚至熱淚盈眶。
很美。
但那地方原本應該有堵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