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盧天策,皮笑肉不笑,“小子,你早跟着我學武功,何至於被人揍的這麼慘。”
“你一直跟着我們?你一定知道整件事情?不對,我記得你說過我會後悔的?指的就是這件事情?你……你到底是誰。”
這個老子瘋瘋顛顛的,可是他肯定不是普通人。能夠跟到這個地方來,還殺了這些人,必然武功極爲了得。可是他也清楚,這個老頭子絕對不是好人,他不會救他們,否則也不會眼睜睜看着他和燕雨在地下通道里以命搏殺,他卻在這兒看風景。
“你在這兒多久了。”
一連拋出幾個問題,盧天策的神經一下子冒了出來。比起這個鬼地方,這個老頭子給他的壓迫感卻更加強烈。
這個老頭子顯然也不是特別滿意盧天策,“小子,要殺你的可不是我而是這夥人。”
“可是,他們沒有你可怕!”盧天策不知道這個老頭的用意,但是,他犳子一樣的防備讓那個老頭子很不愉快,他的目光盯着那個少女,“你是燕家的那個小姑娘?”
燕雨是個習武之人,可是她感覺不到這個老頭子的武功。那只有一個可能,他的武功,深不可測。
燕雨點點頭,“看來,你是認識燕成淮的。”
那老頭冷冷地哼了兩聲,像是聽到了一件很是噁心的事情。
很快地,整個房間裡忽然間無風自動,好些擺件都發出怪響。就在這功夫,老頭子快如閃電地抓住燕雨又坐回了窗邊,“燕家老大性子軟弱,沒想到卻生出這麼個有種的女兒。小子,這小丫頭總歸救了你幾次,你總不會想看到他死吧。”
這不按常理出牌的老傢伙,又想幹什麼。盧天策冷着臉,“你想做什麼?”
“我上次想了想你說的話,其實也還好,等你小子學會了我的本事,我也活的差不多了,怎麼都是死。死在徒弟手裡也是好的,所以老頭子收定你這個徒弟了,我知道你小子不聽話,那就沒有辦法了。這個救了你命的漂亮小丫頭得死,那些關在地牢裡的人也全都得死。怎麼樣,這買賣很划算的。“
“我答應你的話,你救那些女孩子?”
老頭子冷笑,“老頭子一輩子只殺人,何時救過人,你自己救。”
盧天策的臉一下子就沉了,“我不會武功,如何救!”
“我已經把這裡的人都迷的跟塊兒木頭一樣,你要做的,就是斬下所有人的腦袋。我算算,三百二十五個腦袋,等你全部帶到我面前。就全都結束了。”那老頭子笑的極爲殘忍,“小子,老頭子一輩子沒被人戲弄過,這纔是你要付出的代價。”
他看準了盧天策的心思,知道他並不是真正的殘忍之人,“沒有這些人的腦袋,那就用那些少女的腦袋和這個少女的來換吧。反正,總是要見血的。否則啊……老頭子的火氣,滅不了。”
燕雨那樣厲害的武功,也不過彈指間便成了他的玩偶。
盧天策看着那個容顏清麗卻受了重傷的少女,又看着那個邪性無比的老頭子,“你想……用鮮血來清洗的人性!”
他不過十來歲,身無武功,性子柔和,哪怕是血海深仇在身也從來沒有想過傷害旁人。他一個人揹負着一切,卻把自己唯一的妹妹當成一個公主一樣的寵。
這樣的少年哪怕天賦再好,其實也絕不適合做他的關門弟子。
他想救人,他成全他,可是,拿血來換。
殺人是件很神奇的事情,只要你的人性一旦突破,那便從此不會再有顧忌。
燕雨被他點了穴,卻仍然抽了一口氣。可是眼下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她自然不怕死,而那些人也極該死。更何況還有那麼多的辜女孩子被關在地牢裡,所以殺了他們並沒有什麼要緊的。可是……讓盧天策這種乾淨的少年做那麼血腥殘忍的事情,他必然會瘋的。
意識到這個老頭的目地大概就是要將他逼瘋,燕雨閉上了眼睛,“天策,不用爲難。你不欠任何人!”
盧天策卻打斷了他,“老頭,我答應你!你向我保證,讓這裡被綁來的所有女孩子都能夠平安脫險。“
老頭子沒有說話,只是冷哼一聲將燕雨的軟劍給他扔過去,盧天策知道……他答應了。
山洞裡,付葭月的臉色越見蒼白了,可是她卻還是在笑。
那笑容並不深,似乎已經穿越了千百年的蒼桑,“死亡並不殘忍,殘忍的卻是要逼着哥哥去砍下那些人的腦袋。要知道,那些人已經都沒有多少神智了。一劍捅死他們完全沒有壓力的,可是,幾百號人啊,黑壓壓的人頭都能堆一屋子。謝白,你能想象嗎。哥哥不會武功,面對着那些已經沒有抵抗能力的人,一個一個斬下那些人的頭,再把它們拿到那個老頭子面前。那是一種怎樣的殘忍。“
那個老頭子所做的事情,其實再簡單不過,他只不過就是通過這樣的殺戮,讓盧天策那些發光的人性一點一點被血腥吞食而已。
他緊緊抱着付葭月,忽然間有些理解她的執念了,這世上最殘忍的事情,大約就是對於人性的屠殺。
那個老瘋子做了那些事情,爲的大抵就是逼迫那個乾淨溫暖的少年,逼着他不得不將自己推入地獄吧。
他嘆了口氣,“付葭月,都過去了!”
付葭月閉上眼睛,放任着自己的記憶在時間的長河裡穿梭,“怎麼會過去呢,不訪死的都死了,該死的……卻活的如此逍遙。”
時間再度扒回到那一世,回到那座改變了盧天策一生的山頂。那個老頭子是瘋子,而盧天策,是被鮮血染紅的魔鬼,是屠夫。
縱是歷經世事心硬如鐵的燕家小姐燕雨,也在他那種模樣面前,無聲哭泣。
乾淨溫暖的少年,是天邊的明月,是時間長河裡不滅的星辰,是黑暗裡不息的希望。可是他……他變成了一個對弱者出手的屠夫。
爲了他們這些陌生人,這個少年自願手握屠刀,自願挑戰那些本不該如此的人性。時間的推移,讓燕雨在那個少年的眼睛裡看到了空洞和麻木。那是一個人在殺戮後的表現,對這世界,再無所求。
燕雨說不清楚心裡的念頭,其實她覺得自己是沒有什麼念頭的,只是心裡又疼又慌。
可是那老頭子倒是滿意,看到那個孩子的白衣染成紅色,看到他那麼戾氣深重地站在面前,他十分痛快,“孩子,你也不必怪我。這啊,都是命。”
他清點完人頭,果然一個不少,”不過一般人可做不到這些事兒,我早知道你不是一般人。走吧,該走了!”
盧天策點頭,“知道了,師傅。”
這老頭不是俗人,想必也是知道他的是個什麼人的。
兩個人的不成文約定便是,他殺光這裡所有人,他救下那些少女,然後收他爲徒。
老頭子解了燕雨的穴道,忽然身疾如風地朝着那窗外的萬里山間退去,“現在這裡已經沒有危險,你們自去救那些被困少女,乖徒兒,我會去找你的。”
“……”燕雨默默無語地看着那個神秘出現又消失的老頭,“走吧。”地下密密麻麻的,全是被他親手斬下的人頭。燕雨跳到他身邊,拉起那個少年的手。
他的手十分冰涼,上頭甚至還在滴血。
盧天策沒有抗拒,只是喉間似有聲音發出,像是一頭困獸。她不知道他是否需要安慰,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只能拉着他,“走!”
盧天策幾乎是提線木偶一樣,拉着他下樓,一層一層下去,全是屍體,空氣裡都像是紅的。
兩個人出了逍遙宮,便沿着那條走過的路進入地道,然後,卻找那些已經被關了無數日子少女。
就在那地牢快要到的時候,盧天策卻忽然停了下來,“能不能……請你去把他們放出來。”
盧天策撲住強,有些猶豫。
燕雨自然沒有拒絕,“好!”她快步走到那關了幾百號少女的地牢裡,那女孩子的眼神都是空的,他們並不知道外頭的事情,自然也不覺得這個女子能夠救得了他們。
燕雨清了清嗓子,“現在,外頭的那些惡匪已經被閉了,現在,我會打開所有的牢門。你們所有人跟我的命令出地牢,無論看到什麼,不許叫,不許亂。出去以後,所有人排好隊,我會帶你們離開。“
由於人數實在是太多,燕雨也擔心會發生意外,只得又惡狠狠地補充,“誰要是亂來,我立即殺了她。“
接下來,她一個一個牢門地開,那些少女起初並不相信,直到看她不像開玩笑,歡喜起來。來到傅紅生所在的牢房裡,她看了眼那個唯一還算有些表情的少女。
見到盧天策的第一眼,這個女孩子就十分緊張,而且盧天策醒過來只和她說了話,說明兩個人一定是認識的。燕雨想到他那個樣子,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告訴傅紅生,最後猶豫了一下還是作罷。
她將那些門打開後所有的女孩子都離開了,燕雨回到之前那個地方,盧天策還在。可是看到他那個樣子,燕雨忽然就哭了,“你怎麼這麼傻。“
十幾年的人生裡,燕雨只哭過兩次,一次是爹孃慘死時,一次,便是現在。
盧天策站在那兒,兩隻眼睛一點兒都沒有神。
束髮的飾品已經弄丟,身上的衣着也全是血,白的都變成了紅的。在那牆上的火把照映下,盧天策的整個臉上都是一片看不清楚的顏色。
燕雨心下隱隱作痛,這個少年應該是天下的明月,而不應該是這樣子。她走過去,看着那雙如日月般的眸子裡此刻竟是深深的暗沉之色,忽然間伸手,啪地一聲打在少年的臉上,“盧天策,你不欠任何人,何必抱歉。”
可是,少年的臉上卻還是那種木偶一樣的絕望,“我……我怕他們看到我以後會作嘔。我害怕,我害怕我自己會失手,把他們像割草一樣割下來,我害怕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他不停地發抖,像是隻有這樣才能夠緩解自己身上那種罪惡。
燕雨在一旁看着,心下一片隱痛。
這個少年如此乾淨,那個老頭子如何忍心,就這樣將他摧折。
這個少年根本沒有武功,他一個人獨身闖進這裡,哪怕在那麼危險的境況下也面不改色。可是眼前的這個被鮮血染紅的少年,竟然在哭泣。
燕雨很想告訴他,那些人全部都該死,他殺的全都是魔鬼。可是,她知道沒有用的。盧天策並不是因爲自己殺人而痛苦,他只是……害怕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個人而已。
這世上有些路,旁人是幫不了他的。聰明如他,只能夠依靠自己走出去。只是燕雨不能確定,等他從這個山洞走出去以後,是否還會是曾經那個溫暖乾淨如佛一般眼神清透的少年。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嘆息兩聲,擡腿就要往外走,然而就在她轉身的那一刻,那個少年忽然拉住了她,“燕雨,殺了我!”
哪怕是在發抖,哪怕是在哭,他還是拉住她,“殺了我吧,別把我放出去。”
那個老頭子謀算的很好,也做的很好,把獵物放到他面前,讓他去當屠夫。可是他告訴他,那些獵物都沒有辦法再反抗了,他是在對弱者做那種屠絕人性的事。
所以,他也在屠殺自己的人性。
盧天策隱隱有種絕望,倘若有一天他活下來了,也許,真的會成爲一個把鮮血和殺伐當作信仰的屠夫。
所以,殺了他,在他還算是個人的時候。
燕雨的身體晃了一下,沒有動。
他以爲她沒有聽清楚,“殺了我吧。這是最好,也是最終的歸宿。”
他將自己埋在黑暗裡,“殺了我吧!”
滿是血腥氣和屍體的地牢通道里,那句話像是魔鬼的低聲嘶吼。燕雨的眼前一片花白花白的,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棄滿了骯髒和血腥的夜,回到了那生生毀了她的那個晚上,”盧天策,你知不知道,我爲什麼要砍了那個男人的腦袋。“
頭頂,少女燕雨的聲音,像是自那個永無天日的無間地獄而來,“因爲那個叫燕成淮的男人,他殺死自己的兄長,強姦自己的兄嫂,他甚至強姦了他剛剛成年的倒子。並且,是當着他們那年幼女的面。他……他把他們的幼女放在火上烤,他的兄嫂求他,所以,他糟蹋了她,甚至把他們那個長着漂亮皮相的兒子,也一併糟蹋了。”
“盧天策,我就是那個孩子,我當初能夠活下來,是用一家人的身體換來的。”
傷口一旦撕開,裡面乎乎灌進去的風全部都刺骨地痛。
“不要跟我提人性。比起燕成淮,這世上的人,差不到哪裡去。而你,憑什麼拿自己和燕成淮那樣的畜生相提並論。我等了十年才殺了他,你現在,要我也殺了你。盧天策,你覺得可能嗎!你以爲,你是魔鬼,可是……你是嗎!”
倔強的少女說完那句話就扳開了他的手,“我沒有辦法安慰你或者鼓勵你,但是我知道你會走出這間地牢的!我在外面等你!”
盧天策沒有再去抓那個少女,也沒有再動作,他甚至沒有再流淚或者發抖,只是睜着一雙眼睛看着虛空,阿夷,哥哥是魔鬼嗎!
地牢外頭,數百名少女胡亂地站着,他們全都發現了這個地方處在深山之顛,這對於沒有太多認知的少女們而言是個不小的打激。這些女孩子在外頭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亂作一團的時候,燕雨走了出去,“全部都按順序站好!”
她站在人羣前面,”聽我的命令,每一個鎮子裡的人,站在一起。“
這些少女雖然彼此不認識,但是在燕雨報了幾個鎮名後,他們還是很順利地分成了幾個隊伍。畢竟還是年紀小,在經歷了這等變故後都嚇壞了,六神無主的時候忽然有個人過來領導他們,這些少女們很快就如抓住了救命草一般站好隊伍。
等所有人都整理好以後,燕雨方纔神色冰冷地看着所有人,“你們一定都知道自己的處境了,這個地方是個邪教的老窩,現在已經被人給幹掉了。現在你們要做的只有兩件事情,離開這件,然後對這裡的經歷隻字不掉。”
燕雨氣勢強硬,身上又是大片大片的血漬,很能嚇到那些女孩子,可是還是有人提出了自己的疑問,“那些被帶走的……”
“死了!”燕雨打斷她,”所以你們必須保證對這兒的事情,絕口不提,否則一旦有人逃脫必然找你們中任何一個人報復都有可能。至於你們怎麼保證,那是自己的事情。“
燕雨的目光掃過在場的少女,最後停在了地牢的出入口。
隨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很多人還是忍不住地驚呼起來。
那裡走出來一個人!準確地說,在場已經沒有人能夠說服自己那是一個人了!
那個披着人皮的傢伙,長髮散亂,一雙手都是血在往下滴,他身上的血氣太重了,因此沒人懷疑那身紅是血染出來的。尤其是當那個人執着火把走出來的時候,很多人都看清了他的眼睛,在火光的照映下,血流涌動。
那些姑娘們驚呼着,轉瞬便又亂作一團。
此時卻獨有兩個人,看着那一手執劍一手執着火把的少年。
一個是燕雨,另外一個卻是傅紅生。
傅紅生也算認識很多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自然也見識過那些江湖上人的打打殺殺,但是她並不覺得盧天策會和這些人扯上任何關係。
可是眼下,那個人真的她記憶裡那個乾淨的少年麼,那個神仙之姿的少年,像極了地獄裡踏着血路走出來的魔鬼。
事實上,他真的一身都是血,臉上的血跡更爲古怪,一條一條地,極是可怖嚇人。
傅紅生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的盧天策,那個修竹一樣漂亮的少年幾乎是一下子就牽動了她的心,他的笑容是世上無人能及的明媚,而且他從來不會對任何人生氣。哪怕他分明十分抗拒自己的靠近,卻也從來沒有真正生氣,甚至一句重話都沒有說過。
傅紅生不敢自以爲是他來到這個地方是爲了他,可是他明明不應該出現的。
那種震驚無以言表,以至於她竟做了讓自己一生都後悔的事情。
盧天策其實能夠跨出那個地牢,也是用了一生最大的勇氣。他甚至覺得自己在得知家人盡被屠殺以後也沒有剛纔那短暫的片刻更讓人受盡煎熬。他自然並不指望傅紅生能夠對自己微笑着迎接,可是看到她隨着自己的步子而本能地後退兩步後,他還是停了下來,“傅紅生,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嘆了口氣,轉過身,將手裡的火把扔進地牢裡,這個地方,不能留。
火光很快燃起來,他滿身腥紅,在那火龍的映照下,更如執掌十方無間的惡龍。
燕雨終於也如他一般嘆了口氣,她走到他身邊,一隻手拿回她的軟劍,另外一隻手牽起了他,“燕家在這裡修建逍遙宮,附近肯定還有人守着着。在徹底安全以前,我們不能久留。”
他的手依舊冰涼,在燕雨去牽他的時候,他仍是縮了一下,卻終究沒有抗拒。
看到燕雨將他將到所有人面前,那些少女全都滿眼驚恐,傅紅生看到兩個人緊握的手愣了一下,忽然間咬着脣走過去,“阿策,你是不是……爲我們變成這樣的。”
“不是。”盧天策一如曾經那樣,對着她笑,那笑容像是他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樣的溫暖,透着君子如玉。
倘若不是他臉上那縱橫的血,傅紅生幾乎會以爲這都是做夢。直到她伸生,想要去拉他,盧天策躲了一下,“走吧,不是說不安全嗎。”
傅紅生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他在怪她,怪她竟然害怕他不相信他,是嗎。她想辯解,可是開嘴不知道說什麼,“對不起!”
回敬傅紅生的,只是空氣。她忽然覺得,就從剛纔退步那一刻開始,她便徹底推動了在他的世界裡留下的資格。
因爲擔心再遇到歹徒,燕雨就決定跟着這些姑娘先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