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嵐崢目光在殿堂上掃過，在雲國使臣那塊區域停頓一瞬又若無其事地收回。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朝賀不過是個示好的姿態，兩國的宿怨沒這麼容易解決，相互攻防算計，必不可免。
鍾毓晟垂下眼瞼，來之前皇帝還特意交代了一個任務，目前他還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連赫連若水都瞞着，他還得找個機會提出來，這典禮正合適。
蘭傾旖將注意力放到了觀禮的黎國皇族身上，從她這個角度，可以將那位二皇子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據說這位仁兄是剛剛從西北趕回來的，還不算笨，懂得識時務，是她可以扶持的合作對象。她一門心思盤算着陰謀詭計，倒沒有注意其他人的動作。
鍾毓晟站起身，對上首的聞人嵐崢輕輕一躬，淡淡道：“賀皇上運撫盈成，業承熙洽，敝國皇上想向貴國求娶羲和長公主爲太子妃，請皇上成全。”
蘭傾旖難以置信地轉頭看向他，死死咬住脣避免自己失態。
她此時表現的比當事人聞人楚楚還要驚訝，這……這是誰的主意？她怎麼不知道？
聞人楚楚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想不到他們竟然將主意打到了自己頭上。太子妃？太子妃算什麼東西？你們的太子妃本宮不稀罕，可惡，說得好聽點是太子妃，實際上還不就是個人質嗎？做夢吧！
她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也忘記了這個時候不該她先開口，臉色陰沉得像是六月暴風雨來臨前烏雲密佈的天空，都能滴出墨來，“貴國的主意確實很好，不過卻有欠考慮不妥當。”
鍾毓晟擡頭看着這位皇朝公主，早聽說她是黎國最受寵的公主，聞人炯和聞人嵐崢父子倆都把她寵上了天，若是能夠娶回雲國，將會是顆上好的棋子，想歸想，這件事還是要經過聞人嵐崢的同意。他含笑，語氣親切，風度翩翩，“公主以爲有何不妥？”
“父皇生前對本宮寵愛有加，他老人家又剛剛大行歸去，於情於理本宮都該爲他守孝三年，而你此番卻向本宮求親。莫非你是要本宮在此山河縞素之時大紅嫁衣鳳冠霞帔嫁入你國，這豈不是顯得本宮太過冷心冷情不知感恩？豈不令天下人心寒？不知使臣大人此番是何用意？莫非是要讓本宮做個不忠不孝之人？”
聞人楚楚心裡發了狠：嫁！我叫你嫁！嫁你個頭啊嫁！誰愛嫁誰嫁，反正她打死都不嫁！大不了一不做二不休，等你出了我黎國國境，派人把你做了！
鍾毓晟微微一笑，如青蓮映水般秀雅，看得聞人楚楚牙根癢癢，他朗朗道：“公主放心，這點我皇早有考慮，也不是非要公主立刻出嫁，我國又豈會置公主於不義之地？我皇的意思是，兩國先定下婚約，將這門親事定下，等到公主三年孝期滿，再舉辦婚禮也不遲。”那個時候小公主正好十六歲，芳華正茂，現在確實有點小，他看着都覺得不人道。
聞人楚楚笑容溫柔如水：“真是不巧，本宮自小未在宮中教養，父皇深感愧意，所以對本宮的婚事甚爲上心，唯恐本宮遇人不淑，而本宮從小立志要嫁一個蓋世英雄般的人物，這普天之下唯有皇兄的風華氣度能擔得上這四個字，如果貴國太子能媲美本宮的皇兄，那也算是圓了本宮的夙願。不知貴國太子有沒有這個能力了？”
鍾毓晟嘴角抽了抽，誰說這小公主好對付的？他們聞人家的，就沒一個是好鳥，一個比一個奸猾！“久聞羲和長公主聰明伶俐氣度堪比男兒，今日一見果然如此。不過這婚姻大事，還得貴國皇上說了算吧？”
氣度堪比男兒？是“自視甚高目下無塵”吧？聞人嵐崢目光一斂，這個鍾毓晟果然有本事，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把楚楚的面子裡子都撕了，既罵楚楚不知禮節，又指明她上不得檯面。不過今天也不用太和這人計較，反正楚楚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蘭傾旖低着頭，死死咬住牙齒，免得自己一不小心就笑出聲。楚楚這張嘴巴簡直可以媲美溫九簫的刀了。
聞人楚楚得意地挑高了眉，皇兄說了算？你以爲他會捨得將我嫁去做人質？她笑容滿面地跑到了聞人嵐崢面前，展開甜蜜蜜的笑容：“皇兄，這件事情你意下如何？？”
“容後再議吧。”勉強維持着平靜的某皇兄覺得忍笑真不是人乾的活計。
鍾毓晟見好就收，也懶得再多鬧騰，反正這件事自己辦不成也不會掉腦袋，聞人嵐崢不是好相與的主，以他對這個妹妹的維護，也不會讓她去當人質。
“今日各國使臣都在這裡，正好做個見證。”聞人嵐崢面露淺笑，語氣清淡：“朕打算將羲和長公主調進欽天監，此後在欽天監任職。”
底下一陣陣倒抽冷氣的聲音，早聽說過這位長公主受寵，但也想不到新帝對她的寵愛竟然到了這種地步，竟敢昭告天下讓她在朝中爲官允她參與朝政。欽天監官員雖然不是要職，但也是正經的朝廷官員，他就不怕引來朝政非議、帝位不穩？
聞人嵐崢沒打算管別人的看法，當衆宣佈只是爲了鄭重。他言出必行，答應了楚楚的事就一定會爲她做到，至於那些御史言官，他多的是法子讓他們閉嘴。
“恭賀皇上登基。”羣潮浮動時，顧澹寧在丹陛之下輕輕一躬，笑容清淡，雲淡風輕中帶了絲蒼白的悒鬱，“敝國願與貴國結通商之好，互通有無，兩國互惠。”
聞人嵐崢眉梢輕揚，不得不說，安國這番示好對他很有吸引力，商貿比戰爭更容易控制一個國家。
“那就多謝貴國美意了，感激不盡。”
顧澹寧點頭，微笑着退回座位。
殿下響起了祝賀聲，使節們挨個表示道賀，言辭懇切，笑意盎然，厚禮相慶。
各國祝賀後，禮官上前，畢恭畢敬地低聲詢問年號。聞人嵐崢想了想，淡淡道：“晏傾。”
殿外立即響起了十二聲炮響，預示着黎國有了新主人。
殿中來賀的各國使臣臉上都掛着真假難辨卻燦爛無比的笑容，表達着自己的祝賀和欣喜，氣氛熱烈而繁華。
而滿殿的錦繡風流中，青衣小帽護衛打扮的少女，卻看着天際聚散不定的流雲，露出淺淡的從容笑意，對身邊錦衣玉帶的年輕人淡淡道：“不過是個開始。”
晏傾元年十二月二十，新帝即位後，照舊例對宮妃進行遷宮。將生母淑妃何氏遷到了歷代太后居住的宮殿——明壽宮。
正延末年皇子奪嫡，活下來的四位中，除了聞人嵐崢，都是無母之人，自然也就沒有能好命地被接到王府中頤養天年的太妃。
不過六皇子還是上書請求將曾短期撫養過他的良妃娘娘接到自己府中榮養，聞人嵐崢接到摺子，硃批准奏。
而其他先帝遺孀，全都按照慣例送到乾明寺出家爲尼。
先帝二皇子封爲肅親王。
六皇子冊封仁親王，入太常司，主修歷朝通史。
最小的幼弟聞人行雲留在宮中，卻將住所遷到了離龍泉宮最近的永昌宮。
對於幼妹羲和長公主聞人楚楚，寵愛之盛更是讓人瞠目結舌。與尋常親王一樣賜三護衛，尋常親王護衛三千，她五千，而且全是御林軍中最精銳的高手，晏傾帝仿古制賜其湯沐邑，爲江寧道最爲富甲天下的嘉魚縣。
明壽宮，聽着宮女的回稟，太后的眼角直抽，臉色陰晴不定，籠在袖子裡的手微微發抖。
知道他對楚楚愛重，封賞必厚，但也不能這麼個厚重法。
五十年前的清源公主也是這樣深受帝寵封賞極厚，最後引來了亂國之禍——公主謀反導致國力倒退。而皇女的封賞超過皇子，本就是種不穩定。
皇帝這是糊塗了嗎？
腦子一陣發暈，太后頭疼地扶額，“你剛纔說，皇上將行雲遷到了永昌宮？”
“是。”宮女垂下頭。
“荒唐！”太后臉色頓時鐵青，一甩袖將桌上的茶杯拂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母后這是怎麼了？發這麼大的火氣。”修長秀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長長的影子覆到地上，落了一地黑暗。
他揮了揮手，四周的宮女太監立刻退了出去。
“你……嵐崢，你和哀家直說，你把行雲遷到了永昌宮，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太后無法相信自己的猜測，氣得全身直顫。
“太后你不是猜到了嗎？”聞人嵐崢微笑，目光幾分譏誚幾分冷意，還有幾分睥睨。
“你——”太后深吸一口氣，努力用平靜的口吻勸道：“你還年輕，還有大把的時間，將來總會有你自己的子嗣，何必要急着培養行雲？”
“不會有。”聞人嵐崢神色漠然，“不會有子嗣，所以早作準備。”
太后臉色一沉：“你是爲了那丫頭是不是？早知如此，哀家當初就該殺了她！”
“後悔當初，沒有任何意義。”聞人嵐崢笑意清淺，俯視着太后神色幾乎算得上溫柔，“母后，這句話還是你教給兒臣的。”
太后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深呼吸好幾次，才勉強開口：“嵐崢，你如今已貴爲九五之尊，更加不能意氣用事……”
“母后當真這麼以爲？”聞人嵐崢神色微冷，帶笑神色間幾分睥睨，“父皇子嗣衆多，可結果呢？您不會這麼快就忘了吧？如果您忘了，那兒臣不介意提醒您一句，別忘了當年三哥是怎麼死的！算起來，開過年的元宵剛好是他去世五年的忌日！”
太后全身一激靈，顫抖着手指指着他，說不出話來。
聞人嵐崢淡淡看了她一眼，轉身往外走，完全不管身後的太后是什麼反應，從頭到尾，連坐都沒坐：“不要想着對行雲動手，朕不會給你這個機會。”
“你放肆！”太后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桌上杯盞齊碎。
一隻腳已經跨過門檻，聽見身後動靜的聞人嵐崢聞言忽然回頭，一笑間譏誚，森涼：“母后，忘了說了，兒臣用盡心機奪得這帝位，原因之一，就是不想讓您或者父皇再來制約兒臣的事情。”
沉香的煙氣四散在宮殿裡，太后怔怔地看着人影全無的門口，神色變幻不定。
陽光下，一株山茶悄然枯萎，滿地碎花中，風捲起蕭瑟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