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常香怡發怒了
不盡如意的日子在柴米油鹽的消耗和婆進媳退的戰爭邊緣流逝着,日曆緩慢而又慌張地溜過了兩年,戚修遠有了不小的變化,長高了不少,體重也長到了二十五斤,倒是常香怡瘦了兩斤。但是,下班回來,看到戚修遠穩穩地跑着撲向自已,常香怡就開懷地摟了過來,說不出的欣慰。
通常生下孩子喂完奶的女人這時候多半要開始減肥恢復體型了,但是常香怡卻完全沒有這種隱憂,想長几斤都是奢望。顧孩子,忙工作,操持家務,樣樣都不省心。
一天夜裡,孩子哭了,常香怡給孩子把完尿,換上尿布,習慣地摸了摸了孩子的額頭,這一摸不打緊,全身打了一個激靈,額頭髮燙,量了體溫38.9度。孩子高燒,得去醫院。
戚仁建睡眼惺忪地起來,“非得現在去嗎?這大半夜的,醫生也下班了,明天上午去不行嗎?”
“當然不行,才兩歲的孩子,哪能長時間高燒?趕緊把睡袋及尿布,還有奶瓶拿好,準備走。”
婆婆聽說孫子病了,一骨碌爬了起來,說道:“讓我去吧,仁建明天還上班,就留在家裡休息,我們倆去就行了。”
戚仁建望着常香怡,投來徵詢的目光。
常香怡也不理會,給孩子套上外套,抱起孩子就走。
正是夜裡兩點多,一片寂靜,無月無光,屋外黑咕隆咚,看不清路在哪,只能影影綽綽地看見樹影,幸虧是日日走過的路,即便如此,常香怡也不敢大意,高一腳低一腳,跌跌撞撞,抱一個二十多斤的孩子已經有些吃力了,孩子的個頭也有80釐米了,朝身前一抱,那點微弱的光線,幾乎都被擋住了,常香怡使勁睜着眼睛,幾乎是摸索着走上了街頭。那一段路,街上也沒有路燈,好在馬路寬而平,兩旁的樓房在黑夜裡露出灰灰的影子,常香怡憑着這些若隱若現的輪廓,朝醫院走去。
婆婆抱着孫子的睡被一步一挪地跟在她身後,但還是被什麼絆倒了兩次,虧得常香怡騰出一隻手使了很大的勁拽住,纔沒有囫圇個載到在地,也險些連母子倆都摔倒了。
醫院大門口天花板上的一隻壁燈孤獨地無精打彩地落下一圈光輝,指引着婆媳兩個進了掛號廳,白天裡紛紛擾擾的大廳此時靜得慘人,讓人不由神情一緊,生怕從黑暗裡的某一角衝出一隻鬼怪來。婆婆的一隻手搭在常香怡的肩膀上拉扯着,眼睛驚恐地四下張望。常香怡累得直喘氣,被婆婆一拉,從黑暗裡剛走到亮處來,一時沒適應,差點摔倒了。
急診室裡沒有燈光。
示意婆婆上前敲門。婆婆往前走了兩步,猶豫地向後望了一眼累得快站不住的兒媳,走到急診室門前,怯怯地叩了叩門。顯然力道小了,常香怡不得不走上幾步趕過來,伸出一隻手,在門上使勁拍了拍,“醫生,麻煩你,看急診。”
急診室裡安靜得可怕。等了一會,才聽到拉線開關“啪”地響了一聲,一束亮光從窗戶裡透出來。
一陣窸窸嗦嗦的聲音。
又過了好一會,門拉開一道縫,一位眼皮耷拉着,邊打哈欠邊穿白大掛的女醫生出線在婆媳面前,眼睛茫然地看着腳下,手裡扣着衣釦,“什麼症狀?”
“小孩發燒,麻煩你了。”
醫生低頭從口袋裡找鑰匙,自顧自地朝醫生辦公室走去。婆媳倆一聲不吭,屏住呼吸跟在後面。
來到醫生辦公室,拿出聽筒,常香怡解開兒子的上衣。聽筒放上去,女醫生一邊聽一邊問道:“有沒有咳嗽?”
“咳嗽倒沒有。”
量了體溫,38.7度。估計是路上冷,體溫降了點?還是常香怡慌張沒看準?但高燒是肯定的。
醫生拿出小手電簡,用壓舌板撬開了嘴巴。
婆婆用手指頭捅了兒媳一下,似乎是提醒她,家裡也要備個小手電筒。婆婆肯定還對路上摔了兩跤心有餘忌。
“扁桃體發炎了。”
“最近,孩子有沒有感冒症狀?”
“沒有明顯症狀。”
“天冷乾燥,要注意保暖,多喝溫開水,清淡飲食,大概要一週左右才能好轉,要住院治療,今天先在門診打針,明天白天來辦入院手續。”
“看門診不住院行嗎?”
醫生撇了撇嘴,搖搖頭,細微地發出一聲有些失落有些譏諷的“哼”。
“可以,住院治療全面一些,除了打針吃藥,還有輔助治療,比如霧化,好得快!”
“幫我們開門診的吧,上班也不好請假。”常香怡可憐巴巴地乞求道。
說實在的,主要是住院費比門診高太多。戚修遠還是先天體質弱,十天半個月都要來醫院報到一次,兩年來已住過五次醫院了。光是扁桃體炎都住過兩次醫院。從廠財務室借了五千多元了,還一分未還。
常香怡何嘗不想兒子早點好?
眼眶裡早已蓄滿了水,心裡擱着無數把刀。
醫生開了處方,說:“一會拿了藥,去護士值班室找人。”說完回了醫生值班室,關了燈。
“媽,你抱好修遠,我去拿藥。”
急診收費室的小窗口黑洞洞的。旁邊的木門嚴嚴實實,敲了好久,沒有動靜。
難道沒有人值班?
心裡不由惶急起來!
鼓足勇氣,手上加了把勁,連坐在大廳走廊條椅上的婆婆聽到“呯”“呯”的聲音都驚恐不安地望了過來。
黑洞口裡終於透出光來,傳出沉悶悠長的哈欠聲。
一百零三元柒角。
藥房裡的窗口上方亮着一盞日光燈,通向裡邊的門關着。
常香怡遲毅了一下,敲哪裡呢?
只能敲窗口處擋着的可滑動的玻璃。
“醫生,幫忙取藥。”還配上她怯怯的聲音。聲音太小,缺乏穿透力。
“呯”“呯”“呯”“呯”
一連串,好多聲音。
現在已經是凌晨三點半了。
玻璃門打開,值班人員睡眼朦朧地接過單子,看了一會兒,“阿奇黴素沒有了,昨天都通報過了,怎麼還開?找醫生換藥去!快點!”
處方單飛了出來,重重地落在窗口邊的臺子上。
……
常香怡感覺自己的腿都不聽使喚了,眼淚無聲地落下來……
凌晨四點四十分。
常香怡手裡拿着藥,最後敲響了值班護士的門。
還好!謝天謝地!
一位年輕護士把三人帶到注射室。簡單問了情況,開始配藥。
戚修遠的臉蛋紅得發亮,常香怡手心裡襲來滾燙滾燙的熱氣。孩子真皮實啊!直到被驚擾弄醒才大聲地哭起來,鼻腔裡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兩隻手使勁地抓身上的罩衣,顯然是太難受了。
常香怡感覺有無數的飛針正扎向心髒。
護士說,鼻腔裡有分秘物沒有排出來,積聚到鼻咽部,哭的時候就會倒流到咽部,引起痰鳴,可以買個吸鼻器吸一下,藥店有賣的。
常香怡連聲稱謝。
這一晚上心裡總算得到了一些安慰,心裡的陰雲散去了一半。
但是,最痛苦的時候,打針的時候,最怕的時候,來了,心提到了嗓子眼,今天大嫂不在,她不敢閉上眼睛。
果然,護士紮了三次,都不對。常香怡用棉球按住兒子手上的針孔,孩子“哇”“哇”的哭聲一聲緊似一聲,好象那針紮在了自己心坎上。
“小姑娘,你纔來的吧?看準了,再……”婆婆周秀珍一手壓着孫子使勁蹬的腳,一手扶在打針臺上,俯着身子,眼睛裡極大的不滿,這是她第一次陪孫子來醫院,看孫子這般受折磨,心裡十分惱火常香怡看到孩子受折磨都不吭一聲。
“老人家,你要不放心呢,就再等幾個小時,等上班了再打——我可不是新來實習的,哼!”
護士直起腰,顯然有些惱火。
常香怡趕緊打斷婆婆正要出口的話,“不是這個意思,麻煩你了,要不換腳上打?”
常香怡心裡剛剛升起的滿滿的謝意,一下子消散了許多,但是,還是覺得,這個護士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起碼人家沒有轉身就走吧!
護士凝神屏氣在另一隻手上摸來摸去,止血帶在戚修遠細細的胳膊上扎出一條深深的印痕……
三月裡的風,還是那麼凜冽,嗖嗖地從樓梯上的窗棱裡往裡灌。此時從四樓往五樓的樓梯上,奶孫倆正玩得高興。奶奶正站在上面往上拉着孫子爬樓梯,“奶奶”,叫“奶奶”。
兩歲多的孫子,正伸出細長的胳膊去,口裡明亮地叫着“奶奶”,吃力地向上邁出腿來,被奶奶向上提着上了一級臺階。孩子穿着笨重的棉衣棉褲,顯然不利索,也不適合做這項運動,很有些拔苗助長的焦急。
但是,奶奶很有成就感,鼓勵孫子再接再厲。
常香怡下班回來在樓下就聽到了兒子的稚嫩的叫奶奶的聲音,上得樓來,發現奶孫倆正在兩層樓梯間正對水泥花窗的位置。
“媽,這兒是風口,風大,進屋吧,孩子還沒好利索,別給孩子弄——”
“弄什麼?吹點風就弄病了?那還不能出門了?在家憋了一上午,出來透透氣,能有啥?巴掌大一點屋,圈在屋裡,憋都憋壞了。我能讓孫子對着風吹?這點道理,當我不懂?我又沒老糊塗……”婆婆在農村散淡慣了,悶在屋裡又在頂樓很不習慣。
戚仁建望穿秋水,孤注一擲地弄到手的單元房,客廳裡的空間還不足20平方,原來的兩間筒子房,雖說不成款,但隔牆少,反而顯得大些。周秀珍住慣了農村寬敞的房子,在這“巴掌大”的客廳裡就覺得散不開身。這話也不假,沙發、飯桌一擺,客廳裡的空間顯得十分促狹。
常香怡不理會婆婆的牢騷,把孩子抱進屋去。
周秀珍真是鬱悶,非常想吵幾句,但總不能跟牆吵吧。興致索然,意猶未盡地回了屋。
半夜裡,戚修遠突然哭了,常香怡以爲孩子要尿尿,就起來把尿,只聽“噗”的一聲,心說不好,就聽見孩子肚子咕嚕咕嚕地響,開燈一看,孩子拉肚子了,便盆裡黃黃綠綠的一灘稀水。
怎麼辦?常香怡犯難了,夜晚去醫院不方便不說,關鍵是手上沒錢了。
聽到孩子哭聲不對,戚仁建和婆婆都起來了。
“明天一上班,你到財務科去借一千塊錢,我先去醫院掛號、檢查。”
WWW⊙ttKan⊙¢ ○
剛把孩子放進被子沒過多久,又聽見孩子肚子裡咕嚕響,趕緊起牀,又是一聲響,嘩啦一下一股黃黃綠綠的稀便噴到了便盆裡。
“你去燒壺水,把取暖器準備好,孩子衣服髒了,得洗洗,換身衣服。拿個一次性杯子,取點大便,明天帶去醫院化驗。”
水燒好了,正準備來洗,又拉了一次。
常香怡心如刀割一般。
給孩子換好衣服,放到被窩裡。常香怡和衣靠在牀上,再也不敢躺下。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戚修遠的身子動了一下,常香怡趕緊抱起來。
最後拉的全是水了,孩子筋疲力盡,哭聲都小了。
“今天晚上,孩子就吃了一個蒸雞蛋,難道是雞蛋壞了?戚仁建,我放冰箱裡的雞蛋,是星期天上午買的吧?”
常香怡生怕自己記錯了。
“這不才買三天嘛,今天是星期三。”
“你再從冰箱裡拿一個出來,打到碗裡看看。”
“疑神疑鬼的,這雞蛋好好的,我都打了五個了,你看!”戚仁建端了一鉢子雞蛋,紅紅的五個蛋黃凝固着臥在清亮的蛋清裡散發出淡淡的腥味。
常香怡坐着等到天亮,也沒心情吃飯,把家裡僅剩的幾十元錢裝上。婆婆意外地沒有說話,也沒表示要跟去,木然地看着常香怡歪了一下身子抱起戚修遠出了門。
醫生看了化驗單說道,“細菌感染導致的,要打幾天針。多半是吃了不潔食品。嬰兒腸胃功能不健全,飲食要特別注意,尤其要清淡,油膩的食品一定不能吃。”
戚仁建看着常香怡淚汪汪的臉,說道:“肯定不是蒸雞蛋的事,別想了,聽醫生的。”就把常香怡的擔心跟醫生說了一遍。
“那不會!”醫生肯定地說,“蒸雞蛋易消化,又經過了高溫,你們帶的糞便樣品明顯有沒消化的食物殘留物。你們小孩是自己親自帶的?”
戚仁建聽醫生這樣說,看了一眼常香怡,沒有做聲,拿藥去了。
打完針,回到廠裡,已是上午十一點了,剛進門,門衛老丁叫住常香怡,“你們科孫主任讓你回來後先去辦公室一趟。”
戚仁建一上五樓,就見母親開着門,在門口張望,臉上神情有些緊張,“醫生怎麼說的?”
“媽,你關門進來。”
周秀珍看兒子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朝樓梯下面望望,關上了門。
“媽,昨天你是不是帶修遠出院子上街了?”
“咋啦?出個門不行啊?”
“你昨天給孩子吃啥了?”
“我能給孩子吃啥?啥也沒有。你媳婦跟你說啥了?孩子病了就怪我?”
“怪你了嗎?我只是提醒你,街上東西不能隨便給孩子吃。”說完,把孩子交過去,到辦公室去了。
常香怡把生產計劃表找出來交給了孫主任。
“這幾天,你先管好孩子,有什麼事,再找你。”
常香怡感激地點點頭,朝家裡走去。
回到家裡,婆婆看她進了門,把孩子往她懷裡一塞,氣沖沖地說道:“常香怡,你聽好,孩子你們自己想辦法帶,我這就回去,不帶了,不伺候了!”
“媽,你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孩子病了,就賴我,我還敢帶嗎?”
“媽,我可是啥話都沒說啊!你別冤枉人。”
“你啥話都沒說?誰知道你背後嚼了啥舌根?剛纔戚仁建這個沒良心的東西,還衝我興師問罪,不是你,是誰?”
“好!戚仁建一會兒就回來,我們當面問清楚!”常香怡昨晚焦急了一晚上,今天一上午又在擔心中度過,心裡已經煩不勝煩,不由得加重了語氣。
“哼!問就問,我不怕你問。我忍你兩年了,你欺負戚仁建這個沒用的東西也就算了,還想欺負我,沒門!”
“我欺負他?!”常香怡忍無可忍了,“我要能欺負他,我會成今天這個樣子?當初要不是他欺負了我,讓我有了孩子,我能走到你們家來?看看————這就是你教育的好兒子!”。常香怡越說越激動,所有的委屈和憤怒在這一刻全部爆發了出來,“還說我欺負你們,真是豬八戒爬牆頭,倒打一耙,如果不裡我放過他,你想想,你還能在這裡見到他嗎?———要見,也只能到牢裡見!”
周秀珍驚呆了,怔怔地看着常香怡。
“你還敢說忍了我兩年了,你憑良心說,這兩年我常香怡哪裡對不起你?處處牽就你,次次忍讓你,跟你計較過嗎?”
“今天我也要跟你說一句,戚修遠,是你們戚家的孫子,你也不是爲我帶的,以後帶不帶隨你!”
常香怡見劍拔弩張的婆婆忽然息了聲,怔怔地望着自已,正在納悶,戚仁建開門進來了,他一看氣氛不對,正要開口,卻聽常香怡大叫一聲說道:“戚仁建,你說句人話,修遠病了,我跟你說過怪他奶奶了?”
“就爲這事?媽,你這不是找事嗎?香怡啥話都沒說,你多心了,她到現在連早飯都還沒吃,還不趕緊做飯!”
“菜,我都摘好洗了,就等你們做了。”說完,低頭走到常香怡面前也不看她,把孩子從她懷裡拽了過去……
下午,待孩子睡後,周秀珍跑到陽臺上,朝樓下望,聽見樓下有說話聲,就連忙走下樓。一單元三樓的張媽見她下來,就問道:“周妹,今天怎麼沒帶孫子下來曬太陽?”
“張姐喲,快莫說了。”四下瞅瞅,“病了,拉肚子,我就是下來問問,昨天,你孫子圓圓吃了那個炸香腸,沒事吧?”
圓圓比修遠大兩歲,今年四歲多了,胖墩墩的。昨天下午一幫帶孫子的婆婆追着太陽出了廠區大門,正好遇見一個小販推着油炸香腸的車子沿街叫賣,一元一根。圓圓要吃,張媽就給孫子買了一根。
“炸香腸?哎喲,莫不是那個引起的?”
“怎麼啦?”
“昨天晚上,圓圓肚子疼了一宿,一晚上沒睡,這會還在牀上睡着呢。”
“沒拉肚子?”
“沒有。”
“我那個孫子昨晚拉了一晚上,都怪我,唉!”
周秀珍見孫子望嘴,戚修遠雖然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但見圓圓大口香噴噴地吃,就眼巴巴望着。周秀珍還是猶豫了一下,但是看人家孩子都吃,當奶奶的也不能折了這個面子,就掏出一元錢買了一根。
“你看我這記性,我還把這茬給忘了,你今天不說,我還想不到這個事上去,該死的,炸香腸的,害人精!”張媽,捶胸頓足,一臉後怕。