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霧裡，杏花伴着清風盈盈落在溼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吹起撐着油紙傘的姑娘們髮髻上的串串流蘇。
飛身在一戶戶人家的瓦片上，腳尖輕輕點過，倒也不留半點痕跡。樓嶠直接從藏珠院的院牆上一躍而下，髮尾蕩起一點模糊殘影。
他這樣突然的出現，每次都能嚇到屋外站着的幾位丫鬟。
她們輕輕拍着胸口，心裡默默感嘆着世子爺又不走尋常路。
進了屋，拿了塊乾淨的帕子將發上沾上的水珠盡數擦拭去，他才朝着內間走去。丫鬟見着他來，忙替他打着那白玉珠子串成的簾子，讓他更加方便的進來。
進屋以後，鼻尖縈繞着一股好聞的香味。倒是與平時的清雅薰香不大相似，多了些安神定氣的效果。
看那檀木香架子牀上被珂蘭擁在懷裡輕聲安慰的嬌嬌，遠遠看着她的目光竟不似平日裡的明亮朝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甸甸的死氣與木訥。他忍不住皺了皺眉，眼中帶着明晃晃的心疼。
趕忙走了上去，見他來了，珂蘭極有眼力見的讓出位置，安靜地站在一旁。
感受到珂蘭溫暖的懷抱離開了自己的身體，聶墨硯眼神空空，似又要落下淚來。還沒等眼裡的淚水汪汪積攢起來，就有一股更加熟悉與溫暖的懷抱緊緊摟住了她，接替了珂蘭剛纔給予她的溫暖，甚至她還能從中感受到來人的對自己的疼惜與寵溺。
可能人見到自己熟悉的人都會變得異常脆弱，被樓嶠摟住的一瞬間，聶墨硯原本緊咬着的脣瓣放鬆了許多，隨後一陣從胸膛裡面發出來有些悶悶的壓抑哭腔從她的嘴裡溢出來，帶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痛苦。
她的手緊緊地攥着樓嶠胸前的那一撮衣袍，痛苦的聲音從嘴裡流出，聞者生悲。甚至眼淚都落到了樓嶠的胸前，讓他感覺一陣冰涼，但還是縱容地默許着她的這番行爲。
若是叫外人看了去，定是要驚訝於樓嶠竟未有絲毫的怒意，只是默許着聶墨硯的所有在旁人看來已經相當放肆的行爲。
更別提，這位定國公世子可是出了名的潔癖，甚至被他的幾個好兄弟背後取了個外號——“事兒精”。他的衣袍總是乾淨如雪，配上一副如仙如玉的容顏，整個人好似天上謫仙，只是雙眼眼尾處各有一顆小痣，平白爲他添上幾分紅塵氣，這才讓他有種身處世俗間的感覺。但他又不只有好容貌，更是文武雙全，被人感嘆擁有着妖孽一般的天賦。
明確來說，其實本人除了“事兒精”的潔癖，那性子跟他的謫仙容貌可謂是天差地別。從小到大，上房揭瓦的事可沒少幹，可以說他的武功厲害有一半功夫都是翻牆被教他習武的師父追逐練出來的。
他是定國公的義孫，是被聖上承認的定國公府的繼承人，也是聶墨硯名義上的兄長，雖然兩人其實只相差半個月，而且有時候他在聶墨硯面前根本就不像是個兄長。
果然，他待聶墨硯終於緩過來了，只是雙眼還有些無神，但好歹沒再落淚以後，就輕輕地彈了彈她的額頭，但手上也收着力，沒有弄疼她。
“快快快回神啦！再不回神，你昨兒個要的燒雞我就都幫你吃掉了！”
似是終於緩過神來，聶墨硯皺着眉頭捕捉到一個信息點，她語氣帶上了些疑惑與難以置信，“什麼燒雞？”
樓嶠誇張的睜着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她，隨後用一隻手摸着自己的額頭又用另一隻手摸了摸聶墨硯的額頭，嘴裡喃喃道：“沒發燒啊……”
看着聶墨硯望向他越來越錯愕的眼神，又見她好似真的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了。他笑了笑，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開着玩笑地回答道：“還能是什麼燒雞啊？南市那邊醉仙樓的燒雞啊……你昨兒個被郭曾鳴他們勾的感了興趣，今日我特意起了個大早去給你買，怎麼的？做了場噩夢真的就忘記了啊？”他一面說一面輕輕地捏着聶墨硯繃緊的肌肉，讓她緩緩地放鬆。
“可是……可是南市的醉仙樓不是安順十七年的時候就倒閉了嗎？哪裡還有得燒雞買？”聶墨硯顫着聲音問着，雙手抱住了自己的腦袋，眉頭緊縮着帶上些許迷茫。
這話？
樓嶠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使了個眼神，讓珂蘭將屋子裡其他的人都帶了出去。待屋子裡只剩下他們二人的時候，氣氛更是安靜，只餘香爐裡的燃香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音。
“現在才安順十五年。”樓嶠的語氣有平常鮮少的嚴肅與凝重，“阿硯，你到底做了個什麼夢？”
聽他那樣說，聶墨硯眼皮顫動着，嘴巴也跟着抖，身子有些虛脫的軟了下來。被樓嶠一把摟住，順勢護在了懷裡。
屋子裡又恢復了一片寂靜，樓嶠安靜地注視着她因爲夢魘而慘白的面色，思緒卻回到了他被正式冊封爲定國公世子的那一天。
他的義祖父定國公樓翎將定國公府的令牌交到他的手上，並讓他發誓一生護着聶墨硯。而且，還給他們定了親，因爲樓翎擔心戰場上刀劍無眼，若是有一天他和他的妻不在了，還能有個人替他們護着聶墨硯。不過暫時還只是口頭定親，並且說如果他們其中有一方有了心上人，就可以取消婚約，做真正的兄妹。
可那年被定國公從西市的百花巷裡帶出來的時候，他來到定國公府的第一面遇到的就是這位被全府上上下下都呵護寵愛着的縣主。也許以前經歷過的惡意與污穢太多的人，都會被這樣赤忱溫和的人吸引。雖然他早早做了聶墨硯的掛名兄長，但在他有意無意的相處方式之下，聶墨硯又從來未曾將他當做過兄長。
剛來的時候，聶墨硯還是跟郭曾鳴他們玩在一起，見到他這個外人來到他們的世界裡，總是忍不住欺負他，但其實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做法，比起他曾經在百花巷裡被那些人打罵，根本算不上什麼。而且，郭曾鳴他們幾個在事後也會被他報復回去，不過這些定國公夫婦和聶墨硯都不知道，許是少年人的虛榮心作祟，郭曾鳴他們也並未將這麼丟人的事到處傳。
那個時候對於他來說最有趣的還是聶墨硯的做法，每次在郭曾鳴他們故意弄壞他完成的夫子佈置的課業以後，他回到了院子裡就會發現桌上擺了份新的，那帶着些龍飛鳳舞又不失娟秀的字跡，特別好認。每次郭曾鳴他們圍堵他，揍他又被他反揍的時候，晚上聶墨硯就會偷偷地翻牆溜到他的院子裡，給他上藥或者送藥，好幾次被他逮了個正着……
他們從小青梅竹馬着長大，本就兩小無猜，什麼有了心上人就取消婚約……除了面前的人，他的心上人不會是別人。
他的眼裡閃過些堅定，手上的力氣漸漸收緊。
“哎呀！”惹得聶墨硯一聲驚呼，他忙慌張的鬆開手，回過神來慌忙查看有沒有傷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