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章

離若坐在水晶鏡前,任穆穆兒精心的梳妝打扮,她的手指輕輕穿過發間,象牙的小梳在自己暗亮的黑髮裡閃着幽幽的冷光。

“已經十年不曾爲阿離梳過頭了,你的長髮還是一樣的美麗,而再見到你的穆穆兒卻已經老了。”忽然有些感慨,有些傷懷,當年同樣靜坐於前讓自己梳頭的小女童如今已經長成了婷婷少女。穆穆兒的動作忍不住一頓。

離若轉過頭,拉着她的手腕,臉上溫柔一片。“……你和記憶中的模樣一點都不曾變過,在我心中穆穆兒永遠都是一樣的嬌豔動人。”不算說謊,因爲她對着眼前這個也算養育過的女人有種特殊的情感,介乎半個母親的感情。她的眼睛晶晶發亮,帶着認真和誠懇,帶着幾分嬌憨的模樣賴入穆穆兒的懷中,完全一派小女兒家的樣子,哪裡有一點點朝雨樓主人叱詫風雲的凌厲。不管怎麼樣,那個溫暖的熟悉懷抱讓她真的彷彿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兒提時的過去。

雖然有些遲疑,可穆穆兒還是慢慢回抱着她,聲音了帶着唔咽。“我已經等了十年,等着你像這樣投入我的懷抱,我一直以爲那是個奢望,是今生都不可能實現的事情了,以爲你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不過……還好,你終究是回來了。”

那雙正圈住了穆穆兒腰身的手臂似乎微微一僵,不過很快又放鬆下來,離若的聲音很輕。“是啊,我還是回來了,因爲怎麼都無法反抗上天註定的命運,無論怎麼掙扎都始終逃不出神的掌心。”

有些心痛,有些惶惶然。

“阿離,你……還是恨我的對不對?”頭頂傳來花影微微顫抖的詢問,那剎時變得冰冷的雙手輕易泄露了穆穆兒此刻緊張的心情。離若頓了頓,卻只是把頭更加深深的埋進了她的懷中,“……過去的已經過去,既然什麼都不能改變,那麼恨不恨已經不重要了。”也許從前不明白,也許從前不諒解,但閱歷了整整十年,獨自面對了無數風風雨雨,她已經瞭解什麼叫無奈,什麼叫身不由己,所以當她可以站在這樣的位置看待一切時,她就已經不怪穆穆兒了,即使心中還有芥蒂,可那也不叫仇恨了。

“對不起!”穆穆兒自覺愧對離若死去的母親,她曾那麼鄭重的囑託自己照顧好這個唯一的女兒,而自己卻還是什麼都做不了。

離若保持着抱住穆穆兒的姿勢,聽着頭頂那聲低低的道歉,然後感覺到有灼熱的液體滴落在自己的頭上,臉上。那樣的淚水代表着穆穆長久以來的愧疚與悲傷,此刻她不想擡頭,也不想追問什麼,只是從穆穆兒身上不停的汲取着那久違的氣息,就那樣的放鬆下來後。就那樣彷彿讓記憶融開了一個缺口,有什麼東西就這樣慢慢傾瀉而下,一幕一幕閃過眼前,無論是想記住的還是希望忘記掉的……

……

十年前。

按照天一族挑選下屆適合的族長和神官繼承人的規矩,由族中有威望的長者和族長從族中選出了若干名被公認繼承到了神力或是能力潛質出衆的孩子送入族長居住的宮殿學習,對這些被挑選的孩子而言,沒有身份地位的區別,有的只是能力高下的優劣。而離若和帝休就是其中的兩個侯選的孩子。那一年離若九歲,帝休十三歲。

這些被挑選出來的孩子之中將有一個繼承族長的位置,而另一個則會成爲輔佐他統治族人,能預言禍福吉凶的大神官。

帝休在同輩中出類拔萃,很小就展現出了他那非凡的靈力,幾乎算得上是天一族百年來繼承到力量最強的孩子,所以他基本是無可爭議的下屆神官的不二人選。

九歲,對於一個沒有繼承到大神力量的天一族孩子來說還是個無法看透將來能力高低的年紀,一個還是應該只懂得玩耍依戀着母親撒嬌的年紀。所以離若總是無憂無慮,即使成爲候選者,可心中對那個天一族裡幾乎等同神明的位置卻始終不以爲然。因爲從來都不奢望當什麼族長,自然也就沒有多盡力去爭取不一定能得到的東西。在每天結束了例行的功課和訓練後,她總是不遵循規矩的偷跑出宮殿,回到母親和穆穆兒的身邊,不然就是拉着從小一起長大的帝休在聖域裡尋找着希奇古怪的奇花異草,指點美妙的各處景色,揮霍着童年裡那簡單快樂的時光。

其實小時候的她要求並不高,這樣的日子曾經是她所覺得幸福的全部。她沒有野心和慾望,只是希望能永遠陪伴着最愛自己的母親,跟着照顧她長大的穆穆兒,還有那個如同雪玉般的大男孩帝休一起慢慢長大,然後這樣的平靜而溫馨的生活一直一直會延續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刻。從沒想過會即使是這樣簡單的幸福也會被殘忍的扼殺在自己的手中,沒想過會和自己所有最愛的人永遠分開。

終於結束了枯燥而乏味的訓練和教導,離若還來不及慶幸的喘上一口氣,不知族長和長老們到底在她的身上發現了什麼潛質,最後竟決定了讓她與另外兩個孩子,謹和南歌成爲了最後的候選人,入世閱歷十年。

震驚之餘,九歲的離若如何肯接受這樣的決定,於是反抗了族長的意思,她不願離開天一族,不願意離開母親和穆穆兒,也不願意離開帝休,離開自己的家園。

這是幾百年來第一個敢當衆違揹他們至高無上領導者意思的女孩,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已經改變。所以並不明白這樣的違背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後果,也不會知道這個舉動卻更加堅定了族長挑選自己的意思,她的固執和堅持會給身邊至親的人帶來滅頂之災。

記得那個雪花紛飛的日子,她在天一族的宮殿前再一次抗拒了族長的意思後,就在她的眼前,閃電般出鞘的冰冷刀刃無情的揮向了母親,竟連絲毫停頓也沒有,讓她連後悔的時間也沒有。鮮豔的血液就那樣從母親纖細如白玉般的脖子中潑灑而出,微溫的猩紅血液濺到了身上和臉上,震驚和無措之下,除了感覺手腳一片冰涼,她的整個世界都幾乎變成了紅色。

近十年在天一族裡安然無憂的生活,早已經習慣了處在全無心機,沒有危險的族人身邊。這是在她生命裡第一次真實感受到死亡這麼接近,見識到什麼叫殘忍,什麼叫冷酷。他怎麼可以這麼做,他怎麼能在自己親生的女兒面前結束妻子的生命,讓她在瞬間失去的不只是母親,還有父親!

幾乎以爲是自己的幻覺,幾乎以爲是在做夢,她什麼也做不了,身體無法動彈,眼睜睜的看着族長手起刀落,帶着淡淡微笑的母親甚至來不及說上任何一句話,就這樣緩緩倒在了雪地上,汩汩的鮮血從她的身體裡不停流淌出來,直到把她身下的一大片雪地都染成了紅色。

曾經那麼美麗的母親,曾經那麼溫柔的母親,此刻卻如一隻被折斷了翅膀的蝴蝶,悽美的落在一片純白色的雪地上,瑟縮的戰慄着。可不知爲什麼,即使她感覺痛苦,即使經歷的是死亡,可臉上卻一直帶着絲淡淡甜美的微笑,如果不是她那漸漸蒼白透明的容顏和身下那刺目的紅色,她安詳的態度彷彿只是將進入沉睡,而不是等待死亡。

忽然驚醒,才發覺頭腦一片空白,四肢冰涼。爲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爲什麼最後母親會成爲自己任性的犧牲品!?

她茫然的跪倒在雪地裡,跪倒在母親的身邊。再深沉的後悔也喚不回母親那溫柔的目光和恬靜的微笑,再濃烈的自責也無法彌補生命裡的這塊空白。

當她憤怒的擡頭瞪視着那個親手結束了母親生命的男人,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也沒有什麼情感可以在這個時候超越心中的悲憤和痛苦。那個給了自己一半生命的父親,那個在天一族裡有着至高無上地位的族長,卻在這個時候只是淡然的問着。“你是否決定入世?”手裡血跡未乾的刀刃就平靜架在了穆穆兒的肩上,周圍滿滿的族人卻沒有一個敢上前,沒有一個人願意替自己說一句話,甚至連個憐憫的表情都沒有,雖然她也許並不需要。他們只是木然的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帶着些須詫異過後的理所當然。

只有帝休,那個如同兄長般總是小心呵護着自己,包容着自己的少年,當他不顧一切的衝進人羣,當他不顧一切的阻攔在她面前的時候,讓離若終於還是感覺到絲絲溫暖的意思。只是他最終還是被其他人拉開,被攔阻在人羣之外,他的力量還不足以影響天一族最高統治者的意願,如果不是他即將成爲下屆神官的繼承人,也許那把刀下一個指向的會是他。雖然離若是那麼的無助,可卻在這個時候保留了最後一絲理智,她知道自己絕對不可以把求助的手伸向那個少年,絕對不能因爲自己的依賴而葬送了帝休的性命。就這樣眼睜睜的看着那個唯一可以讓她感覺依靠的少年就在掙扎中越離越遠,破碎的心也終於落到谷底。

整個世界空蕩蕩的好象只剩下了她一個人,明明已經悲憤到了極點,可只有九歲的她卻再也流不出眼淚。大腦裡一片空白,什麼也無法再感知,不明白的只是,眼前這個男人的眼神爲什麼可以這樣淡然,可以這樣冷靜,可以把刀刃揮向自己美麗纖細如同蝴蝶一樣無害的母親,那個他的妻子!冰冷的一步一步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推向永遠揹負着罪孽的深淵……

殺掉所有牽絆自己的人,讓她再無對天一族依戀和不捨的藉口,可以安心入世歷練十年。

只是爲了這個藉口!

他可以親手結束掉一切達到目的前的阻礙,母親,穆穆兒,也許還有帝休……

就在那一刻,離若清楚了一件事情,自己力量的弱小真不足以與面前這個男人抗衡,如果再反抗,送掉的也是一個還有下一個人的性命而已。

如此而已!而什麼都不會改變……

“你是否願意入世!?”

族長的聲音淡漠而冰冷的重複着,臉上並沒有多餘的其他表情。而架在穆穆兒肩上的刀刃已經推進了她的肌膚,那樣刺目的鮮紅微微涌了出來。穆穆兒眼神裡閃過幾分慌亂,身形卻沒有動,只是咬緊了牙關怎麼都沒出聲。

離若無法見到自己在乎的另一個人就這樣死在面前,她知道,她知道只要自己再固執的否定,無疑穆穆兒將會和母親得到同樣的結局,一模一樣的死法。她會也害死這個愛着自己的人,也許會連累到那個正苦苦掙扎着想保護自己的帝休。

咬着脣,離若緩緩低下了頭,她已經無法再忍受任何一個自己在乎的人遠離自己而去。母親合上的長長睫毛上落了雪花,被身體上還未消散的熱量融化,晶瑩的水珠就那樣順着她的眼睛滑下,替代了彷彿是死也沒有落下的眼淚。

離若擡頭看着族長,自己的父親!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眸有深深的恨意,那樣有着這玉雪山上最寒冷的冰霜也不能比擬的冰涼,她就那樣久久的看着,與這個天一族裡最偉大的統治者毫不避讓的對視,在所有人都覺得空氣都要凝固起來的時候,她卻又極慢的點了點頭,嘴脣早已被她咬破,血一滴滴落在雪地上,不過因爲身邊母親的鮮血,那幾點如同紅色海棠的血點倒也不顯得格外刺目。

“我願意入世,放了他們!”

她那樣清冷的開口了,和着風裡冷冷的冰霜,帶着孩子童音的稚氣,卻依舊有種讓人震懾的力量,也許天生她就有這樣可以領導衆人的能力。

族長那雪亮冷酷的眼睛竟無一絲其他的感情,手裡的刀刃緩緩從穆穆兒的脖子上移開,捉住了帝休的人也把手鬆開。那樣曾經表情決裂的女孩兒就這樣輕易的屈服,朝那柄閃着血光的刀刃低下了頭,可呆住的卻是他們。離若的臉上沒有眼淚,可他們從卻離若的眼裡讀到了一種寂滅的眼神。

一種悲傷到了極處的絕望!

“如此一來,穆穆兒就跟隨你入世一年吧。”族長冷冰冰的吩咐着。這是天一族的規矩,雖然他們必須經受鍛鍊,但爲了避免從未涉世的孩子還未開始歷練就遇到危險,會有一個天一族的族人在一年之內處於暗處保護他或她的安全,只是這個族人並不能插手孩子在人世任何困難,不能與他交談,不能替他解決事件,所有的職能只是在暗處一年內保護他的安全。

被送入世的孩子一年內必須適應各種的生存技能,必須學會如何保護自己的周全,必須以超過任何時候的成長。不過,這個保護入世孩子的任務是個苦差事,也是個不討好的差事,保護的人必須眼睜睜的看着孩子經受苦難而決不能出手相救,如此一來很少有親人願意做這件事情。最重要的是如果穆穆兒答應這個要求就是表示成服於族長所有的安排之下,表示和自己站在了對立的位置上,離若以爲穆穆兒會拒絕,因爲她有拒絕的權利,她會爲自己掙扎着尋找最後一個機會,可她沒有,在自己不能相信的眼裡她看了看自己,閉上了眼睛果斷的重重點了點頭。

忽然,她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心底慢慢蒼涼起來,一天之內,她失去了母親,父親,族人,還有穆穆兒,甚至即將離開唯一最好的朋友,她什麼都沒有了……

即使是被送離的孩子都不能一起上路,離若只有一個人,在風雪裡苦苦前行,連穆穆兒也不能陪伴。從此之後,這個世界就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忍不住回頭,最後見到的卻只有風中帝休那單薄的身影站在高高的崖邊,那清澈濡溼的眼睛彷彿還有着千言萬語般定定的望着自己,他精緻蒼白的臉色難看得也許並不比自己好到哪去,嘴巴一張一翕好象在說些什麼,可惜那幾個字在送到離若耳邊前就輕易被吹散在風中。

只是那一眼,她就知道自己不再回頭。

如果不能留住,如果無法守護,乾脆離開,乾脆忘記會比較容易。暗自下了決定,從離開大雪山的那天起,她告訴自己,是天一族先拋棄了她,是父親傷害了她,自己已經沒有家園和親人了,如果可以,她一定不會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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