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處,突覺腹部一陣痙攣,極其不適。
我捂住肚子,儘量告誡自己一定要將心情放平和了,萬不能再憂思深慮。這樣放鬆了好一會兒,才覺這不適感逐漸消退,如抽絲剝繭一般迴歸安靜。不由得心想,看來這孩子雖說磨人了些,但還是挺講道理的,好好與他商量也商量得通。
衙役帶着季康子到公堂上,這顯貴環繞,他卻是一副錚錚鐵骨的樣子,膝蓋繃得筆直。短暫的尷尬,蕭衍極爲自然地朝身後內侍招了招手:“給他搬把椅子。”
姜彌哼了一聲,或許是自持身份,不值當爲這種小事出言反對,所以也沒說什麼。
顧長青將視線在蕭衍和姜彌之間巡弋了一番,沒說什麼,直接轉向季康子,問:“堂下之人可是當年尹太尉麾下大將,鄯州的守城將軍季康子?”
季康子目不斜視,“正是。”
“據沈意清和宋靈均所言,當年獻城鄯州給突厥另有隱情,你且詳細說明當年韶關到底發生了什麼。”
季康子目光微晃,冷硬如鐵的外表下隱有鬆動,似是憶起了當年的事,邈遠的視線中隱隱含着沉痛與憎恨,冰刃般颳了姜彌一眼,沉聲說:“當年突厥揮軍二十萬侵犯我韶關邊境,尹太尉奉命率軍抵禦,我們商議趁着夜色分兵三路奇襲突厥大營,我率軍借道落馬道,卻遭遇偷襲,因落馬道兩道峭壁奇陡,易攻難守,且對方是有備而來,所以我方几乎全軍覆沒。”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姜彌:“我死裡逃生後,不甘心稀裡糊塗地折兵損馬,便率僅存的幾個小卒偷偷跟着這夥人,發覺他們竟與晏馬臺暗相勾連,晏馬臺守軍對他們十分恭敬,皆因他們是奉姜相之命而來。”
姜彌瞥了他一眼,“這無憑無據的,你可不要污衊老夫。你一個馬前卒,本官何必費這麼大週摺去偷襲你?況且你剛纔也說了,偷襲突厥乃是當年尹太尉親自擬定的策略,既是偷襲必是軍情機密,當年本官遠在長安,又向來與尹氏不睦,從哪裡知道這樣的軍情機密,還做下你口中那樣周密的安排?”
我低下頭,抓着裙紗絲緞,手骨因緊繃而發白,微微顫抖。
季康子冷笑了一聲:“在你眼裡我自然是個微不足道的馬前卒,可當年人盡皆知,我深受尹相與尹太尉器重,若是我在行軍陣前有什麼舉措,你只消在先帝跟前稍稍言語,便能輕而易舉把這盤髒水潑到尹相和尹太尉的身上。當年你命人在落馬道以巨大的落石襲砸鄯州守軍,導致諸多逝者被砸的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而你的人又急着清理屍體,去大開鄯州城門引突厥入內,恐夜長夢多,所以行事倉惶,才讓我逃了一劫。你說無憑無據,你派去的人在晏馬臺修整,裝備器械,當年整個晏馬臺守軍都是人證。”
他言之鑿鑿,似有無限悲憤在其中,可是卻刻意忽略了姜彌關於泄露軍情的質問。
姜彌嗤笑道:“普天之下衆人皆知,當年突厥揮軍直入,洗劫了晏馬臺,一把火將糧倉燒了個乾淨,無一活口,你要讓死人來當你的人證嗎?”
季康子面色凜寒,流露出譏嘲諷意:“姜彌,你是不是認爲自己算無遺策,這天下都被你玩弄於鼓掌之間,你便能高枕無憂了?可天網恢恢,當年的晏馬臺沒有死絕,留下了三個活口。這三個人知悉真相,但尹氏覆滅,朝中官員凡是跟尹氏沾點邊的都被殺了個乾淨,他們無人投靠,申訴無門,又恐泄露身份招致殺身之禍,所以東躲西藏,最後無路可走,便鋌而走險來了長安。他們本想投奔那江湖中傳言是尹氏舊部所創的海陵東閣,可消息剛放了出去就遭遇追殺,幸好當年的吳越侯沈檀動作夠快,暗中將他們救了下來,安頓在隱秘處,只等將來有一天能讓他們將真相說出來。”
姜彌臉色晦暗,自齒縫間森冷迸出兩個字:“沈檀。”
顧長青適時地問道:“既然三個晏馬臺舊將還活着,那麼現在何處?能否上堂作證?”
“自然是能的,他們三人現已在公堂外等候。”
顧長青命人將這三人帶上來,見皆長髭髯髯,一副風霜染盡的模樣。他們戰戰兢兢地環視了一圈,朝蕭衍跪拜:“參見陛下。”蕭衍靜聲說:“起來吧。”
他們三人又向顧長青施禮,“晏馬臺守軍參見顧大人。”
顧長青看着他們的樣子,似是動了些憐憫之意,但未流露太多,只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你們能否自證身份?”
三人對視,其中一人拿出一塊黑檀木的腰牌,衙役接過遞給顧長青。
顧長青左右翻看了一會兒,才道:“清嘉五年,晏馬臺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且說。”
“慢着。”姜彌打斷:“顧大人,憑着一塊斑駁的腰牌就斷定他們的身份,是不是過於草率?聖駕面前,可不是什麼來歷不明的人都配說話。”
顧長青問:“那麼依姜相的意思,該如何處置他們?”
“除非有確鑿的證據能證明他們各自的身份,否則應以欺君枉上論處。”
公堂上一時安靜下來,蕭衍端起茶甌抿了一口,幽幽然地回看顧長青:“你老看着朕幹什麼,都說了今天你是主審,怎麼審你說了算。”
顧長青犯了難,看着那三人猶豫不決,三人急了,叫嚷道:“顧大人,我們可真真是當年的晏馬臺舊人,爲了當年之事,我們四處漂泊,有家都回不得……”
我見原本用手抵着額頭犯難的顧長青眼睛驟然一亮,正想說什麼,卻見衙役上來稟報道:“吳越侯求見。”
沈槐?我將潤兒和景沐交託給了沈槐,這個時候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一聽吳越侯三個字,姜彌好像憑白來了氣似的,還未等顧長青發話,當即叱道:“他來搗什麼亂,轟出去。”
顧長青忙說:“吳越侯既已來了,還是請進來吧。”他容顏溫潤,神情卻隱隱透出強硬:“姜相,下官主審,您若是對案情有異議,儘管提出,但不要過分干擾下官審案。”
姜彌白了他一眼,沒再言語。
沈槐一身深青翟衣,閒灑怡然地走進來,先向蕭衍行禮,又衝顧長青頷首示意,“臣聽聞在此詳審當年舊事,手頭上有些東西,覺得應該拿出來”,說着命人擡上來幾個藤箱,我心中一動,果然聽他說:“兄長生前留下了許多札記,本就是當遺物時常拿出來憑弔,可沒成想這裡面竟隱藏着當年舊案的供述。”他彎身從藤箱中取出兩頁宣紙,親手遞給了蕭衍。
我想,父親無法未卜先知,沈槐會在他死後被召入長安。這些東西十有八九還是懷淑讓拿出來的,蕭衍方纔說懷淑帶了雲紅纓去找他,可現在卻沒露面,哪怕是蕭衍擡升御座親自命人審問當年尹氏逆案,他也不肯露面。我凝着屏風上的菡萏紋樣,那細膩着色的筆觸一時有些模糊。
蕭衍看得很快,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好像聽他輕聲嘆了口氣,將紙箋遞給了姜彌。
與震驚相比,姜彌更多的是勃然大怒:“血口噴人,臣與沈檀不睦已久,舉朝皆知,他這是在誣陷臣。”
沈槐冷泠泠地說:“兄長說,他當年夥同姜相爲奪取吳越侯繼位,不惜派人伏殺嫡兄,而後此事被尹相察覺,他心中惶恐,便又與你合謀在韶關炮製了當年的冤案。夜襲突厥本是軍情機密,可他事先泄露給了你,所以你纔有充足的時間準備,去偷襲季將軍所部,僞造了尹氏獻城投降突厥的假象。事情條縷清晰,與事實方方面面都契合,難不成兄長要以沈家門楣和名譽爲代價來誣陷你嗎?”
姜彌咬牙切齒道:“誰知道,此人反覆無常,虛僞多變,幹出什麼都是不奇怪的。”
我咬住下脣,將視線從屏風上移開。蕭衍沉靜道:“死者爲尊,又是國丈,舅舅口下積德,也給朕留些情面。”
沈槐朝蕭衍躬身道:“臣剛纔在外面聽到姜相質疑這三人的身份,臣有辦法證明。”
顧長青忙說:“吳越侯但講無妨。”
“當年的晏馬臺駐軍雖然都死了個乾淨,但他們的名錄戶籍在戶部都是有造冊的。臣發覺兄長生前曾特意去戶部翻出了這三人的戶籍所在,並將他們的親人都接來了長安安頓在一處……”我有些驚訝,父親生前竟然做過這麼多事。
“這當地州郡有鄉長、亭長,還有當年去徵軍的參務,都可以作證,要證明這幾人親眷的身份輕而易舉,所以只需讓他們到公堂來當面指認,看看眼前之人是不是他們參軍的親屬即可。”
顧長青說:“好,召他們上來。”
衙役領着幾名粗布荊釵的婦人上來,乍一相見,便泣涕漣漣,哭做了一團。那幾名大漢本是魁梧男兒,竟各自拉扯自己的親人摸起了眼淚。
“既然活着,爲何不回家……”
意清盯着那幾方藤箱,半晌未動。忽而轉頭看向顧長青:“縱然……縱然他有錯,可是沈氏全家死得不明不白,還請顧大人一定要替沈家討一個公道。”
顧長青沉吟道:“當年先吳越侯是回吳越舉喪纔在同安郡被殺,如此看來也是疑點重重……”關於我們全家爲何被殺,如何被殺,懷淑手中早有詳證,既然我剛纔已推測出沈槐是受懷淑指使而來,憑懷淑的心思應該都已準備好了吧。
果然,沈槐呈報上厚厚的一沓書證,顧長青翻得飛快,字句慢吟道:“海陵東閣?”
“不錯,正是海陵東閣。兄長生前已查出,所謂尹氏舊部所創的海陵東閣不過是姜相排除異己、殺人滅口的工具,至於他當年去同安”,沈槐的聲音略微低惘,“是爲了見一個人,求證一些事。可是這些事被跟蹤他的海陵東閣之人所察覺,當即被殺人滅口。”
我曾聽懷淑說過,青桐山便是在同安郡,當年他曾接到書信,父親要見他。或許是他以柳居風的身份在吳越侯府住的那段時間裡留下了蛛絲馬跡,被父親事後所察覺,又或許是因爲別的要見他……現在父親、母親、意初和馮叔,所有與之直接相關的人都死了,我們再也無從知道事情的細節,只能根據殘留的證據去將大的脈絡推斷出來。
姜彌鷹目凌厲,緊盯着沈槐,冷聲道:“吳越侯準備的如此充分,可不像是隨意路過,莫非是有人在背後指使你?”
他語帶深意,聽得懂的人自然知道他指的是懷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